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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裴映!

 

裴映整理好情绪,站了起来。

他掸了掸膝盖上沾的草叶,走向洋楼。

台阶绊了他一下,他没有摔倒,黑色皮鞋鞋面被阶角划出一抹显眼的白痕。

施斐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他,张开手臂:“过来。”

裴映滞了一下,拖着身体走过去。

施斐然一把抱住他的腰:“去这么久?”

他扯着嘴角弯了弯。

他接受不了施斐然出轨,也原谅不了施斐然,更不舍得对施斐然做出实质性的伤害。

他一秒也不想活,一口气也不想喘了。

但还有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同时也是他选择不逃跑的理由。

施斐然的手有些热,他低头,看见施斐然两手圈着他的腰,睁着那双水雾弥漫的眼睛注视他。

施斐然的脸比平时红,于是裴映探手摸了摸。

“感冒了吗?”他问。

施斐然盯着他:“你感冒了吧?声音怎么突然变哑了?”

裴映偏头,茶几上摆着两只小药瓶,他看得懂上面的泰文,它是用来治疗细菌感染的。

“生病多久了?”裴映又问。

施斐然也看向药瓶,犹豫片刻,开口:“一周多了。你刚才不在的时候保镖陪我出去买的,我生病时候就待在赌场对面的庙里,对了,方哲就在那庙里出的家,你见过他吧?”

裴映没有回答问题。

他知道施斐然撒谎。

施斐然明知他的信任,不会去跟保镖求证这件事,所以利用他的信任撒谎。

这个人太了解他了。

了解他的骄傲,也了解他的卑微,了解他永远不会用一把有子弹的枪对准自己。

裴映捧起施斐然的脸,低头吻住那对嘴唇。

亲起来烫,但出奇地软。

裴映更用力地压过去,不由自主地好奇在那个卧底警察的视角里,这对嘴唇尝起来的味道。

他闭上眼,眼球忽然自燃一般,烈火被关在眼眶中,焚烧大脑。

施斐然抬手抵住他胸口:“我们上楼吧?”

“好。”裴映回过神,松开施斐然,“你先去楼上洗澡,我看一下赌场的账。”

——既然这里有那个警察送来的药,那么还会有保镖口中那支作为借口的笔。

裴映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直到楼上的浴室响起淅沥沥的水声。

他四处看了看,抬腿轻踢茶几边的垃圾桶。

皮鞋鞋尖撞击垃圾桶,纸团晃进垃圾桶更底部,一支画笔露出来。

一支扁头画笔,以他的绘画风格,永远用不上的东西。

施斐然到底把他当什么。

他真的有些好奇。

剥落那些闪闪发光的附加,他在施斐然心里是不是仅仅只是一个威胁?

所以施斐然会把画框留给李蕊、所以施斐然保护那个警察、不让他知道那个人曾经来过这里。

裴映当然知道自己才是这段关系的下位者,施斐然是被他供奉的神,现在他的神要收回赐福。

收回他存在的意义。

看。

道理他懂得很透彻,但他依然不想活了,或者说没法儿活了。

既然如此,至少在最后,他想见见那个赢过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裴映掏出手机,拨通“二叔”的电话,开始说泰语。

楼上水声停下。

裴映站起来,迈上台阶。

施斐然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光是洗澡就有脱一层皮的感觉。

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发酸发烫,举手弯腰这种小动作全部变得吃力,感觉像在重新驯化四肢。

