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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了那个吻——

 

“是啊……你怎么关注这种小事,”方哲热络地凑上来,“我跟你说,这边寺庙里能吃肉,而且这庙挨着赌场,我们庙里的人都吃的老好了!”

“为什么剃眉毛?”施斐然问。

方哲:“啊?”

“汪!”

一声狗叫打断了二人。

赌场里走出一个本地人,一只黄狗正对着那人摇尾巴。本地人从纸袋中撕下一块烤鸡鸡腿,丢给了狗。

狗跳起来叼住鸡腿。

“这狗胖吧?”方哲介绍道,“这边人可善良了,流浪猫流浪狗什么的都可胖了。”

确实,这狗挺胖,不需要帮助。

墙角那边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流浪汉,只靠着墙坐地上打盹儿,阳光照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他睁开眼,往阴影里挪了挪,再次阖上眼。

施斐然转身走进便利店,买了几个面包,拎出来放在流浪汉的旁边。

流浪汉睁开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谢谢。

黄狗在这时跑过来朝他摇尾巴,寺庙门口突然窜出另一只黑狗,呜呜朝黄狗发出威胁的低鸣。

黄狗耸眉耷眼地后退走开。

流浪狗和流浪狗之间似乎总有类似的争斗。

就像人和人,人帮助一只狗比帮助一个人容易。

施斐然解开风度扣,整理衬衫,而后重新系上风度扣,迈上赌场台阶。

“你找裴映啊?”方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在。”

施斐然倏然回过头:“你见过他?”

“放松,放松……”方哲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表情别那么吓人,我害怕。我就在对面寺庙,赌场里的人我基本都见过,裴映只在周三过来。”

周三,明天。

他找了裴映这么久,不在乎再多一天。

“我们的庙外面看着破,里面挺好,要不你今晚住我那儿?”方哲说。

施斐然入住的酒店离这座赌场远有一个小时车距。

就像他从公司去到施鸿和李蕊的别墅,也是一个小时车距。

一个小时能发生太多事情,他赶不上,他只能从手机听筒中听着裴映杀害李蕊。

一个小时,就算他赶过来,也可能错过裴映。

“好。”施斐然接受方哲的好意。

他在租车公司租了一辆假迈巴赫,回酒店带上金渐层,又开着假迈巴赫回到方哲的寺庙。

为什么说租到的迈巴赫是假的,因为他自己有一辆真的。

假迈巴赫的外壳看着摸着都和真的一样,但开起来的感觉相差甚远。假的像一台老头乐,开到八十迈就打晃儿,他坐在驾驶座椅上,发动机震得座椅像按摩椅一般轰轰发抖。

租车公司估计从报废迈巴赫上淘到了车架,动手往里加的发动机和其他零件。

有这种汽车改装的手艺,开租车公司骗人可太屈才了。

晚上,他和金渐层一起失眠——方哲的房间里没空调。

也没床垫,直接铺一张被子睡在地上,一翻身,硌得胯骨滋滋疼。

金渐层虽然被装在玻璃缸里,但明显感知到周围不是它熟悉的地方,黏在玻璃缸上盯着外面看,时不时吐一下分叉的舌头。

“我哥最近怎么样?”方哲忽然开口。

方哲睡在离他挺远的地方。

其实施斐然有点佩服方哲,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睡这种爬潮虫的地板。

他没有说方理的坏话,只道:“你哥挺好,估计现在还在尼泊尔找你。”

方哲的身体朝向墙面,背对着他,动了动肩,最终也没有再开口。

施斐然叹了口气,把两手搭在胸口,仰面躺好。

这地方的月亮特别亮,亮到足以让他看清房间天花板。

他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墙皮裂缝,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裴映。

他知道裴映聪明,但裴映毕竟不是无所不能。

真正的穷凶极恶做出的事不在逻辑范围之内,他怕裴映被人虐待,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赌场,洗钱。

艺术家,天价画作。

这些关键词串联在一起,他能猜到那些人要用裴映洗钱。

作为艺术家的裴映无可替代,作为洗钱工具,又并不是非裴映不可。

而且为什么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掳走裴映?

施斐然揉了揉眉头,闭上眼,放松眼皮周围绷紧的肌肉。

周三,晚九点。

施斐然装作寻常客人,凑在赌桌前下注。

荷官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

周围的众多视线一道道黏向他。

泰国人普遍比他肤色黑,欧美人又多是浅发和棕发。

黑头发加上黑色西装的他在这儿确实扎眼。

但被围着看,还是有些夸张。

施斐然心生反感。

更让他反感的是面前这张绿色的巨大赌桌和筹码哗哗作响的声音。

一看到这些玩意儿,就想到梁佳莉。

一想到梁佳莉,就想到梁女士的真爱施鸿。

然后就自发地开始胸闷。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方哲说裴映一般在晚上八点过来,现在还差十分钟八点……

“裴先生!”

一声中文穿透喧杂声,直直刺进施斐然耳膜。

施斐然手指一抖,堆成一摞的筹码当即被他碰散。

他回过头,飞快地环视四周。

只来得及看见小半个侧脸——有人站在裴映左侧,挡住裴映大半身体。

周遭一切仿佛再次自动变成白纸,施斐然眼里只剩那半个侧脸。

“裴映!”他喊起来,然后本能地跑过去。

胸闷感越发激烈,他跑得更快,想追上裴映。

裴映在四五个当地人的簇拥下走向狭长的走廊。

施斐然发现自己没办法追了,不是不想,他的脚毫无预兆地瘫软,腰以下突然动弹不得!

