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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长岁常安

 

小孩儿和老人家不像年轻人那样能熬,春晚还没放到小品,祖孙俩便开始打哈欠了。

何应悟抱着睡得像头小猪的妹妹,把放心不下的姥姥往房里推,“姥姥,你们洗漱完早点睡,收拾零碎的活交给我就行了。”

今晚用到的餐具和碗筷不少,何应悟光是洗那一盆叮铃哐啷的东西就花了两小时。

这期间谈嘉山在厨房进进出出:一会儿进来洗两个鸡蛋、一会儿进来舀一勺油、一会儿进来拎半袋面粉和糖,转悠得何应悟头晕。

“又做养生粥啊,谈老师。”蹲在地上把碗筷往橱柜里摆的何应悟闻到电饭煲里的甜香味,使劲嗅嗅鼻子,“是不是做的鸡蛋甜粥?”

“没有,我刚刚在房间孵蛋呢。”忙活完的谈嘉山也不搭茬,边帮何应悟刷锅、边神戳戳地胡诌:“待会你忙完回房间,就能看到一群小鸡崽围着你叫爸爸。”

“……谢谢干爹。”何应悟无奈地走过去帮谈嘉山挽袖子,胳膊肘一不小心戳到那对鼓囊囊的胸肌。

应该叫谈嘉山奶爸才是。

干完活的何应悟洗去一身油烟味,又往缸里加了一桶刚烧出来的热水,把自吸式花洒留给了洗起澡来磨蹭又精细的谈嘉山。

才刚躺下,他的后脑勺便被枕头底下的硬质边角给顶了个激灵。

何应悟反手摸出那本花花绿绿的两只巴掌大小的本子,还没来得及翻开,他先笑出了声。

妹妹才读学前班,认的字不多,就连何应悟的名字也不会写。

学龄前儿童何岑只能歪歪扭扭地在封面上依葫芦画瓢地描了“小乖”两个字,旁边一个箭头,七拐八弯地指向水彩笔画的泡面头小人。

每天早上穿衣服时连扣子都扣不明白的何岑,在这份礼物上显然是用了心的——颜色精心搭配的贴纸、剪裁时小心翼翼避开人物主体的照片、每一张照片旁准确无误的狗爬式阿拉伯数字……

何应悟甚至能想象出妹妹努着嘴用心做手工的认真样子。

相册手帐里的绝大部分照片,连何应悟自己都没印象——比如边哕边给刚接收的小孩子换尿布时的嫌弃样子;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腿上挂一串小屁孩的睡相;强装坚强送走养了一年多的小孩后,哇哇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的抓拍。

这些照片大多是顽皮的弟弟妹妹们拿姥姥的老人机偷拍的。

毕竟福利院与幼儿园不同,这里的孩子们从不留下合照影像。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哪怕是亲子至亲也有歧路各别的时候,更何况只是在福利院里有短暂交集的孤儿们。

入园两年内,大多数身体无恙的孤儿会在院方和当地媒体的宣传帮扶下,匹配到合适的领养家庭。

为了加强儿童与领养家庭的联络、切断儿童对福利院护工产生的稚鸟情怀,定期上门探访监护情况的工作基本会交由街道的工作人开展。

哪怕对亲手带大的孩子再有感情,姥姥和何应悟也没办法打着关心的名义去打扰弟弟妹妹们的生活——他们最多只能以曲线关怀的方式,买些衣服、文具一类的礼品,在征求领养家庭的同意后,再以社会捐助的名义寄给小孩们。

何应悟被收养的时间本来就有些晚,三次弃养经历更是让他错过了被收养的适龄期。

作为唯一一个在福利院留到成年的孤儿,何应悟早就断绝了对收养家庭的想往;这么些年下来,何应悟硬是从半大不小的救助对象,长成了能帮姥姥迎来送往、经营奔波的沂州金泰村福利院编外人员。

如果不是这些照片,他都快忘了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

翻到最后一张时,何应悟留意到写着“小乖”的照片旁多了一段用何岑的粉色水彩笔写的,但字迹迥劲、显然并非出自学龄前儿童的祝福语——

“小乖,祝你阔达、烂漫,长岁常安。”

尽管没有落款,但何应悟一看就知道它出自谁手。

简简单单的几个汉字像是有千斤似的,敲得何应悟的脑子里砰砰作响。

他祝我生日快乐!

还和姥姥一样叫我小乖!

何应悟迅速合上本子,把头埋在枕头里冷静了十几秒,又重新翻到最后一页,把短短的一段话从头到尾看了几十遍。

我真想、我真想——

何应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心潮澎湃又小鹿乱撞地裹着被子从床头滚到床位。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楚自己脑袋里炸来炸去的冲动念头究竟是什么,卧室的灯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灭了。

年三十夜里的月亮不上班,关了灯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何应悟原本以为是灯坏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翻下床找拖鞋开灯,烛火先亮了起来。