这个破病,每天晚上最严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晚运动量太大,格外严重。

但他不想扫裴映的兴。

裴映内心太敏感,他怕裴映多想。

施斐然站在洗手台的镜子面前,用毛巾揉着脑袋。

浴室的门把手忽然下压,门从外面打开,裴映走进来。

他想的到,这几个月裴映憋得难受,所以他没太介意裴映把他压在水台上,直接就这么进入他。

他只是有些腿软。

入口被撑开、然后反复撕扯,这种疼痛加剧了腿软。

施斐然抬起手,回手摸到裴映手臂,捏住对方,示意他慢一些。

不知什么原因,裴映没察觉到他的示意,几乎要将他撞碎。

他只好尽可能地抓住水台陶瓷边缘,指节泛了白,镜子中的脸不停颠簸,肉体拍击的声响在浴室里变得格外响。

潮气挤压进气管,施斐然张开嘴唇大口呼吸。

头发被裴映的手粗鲁地抓起来,他偏过头想去亲吻裴映的嘴唇,那只手却更用力地抓他的头发,让他动弹不得。

裴映细细地观察他,那眼神像一个猎人观察自己捕到的野兔,让施斐然稍稍有点不舒服。

但很快,他没空分析这个眼神了。

裴映开始加速,而后射在他身体里。

量比平时多,那根器官拔出去之后,精液倏地从入口淌下来。

施斐然的脸烧得更厉害了——身后的入口被开拓太久,含不住那缕液体。

精液是温的,与润滑剂截然不同的触感顺着大腿内侧慢慢流。

裴映把他拖到床上,架开他双腿,再一次插到了底。

小腹不自觉绷紧,他仰起头叫出声。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容易被进入。

以及那个位置被驯化的有多容易获得快感。

他把手伸下去,抚慰自己的前面。

裴映看着他的动作,抽插的频率慢下来,配合他套弄自己的节奏。

他看不到,但从裴映的眼神猜得到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色情。

他望着裴映的眼睛,用和空气一样潮湿的声音问道:“我自己射出来,还是你想干到我射出来?”

回应他的是裴映的手,裴映扯过散在床单上的衬衫,把他两只手拢在一起,缠上几圈系上扣,然后开始顶弄他后穴深处的前列腺。

他也憋了太久。

快感意料之外的凶猛。

有种溺水的错觉。

系扣太紧,他的手臂动弹不得,只能尽可能放松,允许那根东西继续在身体里驰骋。

他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

“……除我之外,你允许过别人对你做这种事吗?”裴映在这时忽然发问。

施斐然脑中全是乱窜的细小电流,只当这个问题是增加刺激感的情趣。

他餍足地舔了一下嘴唇:“你是不知道才问?”

“我是不知道才问的。”裴映回答,而后将自己拔出去。

施斐然不得不从快感中割出一条神经来回归理智——因为他听出裴映语气不对。

“裴裴……”

脚步声倏然闯入耳孔,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手腕被捆太久,麻得不行,想动都动不了。

脚步已经近在走廊外,一个施斐然完全不陌生的男声响起:“裴先生,二叔让我过来送你要的账本……”

戚良翼。

他看向裴映的眼睛,裴映也望着他,温声道:“在卧室,进来。”

狗日的裴映狗日的裴映。

施斐然瞪着裴映。

狗日的裴映!

“放在那儿,你可以出去了。”裴映侧过头看向卧室门口。

施斐然不得不一并看向门口。

毫不意外地对视上戚良翼一双震惊的双眼,而后眼睁睁看着那份震惊变成愤怒。

施斐然握紧拳,挣脱不开打卷的系扣,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枕头:“解开!”

裴映嘴唇开合,刚要吐字,整个人忽然被掀翻到地板上!

戚良翼像一只豹子,扑上去压在裴映身上,一拳砸中裴映下颌:“你敢这么对他!”

裴映挨戚良翼打的那侧下颌,几小时前刚被他修理过。

施斐然呼出一口气,侧过身,收拢手臂,用牙齿咬住衬衫系成的绳结。

终于咬开了。

坐起来,从床单中扒拉出裴映的裤子。

穿好裤子,他向在地板上扭打的人投去视线,刚好戚良翼也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鼓励道:“别停,打死了我给你报销。”

戚良翼却分了神,被裴映夺到压制位置。

施斐然甩了甩发麻的手腕,下床,绕过地板上缠斗的二人,走到走廊,到走廊饮水机接了一杯水。

干杯。

渴死了。

早就想喝水了。

他又接了第二杯,小口啜着。

纸杯微微颤抖,视线扫过,发现是他的手指发抖,气得发抖。

狗日的裴映。

他做了个深呼吸,转身,端着玻璃杯回卧室。

裴映还是上位,双手掐住戚良翼的脖子,眼看就要把人掐到失去意识。

施斐然有点失望。

他真觉得戚良翼能打得过裴映来着。

他弯下腰,一把抓住裴映头发向后拽——裴映扑腾两下,可能意识到是他,像一只被拎住后颈的猫,瞬间停止任何反抗。

戚良翼爬起来,脸皮通红地摸着脖子喘气。

弯腰的动作给施斐然添了很多麻烦。

刚才那两次他都允许裴映射在里面,现在那些东西正争先恐后地往外溢。

没事儿,反正是裴映的裤子。

施斐然抬手摁住眉头,在床沿儿坐下,又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喝完水,发现裴映在看他,用一种委屈到极致、要咬人的眼神。