像水鬼的手硬生生抱住他的腰!

他瘫坐在地上,掏出裤袋里的哮喘喷剂。

喷头含入口腔,用尽全力吸气——

几乎被掐死的窒息感缓和,但身体却仍然动不了。

不对劲儿。

“sir?”

“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

“先生……”

人群再次围住他。

这些人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他的头很晕,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他低头,无意间看见自己手背上爬满的大片红晕。

——过敏反应。

“让开,他是我朋友!”

一个声音响起来。

那音色像变形金刚一样怪异低沉,好像是裴映,好像是方哲,又好像都不是。

“让一让!”低沉的音色又变得像花腔海豚音……

关机。

像有人用遥控器关掉一切。

头晕目眩也随之戛然而止。

片刻后,他看到裴映在他面前哭。

他仔细看,发现面前是一只沾满污泥的白猫。

“你别哭了。”他看着那只白猫,“我帮你洗干净。”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难过。

他在此时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跟裴映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枚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戒指也不单单是自我感动。

那是他对裴映的渴望,从未打过折扣的渴望。

想要终生相伴的渴望。

实际上,他早已为裴映准备好了千百个解释,只要裴映任意说出其中的一个,他都会自动原谅裴映。

他伸出手,想摸摸哭泣的小白猫。

并没有真实的毛绒触感。

满心欣喜倏然变为失落。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他昏迷了,做梦梦见了他的白猫。

有那么几段断断续续又格外短暂的清醒。

护士在他手背上扎入针头;

一双略感熟悉的眼睛和他对视上,那双眼睛的主人站起来,调慢滴瓶速度;

病房里空调风很冷,有一只手为他掖了掖被子;

身体又热得要着火一般,有人用毛巾帮他擦身体;

这些是他清醒中感知到的。

每一次陷入昏迷,白猫都会到他的梦里哭。

最后,白猫消失,梦境变作那场暴雨。

坍塌的摇篮桥。

身上穿了印小猫t恤的男孩。

“桥面可能会二次坍塌,再往前很危险!”

他好像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白猫不再哭了,他听见近在咫尺的抽泣。

恍然看向眼前多出的镜子,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小男孩——那男孩在哭。

他真的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施斐然不断地在昏迷和清醒中循环,到后来仍睁不开眼睛,但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周围有人来回走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成功睁开眼睛。

喉咙仿佛刚吞过炭,他努力转动眼珠,看清房里的除他之外的两个人。

一个是方哲,另一个……是“不吃牛肉”并跟踪过他的年轻警察。

不过这个警察此刻身穿小混混标配的花衬衫,大概率是混进赌场的卧底。

这次显然不是为了跟踪他,而是调查这座赌场。

施斐然再次转动眼珠,看向玻璃缸。

玻璃缸里的金渐层也正在看他。

“喂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喂了喂了,”方哲凑上来,“喂的猫粮。”

老子以前喂冷链运输来的活虫,你给我喂猫粮?

意识迅速下沉,施斐然舌头发麻,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眼睛。

施斐然再一次回到梦中。

这一次,他的梦境格外嘈杂,白猫瞪着惊惧的眼珠儿,转身逃窜。

“裴映……”他追上去。

有一股力量猛地抓住他的手。

再醒来时,身上着火的感觉已经退下去了,只剩下酸痛。

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每一块肌肉都一跳一跳地疼。

“你得了细菌性肺炎。”有人说道。

是那个不吃牛肉的警官的说话声音。

施斐然循着声源看过去。

“我叫戚良翼。”对方主动道。

周围不是寺庙,是一个虽破旧但整洁的小房间。

施斐然:“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戚良翼回答,“方哲那屋里霉菌超标,你待在那儿会病死。”

说完,端着一杯水,递过来两片白色药片。

“退热的。”戚良翼解释道。

施斐然没动。

他不是犹豫——肩膀太酸,手臂抬不起来。

刚要解释一下,戚良翼忽然直接把药片强行塞进他嘴里,然后递过来水杯。

药片很快化开,滞留在舌头上,他大口喝完一整杯水,苦味儿依然没有被冲掉。

他讨厌吃药。

他吃胶囊容易噎,裴映知道这点,只给他吃片状的药。

每次吞水慢,药片的苦味就会残留在舌尖。

他对裴映说“你都不知道有多苦”,裴映就凑过来吻他。

施斐然下意识伸手摸裤兜,才发现身上穿的是t恤和纯棉布料的睡裤。

“你那套西装我给你换下来了,”戚良翼说,“你出汗,箍在身上湿透了。”

“谢谢,衣服还给我。”施斐然说。

戚良翼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摘下衣架上的西装,放到床尾。

施斐然挪动胳膊,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他将手伸进西装口袋,什么都没有摸到。

戚良翼抓起床头的哮喘喷剂:“找这个吗?我寻思着把你的药拿放近处,怕你用。”

不是,施斐然不是找这个。

他在找那枚蓝宝石戒指。

和哮喘喷剂一起放在口袋里,在他掏兜时掉出去的戒指。

焦虑倏然充盈上来,犹如打气筒一下子撑开气球,身体不知道是冷还是热,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戚良翼抓起被子圈住他:“打摆子是正常的,你这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

那是一个隔着被子拥抱他的姿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心生抗拒。

正当这时,门被推开,一个光膀子的青年走进来。

先是瞪着眼睛看他们,片刻后,说了一句泰语。

这人光着的手臂上有褪色的纹身,绣的大概是一条盘踞的蛇。

那句泰语听起来像脏话。

戚良翼转身面对那人也说了一句泰语。

那人又说了什么,忽然急匆匆走出门。

没有字幕,究竟是说的什么施斐然也猜不到。

好在人体字幕戚良翼加快语速翻译道:“他说我藏人,我说你是偷渡过来的亲戚,待两天就走。他说不行,要去告诉二叔。”

“不能让他告诉二叔,二叔会你卖到鹅街。”戚良翼补充说明。

二叔是谁?