与电灯这种现代制品不同,烛光的映照范围有限。

风一吹,烛火就猎猎地摇,给寂静平和的黑暗中平添了一丝动态的光影滤镜。

在这一圈暖黄的光晕里,何应悟只能看清谈嘉山从下巴至锁骨的光洁皮肤、明显的喉结滚动时在光照下刻出的阴影,和对方手里像是盛着什么东西的碟子。

走近了,远观时瑰丽得像刚从画上揭下来的人这才沾上凡世的味道。

谈嘉山的左手端着个花色土气的碟子,上头趴了块随着走动晃悠的、约莫六寸大小的圆形蛋糕胚子。

蛋糕的外形虽然朴素,但秉持完美主义的谈嘉山还是坚持用勺子挖了造型,按照中点摆盘的标准,在蛋糕表面悉心码了两圈罐头黄桃片。

他右手拿着的蜡烛更不合时宜——那还是姥姥赶集时贪便宜买的印着“早生贵子”的大红烛,从远处乍一看,何应悟还以为谈嘉山手里杵着根刚出炉的开花大烤肠。

“生日快乐,小鸟。”

见何应悟依旧呆呆的没什么反应,谈嘉山催促道:“搭把手,蜡油快滴我手上了。”

何应悟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跳下床,接过蜡烛歪着倒出些热蜡油在桌上的酱菜瓶盖上,再趁热将红烛牢牢固定住。

“时间和材料有限,吃个小蛋糕将就一下吧,回昆弥市再给你补个大的。”谈嘉山将蛋糕摆在桌子中央,把又恢复待机状态的人一把薅了过来,将呆呆望着自己的何应悟的脑袋扭向蛋糕的方向,“寿星,先许个愿吧。”

福利院的小孩太多,大多数又是没留下任何身份证明的弃婴,往往是什么时候建的档,就以哪天作为生日。

被捡回来的时候何应悟大概四五岁。

那会儿正逢过节,趁着春运人流量大,何应悟好不容易从控制幼童乞讨卖艺的组织里侥幸逃出,顺着高速公路北上流浪到沂州。

初一年集上,跟在商家屁股背后捡白菜帮子啃的何应悟,被好心人用一袋老面馒头、两个冷了的鸡蛋,给“骗”到了姥姥所在的福利院里。

从那以后,大年初一就成了何应悟的生日。

只是福利院里孩子太多,每个月都有几个过生的;再加上建院之初经费有限,姥姥能做到的不过是掐着日子给小孩们做一碗窝蛋的肉丝面。

虽然自从入职《炊金馔玉》以来,何应悟就没挨过饿——八大菜系、中西点心、酒水饮料试了个遍;就算没有谈嘉山审阅,何应悟也能洋洋洒洒罗列出一份质量上乘、评判客观的评审报告。

在评审体系的各个维度里,使用例如干冰、碎花和灯带一类的道具来强化用餐氛围,也只是归类于用餐过程中的庸余行为,对口味及分数没有任何加成。

但此时,何应悟不得不承认有些仪式感,能赋予寻常的食物以特殊含义。

就像年夜饭桌上包了糖块的水饺、爆竹声声中塞给返乡晚辈的砂糖桔、在月下与家人分而食之的月饼。

同样的食物,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出现,其扮演的角色、给人带来的感受全然不同。

比如眼下这只等了二十四年——应当是二十四年的,只属于何应悟一个人的生日蛋糕。

“我许了三个愿望。”何应悟睁开眼睛,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不太确定地问:“是不是不能说出口?”

“是,说出来的不灵。”谈嘉山凑近了些,烛光也顺势朝何应悟的方向倒,“现在可以吹蜡烛了。”

呼的一声,蜡烛熄灭,黑暗如同泼墨一般地染黑了何应悟的视野。

视觉尽失时,听觉和触觉会变得格外灵敏。

窗外掐着零点燃放的烟花和盘炮争先恐后地燃亮了半边天,村里已经睡着的狗被吓得跳起来,朝着明明灭灭的天际乱吠。

“生日快乐。”谈嘉山重复了一遍。

耳畔的祝福在五花八门的噪音中并不明晰,像梦呓、又像何应悟自作多情的幻觉。

他若有所感似的抬起了头,眼前人炽热的呼吸小心却毫不犹豫地缠了上来。

不再是浏阳河上意外的触碰、也不再是昨晚心照不宣的闪躲,一只手承托住何应悟的后脑勺,叫他连往后逃遁的空间也没有。

第三个愿望好像实现了,何应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未宣之于口的愿望,好灵。

流浪汉这种职业没有学历和年龄歧视。

只要有一只能嗅出食物馊没馊的机敏鼻子、一条能尝出霉变程度的灵巧舌头,再加上被当成垃圾驱赶时厚到没边的脸皮,好赖总能活下来。

得益于姥姥和弟弟妹妹们如春风拂面的关怀,何应悟已经记不太清那些睡在桥洞底下时被老鼠咬脚趾头的日子了。

不过在流浪过程中逼出来的机灵鼻子和舌头倒是保留了下来,倚仗着它们,何应悟还阴差阳错地获得了留在《炊金馔玉》的工作机会。

与大多数人依靠视觉定义外界不同,何应悟常常会将对外物的嗅觉、味觉印象纳入感知系统中。

第一回见到谈嘉山时,除了对方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何应悟印象最深的就是谈嘉山下颌附近传出的清淡须后水味道。

朝夕相处久了,有关于“谈嘉山”的味道记录册中又增加了护肤后的身体乳淡香、刷完牙的薄荷冽香,还有藏在对方衣服和被子里的形容不上来的肌肤特殊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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