裴映嘴角破了,血在唇角蹭出一大片红……

“你跟我走!”戚良翼在这个关头跳起来,倏地拽住施斐然手臂。

偏偏是那只端着水杯的手腕。

水因此全晃出去,洒了一裤子。

他皱着眉甩开戚良翼——还想继续喝呢。

裴映不看他了,裴映盯着戚良翼,肩膀轻轻发颤。

裴映是一个习惯性隐藏自己真实情绪的人,施斐然很少看见裴映如此不加伪装地露出恨意。

裴映手指撑地,猛地再次扑向戚良翼——施斐然一直关注他,没错过这一瞬,当即抬起腿,脚趾刚好踩住裴映肩膀,将裴映原样压下去。

“你还是别起来了。”施斐然提议。

裴映跪在他面前,眼中的恨意指向了他:“我是你的宠物?”

施斐然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儿又窜上来,烧得他气管都跟着不舒服。

他扭头看向一旁的戚良翼,好声好气道:“抱歉,这么晚把你叫过来,搞这么一出——”说着,他一脚踹向裴映肩膀,直接把对方踹得仰面摔地上。

施斐然仍看着戚良翼:“你先回去吧,我想跟裴映单独说说话。”

“他那么对你你还不走!”戚良翼吼起来,“你……贱不贱!”

施斐然抬手摁住眉头——戚良翼吼得他脑仁疼。

地上的裴映大概是见不得有人骂他,腾地站起来要往上冲,被施斐然眼疾手快一脚踹中小腹。

“跪回去。”施斐然盯着裴映。

裴映没有特别听话,只原地坐下了。

面前的戚良翼瞪大了眼睛。

“你先回去吧,我想跟裴映单独说说话。”施斐然放慢语速对戚良翼重复道。

“他不正常,你觉得他正常吗!”戚良翼仍自说自话,“你不能再跟他待在一起了,你不知道他会对你做出什么!你听我说……”

施斐然自动屏蔽戚良翼,走到裴映面前,把空水杯放到裴映手中:“帮我拿一下。”

玻璃杯被裴映接过去,施斐然转身面向跟上来的戚良翼,一把抓住这人手臂,大步走向门口。

戚良翼被他连拖带拽搡到门口,及时抓住门框站住脚:“你要干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走?”

施斐然懒得说话,抬腿从戚良翼身后撞向膝盖弯儿,趁戚良翼下跪懈劲儿那一瞬,直接反剪这人双手,几步将人丢出门外。

然后关门,上锁。

回楼上卧室。

裴映仍然坐在地板上,穿上了裤子,手里端着他给的空水杯。

“去给我接一杯水。”施斐然说着,再次坐在床沿上。

裴映缓慢起身,走出卧室,给他接回来一杯温水。

施斐然接过水杯,喝干里面的水,开口:“谢谢。”

“不客气。”裴映回答。

他看着和他面对面坐在地上的裴映,打量这人一会儿,又道:“伸手。”

裴映伸出左手。

他握住裴映的指尖,翻到背面,又翻回正面。

“另一只。”

裴映倏地抬起右手。

施斐然仔细检查完,确认裴映两只手没有半点伤到的地方,放下心来,说道:“你活该你知道吧?”

裴映一脸“你再说一句我就死给你看”的神色:“你跟他上床了吗?”

施斐然没生气,冷笑一声:“上了,换了一百个姿势。”

他不慌不忙地注视着裴映。

从裴映细微的表情,察觉到裴映的变化。

心脏在他胸腔里平稳地跳动。

裴映眨了眨眼,直起腰,两条腿收到身后跪在他面前。

他想,裴映应该已经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裴映:“为什么藏那支笔?”

施斐然:“因为我知道这事会让你恐慌。而且我已经处理好了……”

“我差点就去死了!”裴映扬声道。

施斐然皱眉:“啊?”