鹅街是什么地方?

他这个年龄还能被当做商品流通?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攒出点儿力气,开口道:“去追上那人,告诉他: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的赢!”

“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赢?”戚良翼复述。

施斐然点了点头。

戚良翼起身,将信将疑地跑出去。

两分钟后,蛇纹身的马仔和戚良翼一起回到屋里。

马仔脸上也变成那种将信将疑的表情,低头看看自个儿手机,又抬头看施斐然。

“买啊!”施斐然开口。

戚良翼同时传译泰语发音。

马仔攥着手机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像踩中地雷似的一动不动,脑门憋的全是汗,最后终于哆哆嗦嗦抬起手机,全部下注在施斐然所说的中国选手上。

操作完成,马仔瞪着一双蛇一般的三角眼,伸手指着施斐然狠叨叨地说了一句泰语。

戚良翼看着施斐然:“他说你要是说的不对就弄死你。”

这句不用翻译,施斐然猜得到。

十五分钟后,综合格斗比赛第三回合打到判定。

果然是那名中国选手获胜。

马仔兴奋得上蹿下跳,“哦咦哦咦”的喊。“哦咦”完,又说一串话。

戚良翼:“他说下周还有数字赛,让你好好留在这里养病,他保护你,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想吃啥喝啥都随便,他现在就去借钱,当下周拳赛的赌注。”

施斐然听完,朝马仔竖起拇指:“ok!”

马仔兴高采烈地走出门,还在门外嘿嘿笑着把门关上了。

戚良翼用一种略显微妙的眼睛瞄他。

施斐然挑了挑眉:“看什么?觉得我是瞎蒙蒙挺准?”

戚良翼摇摇头:“不是,你那么笃定,肯定不是蒙的,你很厉害。你看见他手机上是拳赛押注页面,立刻就能反应过来怎么拿住他,还能提前预判出谁会赢,真厉害。”顿了顿,又问,“你怎么做到的?”

“原中量级冠军爆发力极强,但已经三十七岁接近退役年龄,身体后劲儿相对弱。那个中国选手恰好柔术强,前期消耗对手,后期稳扎稳打拿点数,当然赢。他之前籍籍无名,就是因为擅长的是柔术,格斗比赛观感差劲。但这人的实力绝对稳超冠军。”

戚良翼听完,沉默了几秒,朝他竖起大拇指:“真了不起。你学过拳?”

施斐然笑起来:“略懂。”

“王语嫣那样的吗?”戚良翼跟着笑了,忽然朝他伸出手。

施斐然下意识往后仰。

戚良翼维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愣了愣,缩回手,别开视线:“我就是想看你还发不发烧。”

他自己发不发烧他不敢确定,但戚良翼在发烧,脸和脖子全红了。

他明白那种紧张和害羞代表了什么。

戚良翼单纯,善良,正义。

几乎是和裴映截然相反的人。

最重要的是,戚良翼夸他。

他迫切需要这种肯定。

这种肯定裴映永远不会给他,因为他的“厉害”在裴映眼里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也明白这是他的无理要求。

他不能指望裴映来夸他:哎呀,你能听懂人话,你真厉害。

他想起梦中那只脏兮兮的白猫。

裴映鲜少脸红,他却记得每一次,他记得裴映拿起那个蜗牛面包微微发抖的手指,他记得裴映偷瞄他被发现时一闪而过的惊慌,他甚至觉得裴映第一次做爱时刚贴上来就射出来也很可爱。

施斐然用手撑了一把床,慢慢挪动双腿放到地上。

他又尝试好几次,汗透身上t恤,终于成功站起来。

他扶着墙,往门口挪。

戚良翼走过来搀住他手臂:“还是我扶你吧,你去厕所吗?”

他觉得没人帮忙他还真不一定能走到厕所,况且他也不去厕所。

“能帮我个忙吗?”他问。

戚良翼:“你说。”

施斐然:“我裤兜里的戒指没了,应该是丢在赌场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什么样的戒指?”戚良翼问。

施斐然:“你不是调查我和裴映很久了么?就和他以前登杂志封面总戴的那枚款式类似。”

戚良翼皱了皱眉:“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尽量帮你找找吧。”

娜迦赌场。

休息室。

“裴先生,裴先生!我捡到了这个!”

门被推开,声音闯进来。

不敲门。

又不敲门。

裴映知道这些人并不真心尊重他,他和赌桌上的筹码、赌桌旁的荷官一样,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商品。

或者说,他是生产商品的商品。

裴映揉了揉太阳穴,后背离开沙发靠背,撩起眼帘看向跑进来的干瘦老头儿:“二叔。”

“裴先生,有事情,有事情……东西,捡到东西啊!”老头儿急得不行,说不出话。

裴映看懂了这老头儿想说中文,奈何中文水平是一个说起来像神经有问题的程度。

泰文属于拼音文字,于裴映而言不难,现在只要不是太过晦涩的词语,他都能听懂。

于是他对老头儿摆手:“你说泰语吧。”

老头儿神情一下子放松,叽里呱啦道:“我有个戒指,我手下那个华人小子以为不值钱,捡到它就要扔河里,幸好我识货,远远看见它光泽喊住了那小子,我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真货!”

老头儿一边说,一边跳舞似的掏完左兜掏右兜,最后可算找出一枚戒指,递向他。

看见戒指那一刻,裴映的瞳孔倏地一缩。

和他以前那枚有点形似,但这枚戒指上镶嵌的蓝宝石纯净度实属市面罕见。

斐然。

这枚戒指可能是施斐然买的。

施斐然在这儿!

裴映腾地站起来,伸手去拿老头儿手中的戒指。

“裴先生,”老头儿合上手掌收回戒指,“我可没敢偷藏,这肯定是哪个大客户丢的吧?”

裴映微笑起来。

这老头儿在拿话点他,在赌场捡客人的东西不还,和偷客人的东西一种处置方式:切掉偷窃者一根手指。

但把客人丢的东西还给客人,客人需要支付东西价值百分之十的酬谢费。

裴映在这里待了四个月,还没看见哪个客人提出异议。

此刻他没有那么多现金,扫了眼手腕上“大老板”送给他的铂金表,直接摘下来递给对方:“这个够吗?”

“哎呀。”老头儿没接,“这太贵重,多不好意思啊!”

“没事,应该的。”裴映说完,拿着表又往前递了递,老头儿终于伸手接过去。

裴映快步走出休息室,把赌场里每一张脸看遍——没有施斐然。

他径直走向赌场大门。

刚迈下台阶,一辆劳斯莱斯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副驾驶上的马仔跳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一只棕色皮鞋迈到他面前,谭辉跨下车站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着急去哪啊?”

“抓小偷。”裴映回答。

“啊?”谭辉顺着裴映视线的方向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巷,巷子口只有一只肥胖的流浪狗。

“赌场里天天有小偷,追什么追,让他偷,只要偷走的不是你这颗摇钱树就行。”谭辉说。

“那好。”裴映转过身,往回走。

“你别耍脾气了,知道你不喜欢管妓女,这不给你换成赌场了嘛,大老板对你多好啊?”

谭辉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谭辉身上的酒味被汗水和潮气一蒸,直接二次发酵成酸馊的味道。

裴映的胃当即有些不舒服。

谭辉:“你说说,你拂我面子就算了,前两天对大老板甩脸色,我知道你俩是高中同学,那你也不能跟他那么说话……哎,我话没说完呢你等等我啊?”

裴映站住脚,盯着谭辉:“你再说下去,我这个月一张画也画不出来。”

“别别别,”谭辉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好好构思,我可不敢打扰你。”

娜迦赌场对面,四面佛庙里。

施斐然搬回来住了。

庙里师父给他换了一个采光好的房间,里面没有满墙的霉菌,每天早上六点多一刻,阳光便直直照进屋里。

戚良翼特意淘来了一台除湿机,医生说施斐然这阵子抵抗力低,潮湿空气是诱发他过敏的源头。

施斐然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礼拜。

每当他以为自己快好了,又被发烧打倒。

反复几次,脱层皮一样。

他站在镜子前面,掀起身上的t恤,发现自己胸下肋骨都变凸了。

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忽然又想到摇篮桥上的男孩。

鼻腔莫名发酸,他皱了皱眉,挪开视线。

金渐层在吃他从便利店买的猫罐头。

这儿买不到非洲大蟑螂和其他蜥蜴喜欢的活虫。

他不敢让金渐层吃庙里乱爬的本地大蟑螂,细菌感染太遭罪,他怕万一金渐层也吃脏虫子吃生病。

施斐然瞄着金渐层。

金渐层对剩下半罐猫罐头失去了兴趣,转个方向又把头埋在猫粮里。

以前怕金渐层营养不良,甚至都没给它喂过肉。

所以他现在情绪有点怪异,就像看见天上玉兔下凡吃胡萝卜一样。

戚良翼前几天把西装送干洗了,今早刚拿回来。

施斐然脱下睡衣,先穿的白衬衫,因为要碾平了往腿上系束带,刚挂上卡扣,门忽然被推开。

戚良翼站在门槛外面,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盯着他,噌地背过了身。

施斐然后知后觉地考虑到戚良翼可能不知道西装里面是这样的。

他快速系好另一条腿上的束带,穿上裤子,套上外套。

戚良翼终于转过来:“你……要出去?”

实话实话,他现在走几步就头晕。

但好歹能下床而且不用扶墙了。

“对。”他答道。

“你要去找裴映?”戚良翼问。

“谢谢你的照顾,有什么能帮你的你随时提,为了不影响你正常工作,你以后还是别来这边儿看我了。”

施斐然迈开脚步,尽可能走得正常。

走到门口,想起来威胁要告密的马仔,顿住脚步回头:“对了,这周周日,头条主赛买那个巴西人赢。”

说完,他刚要迈过门槛,一股力道拽住他的手将他猛地拖回屋。

他本就脚软头晕,一时间没站稳,直接被门槛绊倒,摔进了屋里。

“他是罪犯!”戚良翼喊道,“裴映是罪犯你知不知道!李蕊的死根本没那么简单!”

施斐然注视着戚良翼,他不想喊,他童年阴影是琼瑶剧里的马景涛。

他起身,系好西装风度扣,说道:“我也是。”

“你不是!”戚良翼瞪大眼睛,“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被蒙骗,所以包庇了他……”

施斐然用食指指节压住眉头,打断对方:“我也是。”

“我也是罪犯。”他再次重申,“我是罪犯,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戚良翼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片刻后,咬住牙道:“施斐然,你很得意?”