“我下次还死。”裴映说。

施斐然被这种完全搞不懂的威胁逗笑了,他开口:“首先,这次也只是你的臆想。”

裴映沉默了许久,说:“我每一分钟都在害怕你抛弃我。”

说这句话时视线低垂,最后一个字带出没藏住的哽咽。

施斐然的心蓦地软了一下。

“有些事借着这个机会正好跟你说。”

他拉住裴映的手,一同坐在地板上,“我刚知道你和安如玫有过去,我也害怕。而且那时安如玫要死了,我更害怕了,怕你对她旧情未了,怕她成为你心上永远的绿光玫瑰。”

“因为我觉得我比不上她,只要有比较,我就会输。”

施斐然心仿佛被器官纠紧,在这种恐慌中挣扎片刻,他将裴映说过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我每一分钟……都在害怕你抛弃我。”

裴映的眼神变了。

像当初裴映设计迷宫被他抓包,以为他要说分手,他那惊惧不安的小白猫。

“我不爱安如玫。”

裴映说完,忽然凑过来亲吻他的嘴唇。

如此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施斐然一时间没能理解这句话什么意思,无暇顾及这个吻,直到裴映的手再次伸进他的裤子里面,他捉住那只手,紧急叫停:“不爱?”

“不爱。只有你。”裴映垂下眼,安静了半天,却不肯接着往下说,转移话题道,“……我留在这里的原因,我带你去看。”

裴映带他去的地方需要坐船。

今晚浪有些大,施斐然不是在海岛长大的,应付不了船这么晃。

裴映凑过来,在他耳后贴了两片指甲盖大小的圆片,冰凉沿着耳后浸透,晕船感没一会儿就无影无踪。

快艇行驶了四十多分钟,抵达岸边。

施斐然眼前是一座岛。

岛上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也不需要,以它的占地面积靠步行就足够应付。

几栋富丽堂皇的建筑物连成片,看上去有些诡异——这些建筑物都是绿色屋顶,且都是没有二层的平房,周围的草生也基本都长过了半人高,明显是故意留着没割。

怪不得船已经离很近,施斐然还是没有看见这座岛上的建筑物。

“施鸿死后,大老板指名要我替代施鸿的位置。你广告公司以前给施鸿洗的钱,都是这里流过去的。”裴映说着,牵住施斐然的手捏了捏。

他有点纳闷,因为他明显感觉裴映的举动是在安慰他。

然而他不明白裴映为什么在这时安慰他。

从这一串奇奇怪怪的平房进去,还有一段长长的走廊。

灯全开着,但走廊却依然阴暗。

“裴先生!”

“裴先生!”

走廊里站岗的保镖用跑调的中文打招呼鞠躬。

“卡坤那卡坤裴!卡坤卡坤!”

一个当地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朝着裴映拜了拜,嘴里一路不停说着“卡坤”。

施斐然和泰国人做过生意,知道合十礼最多只把手举在胸前,拜佛才会举那么高。

“他感谢你什么?”施斐然问。

裴映没有说话,继续向走廊深处走。

走过去,才发现走廊两侧的房间。

施斐然隐约听见男人的低喘和女人的哭泣。

不对!

他停住脚步——那不是女人的哭泣,那是女孩的哭泣。

他求证一般看向裴映。

裴映微微点了下头。

他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

裴映伸手覆到门把手上,顿了顿,才将门打开。

施斐然走进去,裴映回手关上门。

房间很大。

里面全部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女。

白炽灯明亮,亮到晃眼。

这些孩子有着婴儿一样的粉白皮肤,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尤其是那些少年,不知服用了什么药物,几乎没有什么显眼的男性特征,眉毛细细的,露出的手臂上一根汗毛也没有。

“刚才那个保镖感谢我,因为有人要把他女儿送到这儿,我找人把他女儿送去越南,送回她妈妈那里了。”裴映改用西语对施斐然说。

施斐然本能地后退一步。

没站稳,裴映及时扶住了他。

他觉得毛骨悚然。

他小时候被成年人摸过,仅仅是摸过,便已经是他不能碰的阴影。他想象不到这些孩子有多害怕。

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握紧拳,又松开手。

这不是一个人的恶意,有需求就有供给,幼态审美盛行,只要稍稍往深了想,就能明白——这他妈是全人类的恶意。

每一个豢养孩子的皮条客都必须死。

“我答应了这里面的一个孩子,要救他们所有人。”

“我比好人坏,”裴映继续用西语道,“所以我可以对付那些更坏的人。”

门突然在他们身后打开。

二人同时转过身。

来人还未走完长长的走廊,是保镖提前打开了门。

“裴映啊,我有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你说鸟语。”

看男人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出头,身后还跟着谭辉。

“我连泰语里的弹舌音都没学会,看你说西语我来气啊,我爹妈可没钱送我去留学。”男人停在他们面前,盯着裴映。

谭辉是在这男人身后一步的位置站住的,压根儿没有和这男人站在同一排。

“你好,黑球鞋。”裴映用一口极标准的西语腔调说道。

男人瞪大眼睛,挤出额头上几条抬头纹,忽然噗嗤乐了:“我真服了,你有弱点还敢不听话——”

话刚说完,这人直接掏枪对准了施斐然!