“并不。”施斐然如实作答。

他侧过身避开戚良翼,跨过门槛走出去。

房间到寺庙院子大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施斐然身上难受,就近上了他租来的假迈巴赫,开出大门,停到了赌场门口停车位。

今晚赌场里的人格外多。

贵宾室里有人直接夹着大麻烟吞云吐雾,到处都是叶子味儿。

施斐然咳了两声,手伸进衣兜,探到哮喘喷雾,安下心,继续往里面走。

学过画画的好处体现出来,他能凭背影轮廓精准地辨别出裴映,绝对不会发生影视剧里演的,拍人家后背,人家一回头发现不是那张脸的场景。

裴映是典型的上四下六身,亚洲人少有这么好的比例。

加上那颗头的大小、肩宽、甚至肩胛骨形状都生得极好。

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角度认出裴映,哪怕只看到了手臂——裴映小臂的部分长于上臂,手指也生得骨节匀称。

最重要的是无名指上的那颗蓝宝石。

保镖拨开人群,扫出一条过道,裴映沿着那条过道走向赌场大门。

施斐然终于看见了这男人的正脸。

裴映穿这么板正的时候不多。

这人穿得越板正越显得人畜有害。

宽松柔软的衣服能保护他的假面,修身的正装反而会不慎泄露出裴映原本的气质。

施斐然追出赌场门口,紧赶慢赶,只看到车队尾灯。

总共三台车。

通常这种情况,上位者会坐第二台。

施斐然拽开假迈巴赫车门,上车。

第二辆车是一辆玛莎拉蒂。

比裴映之前那台便宜,但却是安全系数最好的一款。

施斐然踩下油门,车速飙起来,方向盘有些不受控——施鸿居然在这一刻蹦进他脑中。

他立刻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施鸿。

他站在游乐园,在围栏外面看着其他小朋友开碰碰车,他那么想玩,但施鸿不允许。

施鸿说带他来游乐园他应该满足,不要得寸进尺。

这么一辆假迈巴赫也许给裴映坐的那辆车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可谁又知道?

这是他的夙愿,这一刻他想弥补童年的遗憾……

施斐然双手扶稳方向盘,直直撞向那台玛莎拉蒂!

“咣当!”

巨响,耳鸣“滋”一声穿透脑壳。

施斐然继续踩死油门,硬生生将那辆玛莎拉蒂顶到路边的围墙上——狗日的施鸿!

得什么寸?

进什么尺?

车身摩擦出尖锐的鸣叫,施斐然看见假迈巴赫车头在玛莎拉蒂车身上划擦出细小的小火花!

诡异的愉悦感流满全身,施斐然松开油门,手指被那感觉打得微微发麻。

玛莎拉蒂后座车窗降下来,露出裴映的脸。

裴映侧过头,看向了他——一缕血顺着裴映额角流下来。

那抹蜿蜒的红在裴映侧眉骨微顿,而后倏地掉到脸颊。

裴映不甚在意地抬手抹掉血痕,看着他轻轻弯了唇角:“要跟我道歉吗?斐然?”

施斐然几乎当即起了生理反应。

反复高烧了一个礼拜的身体依然敏锐,这个叫裴映的活体开关依然瞬间就能开启他。

愤怒,或者说兴奋占领上风。

他倒车,再次撞上去。

像汽车品牌在做防爆实验,证明这款车确实结实。

直到快乐感释放到淋漓尽致,施斐然倒退开,给玛莎拉蒂后座车门留出下车的空余。

然后,施斐然推开车门走下车。

裴映杀了李蕊。

裴映不给他任何解释。

裴映偷偷摸摸对他的灵魂动了手脚。

施斐然走路的过程中解开西装风度扣,等裴映下车,他刚好抬起手握成拳砸向裴映的下颌!

裴映扶了一把身后车门,重新站直,面带微笑:“轻一点。”

“我让你轻一点时,你听过话?”

问完,施斐然转动手腕,瞄着裴映下颌又揍上去一拳,不过瘾,还要再打,裴映突然从腰后掏出一把手枪:“停。”

施斐然动作微顿,紧接着抓住裴映手腕,利落抢到裴映那把枪,在手中转了一圈,瞄准裴映眉心,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咔嗒!”

裴映脸上的游刃有余通通消失不见,变回施斐然心口那只湿漉漉发着抖的白猫,红了眼睛问道:“你……对我开枪?”

施斐然端着枪又“咔咔”扣动几下扳机。

四个月的憋闷终于舒坦了一些。

他不打算告诉裴映,他知道这把枪没子弹。

——是枪就有走火的可能性。

他了解裴映,任何对他施斐然有丁点儿威胁的事,裴映都不会做,至少这点他敢确认。

他的白猫,那双水蒙蒙的眼睛好半天才重新恢复成常态。

前车与后车上的马仔围上来,打头的掏出一只枪,朝着他骂了几句泰语。

裴映从腰后掏出另一支手枪,上膛,对准打头的马仔,说出一个泰语发音。

这词儿施斐然听懂了,是“放下”的意思。

马仔讪讪放下枪,缩了缩脖子。

施斐然站在裴映对面,抓起裴映另一只手的手腕,在裴映滚烫的注视下,慢慢摘掉裴映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我没给,你不能要。”他抬头看裴映。

裴映放下指着马仔的枪。

施斐然身体本就不大舒服,靠着身体虚电迸发的力量迅速亮起红格警报,他松懈的间隙,裴映突然一把抢回他手上的枪,举起枪,带着一点得意对准他扣动扳机。

“咔”一声细响。

施斐然觉得无可奈何。

他知道那把枪没子弹,裴映再一次知道了他的知道。

施斐然抬起头,一个耳光打在裴映脸上。

他现在确实没劲儿,这耳光只比玩笑的程度重一丁点儿。

裴映伸手揽住他的腰,吻上来。

南亚的潮湿闷热变得旖旎缤纷,周围破败的铁皮房和两台撞瘪的车相得益彰。

像他和裴映一起看过的老电影里的某一帧。

裴映从未如此凶恶地吻过他,他无法配合,只能被动地回应。

裴映的爪子捏痛了他的手臂,他没有制止裴映,直到尝到口腔里有一抹铁锈味儿。

施斐然偏过头别开脸:“你把我咬破了。”

施斐然坐上裴映的玛莎拉蒂。

前边有马仔在开车。

路过便利店,马仔停下车,去买了消毒水和棉签。

施斐然截胡了那袋东西,他可以处理裴映的伤口。

伤口掩藏在裴映头发里,应该是在撞击力作用下磕在前座钢骨上磕伤的。

口子很浅,已经自行凝固,施斐然先用棉签蘸着消毒水擦干净裴映脸上的污血。

而后换了干净的棉签,重重地描过那道伤口——

血当即重新淌出来。

比施斐然想象的多,瞬间便浸透整个棉球,淌到他的手背上。

“会留疤。”裴映出声提醒,但动作间并没有任何反抗。

施斐然点了一下头,故作讶异:“我不介意的事,你怎么可以介意?”

车停在一栋小洋楼前。

小洋楼古香古色,像从影视基地偷出来的。

裴映大概发觉他对房子感兴趣,主动解释道:“民国时期华人建的老房。”

施斐然走进屋。

屋里和他对民国时期房子的刻板印象一样,连台灯都是翡翠绿罩子扣着的,果然还是从影视基地偷的。

裴映的手抬到腰上方解开正装主扣:“斐然,你还是回国吧。”

施斐然看着他,觉得有趣。

觉得看裴映解开西装风度扣的样子宛如照镜子。

施斐然也解开那颗扣子,坐到沙发上翘起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该跟我说?”

裴映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顿了顿,话锋一转问道:“你不杀掉我吗?”

“迟一些,不着急。”施斐然回答。

所以为什么要养猫呢,又不听话,又倔。

他朝裴映招了一下手:“那些人虐待你没有?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是关着你不让你出去?”

裴映摇摇头:“没有。”

施斐然哼笑一声:“装可怜都不会了?”

裴映:“关了我两个月,后来这里的大老板见我,我愿意给他做事,他就不关我了。”

说完,裴映走过来,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你体脂率又掉了。”

施斐然想解释这次不是撸铁撸掉的,不过又不想告诉裴映,自己到这之后生病,还病那么严重。

加上生病时是戚良翼一直照顾他,裴映如果知道,戚良翼能不能活着都是一个问题……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四个月前,他在施鸿别墅里没来得及见到裴映,现在便再也不能发作当时的情感。

情感无法解决,但问题必须解决。

“那个画框,”施斐然开口实话实说,“李蕊想还给我,但是我怕你伤害她,就让她留着画框。”

短暂的沉默后,裴映道:“我在放化学物的位置刻了非字的左半部分,李蕊给你的画框上有标记吗?”

“没有。”施斐然回答,“没有标记。”

他确定,因为那位置是李蕊手的位置,他因为看李蕊手腕上的檀木佛珠,所以恰好留意到画框的那一部分。

裴映再次沉默下来。

剩下的话不需要裴映说——假画框,说明李蕊是在试探他。

“非”字的左半部分,也是裴字的上左半部,斐字的上左半部。施斐然想的有点跑偏。

“李蕊和那个穿唐装跟在施鸿旁边的男人,打算毒死你和我……我在门外听见他们说话,起了冲突……”

说着,裴映脱掉外套,从下往上解开衬衫纽扣——一道歪斜的疤横在裴映白净的小腹上。

“我不是故意杀李蕊……后来我在那栋房子里等你过来,结果等到的是谭辉,谭辉是泰国这边的人……他拿你威胁我,说不跟他走就杀了你。”

施斐然闭了闭眼。

他相信这道刀疤是李蕊所为。

不过裴映还是没有和他说实话,这条刀疤被裴映用来混淆视听。

裴映并不是在冲突之下一不小心杀掉了李蕊——而是因为李蕊触到裴映的死穴。

那句从手机听筒里传出的话:“你不敢动我!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他抬手掀高裴映的衣摆,观察这道伤疤。

他在这一刻清晰地认知到,任何人都不能和裴映相比,其实单凭这个,就该李蕊死。

施斐然刚想说话,车灯晃在洋楼窗户上,裴映迅速递给他一个眼神,他收回手起身,走上楼。

楼板薄,他没进房间,只站在二楼走廊里,听楼下的说话声。

“你来做什么。”裴映问。

“我来看看大艺术家,受一下熏陶,沾沾仙气啊。”

这男的声音有点像大鹅叫。

“我看过账过来的,你相当可以啊,刚接手就把赌场营业额提了十三个百分点,逮出来那么多吃里扒外的蛀虫。大老板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你真洗心革面一心向恶——原本是抓你来画画的,艺术家,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还管上生意了?”