“陈向阳!”裴映道。

“对,”男人点头,竖起枪点了点施斐然胸口,“我叫陈向阳,久闻你大名,施斐然是吧,请问裴映刚才说的西语是什么意思?”

因为身高缘故,施斐然看陈向阳需要微微低头。

他弯起唇,如实翻译道:“你好,黑球鞋。”

“黑球鞋。”陈向阳重复念道。

“我讨厌黑球鞋,因为我最喜欢白色,”陈向阳掸了掸身上的白西装,“但上高中那时候我只穿黑球鞋和黑袜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施斐然根据陈向阳提供的开头琢磨了片刻,侧头看向裴映:“别告诉我你高中只穿白球鞋和白袜子。”

裴映笑了一下:“让他继续讲他的悲惨故事。”

“你他妈才悲惨!”陈向阳喊起来。

是真的撕破嗓子那种喊。

吓施斐然一跳。

陈向阳改变语气重新说道:“黑球鞋耐脏,适合我这种穷孩子,破了缝一缝补一补,看不出来;白球鞋就不是了,白球鞋不耐脏,破了很明显,旧了更明显。”

“班里那些女孩们看见裴映吃的不好,会给裴映带便当;一起打球的男孩们买水时总会给裴映带一瓶——可问题是裴映穿的是白球鞋啊,他凭什么啊?”

施斐然头歪向裴映,小声插话:“你这么惨?”

“我不想开口管叔叔要钱。”裴映说。

施斐然翻了个白眼。

陈向阳:“他一个白球鞋,凭什么享受跟我一样的待遇,我给人行了多少方便才得到他们的帮助,裴映做什么了?”

“他没做什么,”施斐然说,“但你几句话就能让全班的人不搭理他,你才是赢了的那一个。”

“你真会说话。”陈向阳又笑了,“我确实赢了,十几年后,裴映就算已经成为享誉全球的画家,依然要被我囚禁在这,替我做脏活。”

“说起脏活……”陈向阳抬起手在鼻尖上搔了搔,一脸不满地看向裴映,“你那件作品,到底哪天收起来?没看见咱们家孩子吓得接客都心不在焉,客人可要给我写差评了。”

陈向阳一说,施斐然才察觉到房间里有一股肉制品腐烂的臭味。

空调风力十足,那股臭味却依旧浓郁。

他本以为那是来不及扔出去的食物在天热的作用下散发的味道,但看陈向阳别有深意的表情,事实应该并不像这样。

加上这些孩子此时脸上大多是惊恐的表情——如果已经被关在这地方很久,呈现出的神态更可能是麻木。

“你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次,我天天在这儿,受不了啊。”陈向阳又说。

“切下头放在冰桶里继续摆在房间,剩下的埋起来。”裴映说。

跟在陈向阳身后的保镖一动不动,直到陈向阳抬起手给他们示意。

那些保镖立即搡开孩子走到房间后侧,那里有一块等人高的银色防水布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放着什么东西。

施斐然要凑上前去看,手倏然被裴映抓住。

他一下子猜到在他的视角看不见的是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用裴映顶你爸施鸿的缺儿?”陈向阳看着施斐然,“是因为裴映丧心病狂到了一定程度。”

保镖合力将防水布抬出来,路过施斐然,那股恶臭骤然加剧,鼻腔连带气管瞬间有熟悉的难熬感觉,他急忙背过身,掏出哮喘喷剂喷了几口。

保镖抬着尸体走进走廊深处。

“这是第四个逃跑的孩子。”陈向阳介绍道,“前三个都淹死了,这小岛四周都是深海,有漩涡有鲨鱼,我以为他根本不可能游到岸呢,谁想到他是学校游泳队的孩子,到岸了。”

陈向阳说到这儿,叹口气,“我手底下人动手太快,一个孩子能有多大威胁,他们追不上,直接朝人家小孩开枪了。”