“我最近灵感枯竭,画不出来。”裴映说,“这份工作适合退休之后打发时间。”

那男人大笑起来,笑得像大鹅发怒。

“艺术家,你前几天不是跟我说抓小偷吗?我可是刚听手底下人说,你抓到一个特别金贵的小偷呀?”

施斐然皱了皱眉。

“大少爷,”大鹅扬声叫道,“第一次见,下楼让我看看正脸啊?”

施斐然略作犹豫,转身走向楼梯。

楼下八字脚站着的中年男人用一种不怎么让人身心愉悦的视线扎他。

施斐然快步走完楼梯,抬手系好风度扣:“好看吗?”

“好看,跟施鸿那老头没一点儿像的地方,”这人搔了搔鼻孔下方,“既然来了就别走了,省的我们找你。”

“找我?”施斐然重复道。

“你有那么多钱,换个身份也不是难事儿,万一你销声匿迹,找不到你就威胁不到大艺术家,艺术家一个人偷偷摸摸逃走怎么办?”那人道。

施斐然有些生气。

倒不是因为这人说要把他扣在这儿,他本来也没想走。

裴映的才华是上天的恩赐,这人口中的“艺术家”听在施斐然耳中格外刺耳,他受不了不懂得那份才华的人这么开裴映的玩笑。

施斐然侧身看向裴映:“这男的叫什么?”

“谭辉。”裴映回答。

谭辉怪模怪样瞄他一眼,走到裴映旁边,绕着裴映转了一圈:“哎,你俩谁上谁啊?”

施斐然没有看谭辉,仍注视着裴映继续发问:“他也是打下手的喽啰?”

裴映点头。

“大少爷是下面那个吧?谁让我们艺术家细皮嫩肉不抗磋磨……”谭辉说着,伸手去摸裴映的下颌。

那手指没能触碰到裴映——施斐然掰着它直接往下压,“嘎嘣”一声,骨头有没有事他不确定,但筋必须得断。

谭辉尖叫不止,施斐然刻意晚半拍松开谭辉的食指。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人。”他对着谭辉微笑,“以及,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艺术家’这个称呼,我会让你咽掉你自己所有的牙。”

谭辉狰出抬头纹的额头瞬间布满了汗珠儿:“你会为今天后悔的。”

施斐然点点头:“一个小建议,这句话留在我真正后悔时说,才有震慑力。”

谭辉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唧唧的怪笑:“谢谢指教。”

二层洋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俩。

猫在警惕状态下反应速度很快,抓猫要等猫放松警惕。

于是施斐然主动与裴映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天气真潮。

树木真多。

当地人真黑。

然后他让裴映教他说泰语。

——光是最开始那五个声调他都分不清楚,“啊”了半天,裴映还是摇头说他调子偏。

施斐然眯了眯眼睛:“你逗我玩呢?”

“没有。”裴映认认真真道。

施斐然觉得此猫已放松警惕,叹一口气转到主题上:“整整四个月,你一次跑的机会也没捞到?还是自己不想走?”

裴映刚要回答,一个马仔在这时走进来:

“车在外面了,裴先生。大老板在赌场等你。”

施斐然瞬间变得无比烦躁——这些人居然不敲门,裴映到底是怎么混的。

裴映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低下头,换成西语凑到他耳边道:“我留在这里的理由,等过几天我带你亲眼看。”

施斐然皱着眉点了下头。

裴映被马仔带走后,他闲得无聊,起身参观这栋洋房。

拧台灯玩了一会儿,走进画室,看裴映最近的画作。

每翻到下一幅,他的惊讶就平添一分,翻到最后,施斐然挑高了眉梢儿。

每一张都画得跟闹着玩儿似的,属于几百年后,专家从细节处一通研究分析,最后可能得出这些画作全部是赝品——糊弄外行人专用。

施斐然将画放回原处,更加烦躁,居然逼得裴映浪费时间画这些垃圾。

他回到客厅。

身上热,打开空调,没过一会儿又感觉头晕。

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也没摸出到底发不发烧。

他脱掉西装外套,倚在沙发背上,那股难受又上劲儿了。

其实这个程度的难受他自己能处理好,叫门外守着的马仔去买抗细菌感染的药,吃上药再洗个热水澡,回卧室睡觉。

多简单。

但他心里知道裴映过会儿会回来帮他处理,有了这么个盼头,难受激化了懒意,他只想就这么一动不动继续先难受着。

窗户上的纱帘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让他想起巴萨罗那美院的那间宿舍。

他闭上眼。

刚要睡着,有人晃动他的手臂将他摇醒。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认出眼前的人影是戚良翼。

视野几秒后才变得完全清晰,施斐然意识也随之清晰,腾地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说给裴映送画笔,他们放我进来的。”戚良翼把一支画笔摆到茶几桌上。

施斐然扫过去一眼——这支画笔裴映不可能用的上,这种刷毛只适合粗犷的油画风格,而裴映恰恰以细腻着称。

“我知道裴映不在。”戚良翼又说。

施斐然的视线从那支笔抬到戚良翼脸上。

戚良翼摸出裤兜里藏着的两个药瓶:“医生给你开的药,你得再吃一周。”

这人拿起那两个药瓶递向他,他伸手去接,对方又忽地避讳和他的手指接触,忽地撤回手,把药瓶放在茶几角上。

“我走了。”戚良翼说。

施斐然的扁桃体一直是肿的,现在发热,喉咙附近越发干涩。

动了动嘴唇想要说点什么,又作罢,垂下眼,看向茶几上的笔。

算了。

“你不是问我,你是罪犯我就不喜欢你了吗?”戚良翼突然转回身,“喜你做了不能饶恕的事,我会难过,但不会停止喜欢你,因为这他妈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戚良翼说着,对准茶几凳腿踹去一脚,茶几桌挪位,凳腿划地面划出“吱”一声——

“为什么领导派我盯你?”