陈向阳顿了顿,又叹了口气,“那可是我高价买来的顶级货,活着时候长得可好看了。”

施斐然察觉到握住自己的属于裴映的手在微微发抖。他不动声色地反手扣住那只手,将裴映打颤的尾指藏进自己掌心里。

没过多久。

刚才把孩子尸体抬走的其中一个保镖回来了,端着一个冰桶。

冰桶里盛着冰块,和一个孩子肿胀的头颅。

陈向阳探头向保镖怀里的冰桶看去,保镖当即蹲下放低冰桶。

“这回确实没那么臭。不过冰少了——”陈向阳双手接过大号冰桶,转身抱着它朝向裴映,“你去加点冰。”

施斐然不得不松开裴映的手,好让裴映接过那个冰桶。

他看着裴映抱起冰桶迈过门槛,随即抬腿要跟上,陈向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等等,我让你走了吗?”

施斐然停下,转回身:“还有什么指教?”

裴映还没有走太远,闻言站住了,冰桶里的冰块随脚步发出的摩擦响也一并停住。

陈向阳定定盯着施斐然打量着,用一种刺探的目光,最后耸了耸肩膀:“没想好,你先去陪你男人吧。”

施斐然几步追上裴映,静默地跟在裴映身后,一直到裴映打开走廊里的某一道门。

裴映走进房间,打开冰柜,从里面拿出一板冻好的冰块,刚要倒入冰桶,忽然犹豫了。

看着冰桶里的那颗肿胀的头颅,收回手中的一板冰块,直接倒在手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冰桶。

施斐然在他身后看得分明,裴映不想冰块直直砸在孩子头上。

裴映机械般地往冰桶里一颗颗放冰块。

那只拿冰块的手指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沾满冰水。

一颗冰块在这时从裴映手上滑落,砸到头颅变形的鼻梁上——裴映像被抽走脊椎骨一样一下子瘫软,半跪在冰桶面前。

须臾,裴映用额头轻轻贴了贴冰桶外壳。

“和你有约定,你答应过的,就是这个孩子吧?”施斐然用西语开口问。

裴映转过头看他,光洁的额头和手指一样,也被冰得通红。

“我找到他时他还活着,我以为能救活他。”裴映说。

裴映转回头,继续看向冰桶里的头颅。

施斐然只能看到裴映绷紧的下颌线条。

“医院条件太差,他住了一周院,去世了。”裴映的西语听起来像另一种更悲伤的语言,“他拜托我救他的朋友。”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那些孩子都是本地人,自诩水性好,总想着逃。把他放在屋里,其他孩子害怕,不敢逃。”

不敢逃,也就不会被淹死或者被马仔枪杀。

这确实是保住其他孩子性命的最简单办法。

喘症刚平息,胸口还有些紧,施斐然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不发声地慢慢吐出来。

“我想给你一块糖,”施斐然望着裴映佝起的后背,“可是我现在没有。”

裴映抱着冰桶起身,走出房间,重新走向走廊的最后一间房。

陈向阳已经离开了,只有保镖和屋里的几十个孩子。

裴映迈过房间门槛,将冰桶放在孩子们的面前。

一个男孩握紧拳头大骂一声扑向裴映,还没等近身,便被两个保镖死死摁在地上。

裴映扫了眼地上那孩子一眼,转过身,抬腿迈出门槛。

施斐然也抬高腿,迈出门槛。

这高门槛让他想起了施鸿。

过长的走廊似乎更加阴暗,他的意识略微恍惚,空气里的潮味让他记起童年那座断掉的桥。

他以为那是已经模糊的记忆,最近却突然鲜活起来。

摇篮桥。

就是蓝桥的前身。

摇篮桥坍塌之前下了一周的暴雨。

施斐然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在九岁那年。

他喜欢地摊上标价只有十五块的t恤,t恤上印了一只漂亮的白猫。

于是他求梁佳莉给他买。

梁佳莉买了,却因为这件t恤挨了施鸿一个耳光。

施鸿训斥她,怎么能给自己的儿子穿这种便宜货。

他脱掉t恤,换上最正式的西装,马甲、领结通通佩戴整齐。

没有一丝余量的剪裁和对他来说过硬过重的布料像是镣铐。

他挺胸抬头地佩戴着他的镣铐。

那天晚上,钢琴课下课,他在摇篮桥等施鸿派来的司机接他。

雨越下越大,风吹走了他手中的伞。

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

他摔在地上,本以为是地震,抬起头却看见摇篮桥坍塌。

那么壮观的尘土瓦砾,他第一次见识到。

桥身断折处弯曲的钢筋;一辆辆坠入江水的汽车;汽车轮胎和地面划擦出火星儿……

还有尖叫声,他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的尖叫,那么的绝望。

车一辆辆跌进江水——

乌云很黑,江水也很黑。

天地将要重新合二为一,压扁中间的世界。

施斐然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他不怕死,他怕施鸿。他因为太害怕施鸿,所以不怕死。

他想去黑色的蓝江里看一看。

消防员一把抱起来他,将他放到一台消防车上。

他趁消防员忙于救人,再次跑向摇篮桥。

一个力量蓦然抓住他,他回过头,看见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

“桥面可能会二次坍塌,再往前很危险。”小男孩跟他说。

小孩穿着黑色t恤,t恤上印着一只白色的猫。

虽然这孩子的t恤很旧,上面的胶印已经开裂。

但施斐然还是在那一刻嫉妒起对方——凭什么这个小孩可以穿他喜欢的衣服?

他抿了抿嘴,毫无预兆地哭起来。

站在他对面的小孩拽着他往消防车走,他还是哭,那孩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不要再哭了,吃不吃糖?”

一颗被压扁的糖,糖纸看上去很廉价,而且黏糊糊的。

这男孩大概把他也当成了这场灾难的幸存者。

“我只有这个,抱歉……”

男孩有些难堪地缩了缩手,即将收回手和手上的糖,施斐然急忙拿走那颗糖。

回去的小轮渡上,坐着十几个陈向阳派来的马仔。

施斐然和裴映坐在最后一排,却没有眼神交汇。

施斐然转回头看向那座岛的方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更远处,有发光的灯塔。

接着,他从半透明的舷窗上看见了裴映的脸。

回去的浪花变得温柔,轮渡速度不快,施斐然几乎没有晕船的感觉。

半透明的裴映用西语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很喜欢小孩,我父母双亡那天,我还给过一个奇怪的小孩一块糖。”

“是你们一家出事的那天吗?到底是怎样的事故?”施斐然也用西语问道。

“桥塌了。我父母驾驶的车马上要滑进江里,消防员来了,我父母喊着先救他们,但消防员先救的是被他们锁在后备箱里的我。”

“他们那天刚刚吃掉了我养的狗,看见他们死,我……我真开心。”

施斐然停住呼吸,整个身体只剩下心脏跳动,周遭也只剩下海浪声。

哗啦,哗啦。

他尽可能端稳声线:“哪座桥?”

“蓝桥,以前叫摇篮桥。”裴映自顾着说下去,“有个奇怪的小孩往断桥那边跑,我拽住了他。”

“可能是学校有表演,”裴映抬起双手在脖子上比划领结的形状,“他穿了一整套蓝色西装,一看见我就哭了,他不是事故受害者,我不知道他哭什么。”

半透明的裴映说完,转头看向另一侧舷窗。

施斐然也没有说话。

陈向阳的马仔有意膈应他们,几次靠岸都是先送马仔回家。

施斐然在这片不知名的海域飘荡了一个多小时,听着马仔们叽里呱啦地说着当地话,时不时露出讥笑,再故意回头用看猴的眼神看他们一眼。

施斐然用左手攥住右手,无意识地用左手拇指揩右手手背。

刚揩一下,裴映的手伸过来,盖住他的手背。

“怎么了?”裴映问。

裴映了解他,用拇指指甲盖抠什么东西时通常代表那个时刻他情绪有波动。

施斐然没有回头,仍然注视着舷窗。

半透明的裴映有着极其柔软的眼神。

他小时候总记不住那条江叫做蓝江,因为桥的名字是摇篮桥,他总把江的名字记错成摇篮江。

摇篮江是施斐然心中最温柔的景色,不会因为那次坍塌失色。

他注视着半透明的裴映,心想,裴映的眼睛里似乎偷着装下了他的摇篮江。

“我嫉妒。”施斐然开口,“我是嫉妒哭的,原来从那时候就开始嫉妒你了,我有一件和你类似的白猫t恤,但是施鸿不允许穿。”

谭辉停住脚步,手指传来针扎般的疼痛,夸张到让他两腿都跟着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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