“还有,你为什么要拿牛肉喂你公司附近的野猫?”戚良翼走到他面前,“那些猫怕我,我一去它们就跑,但它们每次看见你都蹭你。就是那天,我觉得你可能是一个好人。”

施斐然错开和相对戚良翼的目光,继续望着那支笔。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他妈喂流浪猫了。

不不不。

那就以后喂流浪猫之前,先观察四周有没有人围观。

施斐然抬手揉了揉眉心。

茶几上还放着一瓶矿泉水。

他探身拿过药瓶,倒出两粒药放进嘴里,而后旋开瓶盖灌水。

苦味再一次留在他的舌尖,他咽下药片,开口:“我猜对拳赛结果,你说我很了不起,我很开心。”

施斐然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是我最缺的东西,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肯定,而且你确实挺容易让人有好感……”

“我喜欢你,”戚良翼突然打断他,而后扑上来抓住他的双手,半蹲在他面前,“我照顾你这些天我就想明白了,我比裴映适合你……”

施斐然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戚良翼理解错了,理解错他说的“好感”。

也怪他自己,一时间没想到更合适的措辞。

“不是那种能发展成恋爱的好感。”施斐然说,“我只是想给你解释我被触动是因为你对我的肯定。”

他抬头定定看着戚良翼,“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已经把灵魂送人了。”

戚良翼安静了许久,喃喃:“送给……裴映。”

施斐然肯定道:“送给裴映。”

戚良翼点点头,又像尝试说服自己一样再次点头,起身走向门口。

施斐然拖着无力的躯体,重新把茶几摆正,然后把那支画笔丢进垃圾桶。

想了想,忍着恶心刨了刨垃圾桶,让果皮和纸团盖住那支笔。

一小时前。

裴映在赌场等了那位大老板半小时,马仔跑过来,说大老板去新科技园区,不过来了。

新科技园区——柬埔寨的电信诈骗总部已经被军警剿了,剩余的虾兵蟹将被挪到了泰国这边。

裴映点头,站起来。

“大老板”经常这么遛他,变着办法提醒他,谁是上位者,以及他的时间并不值钱。

那人不仅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们一个班级,那人曾是他班级的班长。

班长表达能力强,讨好能力也强,除他以外班上的人都跟班长关系不错,所以班长让班级里所有人不许跟他说话,所有人都照做了。

处在人群中被强行无视的感觉有些糟糕。

他再一次想起在“大老板”脸上砸拳头的舒爽,以及大老板咬着牙告诉他所谓的黑球鞋、白球鞋理论。

班长自称是黑球鞋,而他是白球鞋。

裴映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压下心口的愤怒。

愤怒会裹挟情绪,影响判断。

司机驱车停在到那栋洋楼院门口。

这是属于司机的示威,明明可以开进去停到洋楼门口,却偏偏每次都只停在院外。

忍耐积压太多,裴映用泰语道:“开进去。”

“我车开得不好,”司机用食指点着方向盘,“进去拐弯不容易,您体谅我吧。”

话说的没错,但语气却不是恳求体谅的语气,何况院子很大,不存在不方便调头的问题。

裴映不愿意继续浪费时间,推开车门下车。

守在院子门口的保镖开口:“裴先生,二叔手下的那个华人过来了,给你送你要的画笔。”

裴映点头,向里走。

他没有管任何人要画笔。

但是他不想戳破这个谎言。

“二叔手下的那个华人”,他知道保镖说的是谁,那是刚来不久的新打手。

他观察过那人几天,从细节发现那人有可能是警察。

如果这个可能性成立,那么应该是国内派过来的,泰国当地警察不管这些违法产业。

屋里有喊叫声。

裴映在门口停住脚步,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为什么领导派我盯你?”

“还有,你为什么要拿牛肉喂你公司附近的野猫……那些猫怕我,我一去它们就跑,但它们每次看见你都蹭你。就是那天,我觉得你可能是一个好人。”

“我猜对拳赛结果,你说我很了不起的时候,我很开心。”是施斐然的声音。

施斐然低低咳嗽一声,又说,“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是我最缺的东西,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肯定,而且你确实挺容易让人有好感。”

好感……

好感。

好、感。

裴映愣了愣,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好感。”

那人语气变得急迫:“我喜欢你,我照顾你这些天我就想明白了,我比裴映适合你。”

裴映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声音一并消失。

极度的安静使他心生恐慌,开始无意识地背诵人名: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心口极其不舒服,背不下去。

裴映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无意间看见房子侧面的水龙头,急忙扑过去,跪在和它齐平的高度,扳开水龙头开关。

没水。

没有水。

水龙头淌不出水。

一滴水砸在他手背,紧接着第二滴也落下来。

他疑惑地盯着手背上的水,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他自己在哭。

施斐然喜欢了别人。

挺好的,他再也不用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发生……

谁不向往正义。

谁让他是坏人。

影视剧里的坏人一旦开始做好事,就离死不远了。

正义善良的主角才配做好事。

他是坏人,他要为与自己不匹配的善良付出代价。

他要修改他的计划,他必须以更迅速的方式了结一切,然后死在这里——这是对施斐然最好的祝福。

施斐然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当他成为施斐然的麻烦本身,他可以主动死掉,他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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