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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新仇旧恨

 

两人未走出多远,地面从那洞府处传导出剧烈的震动,好似地龙翻身,上了石阶的深林中,藏匿的鸟兽也慌乱奔走四散。

顾千珏下意识想抓起顾铭欲运身避得远些,揣测着可能是那棺椁也是整个秘境阵眼之所在,现下宝物已被人取出,此地可能会坍塌陨灭。

再看这边离得棺椁最近的陈怀宁,快被这震动要吓得魂飞魄散,要是此地坍缩,他还真不一定能有命出去。

在动那竹简之前,他接着墓府口被顾千珏豁开来得大洞透进来的光曦,隐约看着棺椁内胡乱地写着密密麻麻的生僻字符,他动作飞快地将那东西拓印下来,想着自己师门中收藏着不少古籍,拿回去给法的红绳,一圈圈缠缚收纳起来仿佛处于备用。

顾千珏被吸引住,不自觉伸出手解开那红绳,几缕丝丝缠缠掉落却意外地没有坠到床上。

仔细一看,那红绳盘结出一张仿佛座椅的绳套,绳中牢牢系着鞣制的皮革垫子,顾千珏有些奇怪,但当手把上红绳的那刻,好像无师自通般摩挲出了这物的用途。

顾千珏很是疑心也警惕别人使用的痕迹,耐下性子端详几番却没有发现那些印记,内心不禁松了口气,想来这个地界是给贵客使用的,应当是全新的东西。

借着男人的手一步步解下身上的坠饰物什,直到同样跟热切的男人不着寸缕,肌肤相贴,顾千珏的指节点上男人不断滚动的喉头,那露出近似渴旱的吞咽,无端诱人。

他错开头,附身啜吻起男人眼下的伤口,唇齿啮舐,甚至带了些力道饮吮,好似这样就能将那朱痣下的毒素卷裹开,替男人分承些足以击溃这世间最坚毅者的情潮。

男人无意识地援抚着顾千珏的头,指尖与鬓髻相触,那细微的只有天下最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发出的厮磨的声音,指腹带了些力道,不知是想要推开还是想要搂住这作恶多端的始作俑者。

那黏腻的湿热嗫动中发出轻不可闻的啧呢声,足以听得人面红耳赤。

实质上,顾千珏也因为这些他自己也看起来十分莫名的动作而羞红了耳根。

也许有些疯狂,他脑中甚至想将男人全身上下都舔个遍,好一一查探起是否任何部位都能引起男人如此难耐而魅靡的音节。

手中动作流畅地挖出一大块香膏,微凉的触感传来,指腹贴合的热度甚至微微融开些那膏脂,捏开来,鼻隙中隐隐嗅得到其间的浅香。

有力的掌臂托举起男人绵软使不上力气却紧实修长的腿,指节探入匿在臀丘下从来无人探究的秘界,或者换句话说,只为他一人敞开的、如此隐秘又柔软、让人痴狂的地界。

光是心头提起这般念想,就发涨得溢满,下身也胀得疼痛。沾染上爱意的情事好似被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动力,锦瑟连绵,永不停息。

香膏的触感是与略微滑腻的欲液开拓完全不一样的体验,裹满修长指节的润泽膏脂,几乎不会有任何艰涩的感觉,如此流畅地侵入窄箍的蜜道。

只是那层层嵌套的欲拒还迎,亦或是热情奔放的紧紧绞咬,依旧如常,依旧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深入内里豁开去掠夺占据新的领地。

挺立的鼻尖错落开余留些间隙,顾千珏侧过头,两人的喘息就交织做一团,男人澄澈的瞳中情绪都铺开得分明,那里面透着疑惑:“你,想要吻我吗?”

顾千珏甚至怀疑男人已经神智不清到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大抵可任人摆弄,毫不设防,光是这个念头就让他无端生出些恼怒,面上却依旧没有变化。

男人现下不清醒,自然是不可这样同他计较的。

顾千珏又凑得近了,俩人柔软温热的唇肉几乎贴作一起,见得他唇齿张合,那动作摩蹭着,扑出更多滚滚潮热的气息,涌向男人的口鼻。“是的,我想吻你,不可以吗?”

“为什么?”男人微微蹙起眉,好像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巨大困扰,格外认真地在思考起这件事情。

实则顾千珏在男人下身有着更冒犯而僭越的举动,而这些都没有引来男人的关注,他被情毒调动得敏感的身躯明明如此渴求着贴近,渴求着爱抚,簌簌颤动,他只是莫名地计较起来亲吻这件事情。

顾千珏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着男人:“因为我想吻你,所以就这么做了,你会不高兴吗?”

男人摇摇头,没再说话。短暂的沉默后又传来执着的声音:“为什么?为什么想要,吻我?”

没有觉得男人在没来由地令人故意蒙受些责难,他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仿佛又回到往日循规蹈矩时候那样沉稳而驯顺的模样,只是其中不可掩饰的探询意味却也显露得分明,好似真的迫切想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顾千珏正了正颜色,诚挚而衷心地答:“因为你是我选择的、命定的、决定要携手一生的伴侣,我在意你,爱慕你,无时无刻关注你,想要照护你,为你解决问题,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愿意献祭任何,我的身体,以至我的生命。但是现在,我需要你,我想要触碰你,所以我才想吻你。可以吗?”顾千珏又问了一遍。

没有回应。男人有些失神,其实顾千珏的这些措辞他一句也没有听得进去。他想着一些莫名的事情,也许正是因为脑子不太清醒,所以放空了也混乱了思绪。

他在想,执行任务的时候,他见过太多缠绵床榻的风流贵人,也见过悱恻缱绻的柔乡暗剑,那些人赤裸着身躯像两条发情的蛇兽一样,交媾蹭动,很少有人唇碰着唇,那太奇怪。

兴许有人会在唇上淬渡上最狠辣的毒药,兴许会在口腹深处藏着能将人一招毙命的凶器,让人不得不产生莫大的防备和警惕。

这好像终于能解释得清为什么当初顾千珏法的蛮干中,顾千珏终于觉察了那种熟稔的感受,于是,这之后的每一次晃荡,豁开,冲撞,都直挺挺地捣向心念之处!

粗硬如铁的物什捣开紧闭的门扉,舂杵进腹地深处,肥厚润滑的蕈肉一次次抵笞到蕊巢,紧致的穴道疯狂地绞咬着入侵着,却又好似放浪形骸般阵阵波动缩放,细细密密裹吮着,厮缠讨好着那烫热的硬物。

顾千珏的掌指嵌住男人的腿根,下身用力地舂撞着,顶开那绵软韧滑的甬道,手掌搭覆的胯骨上留下粗浅的指痕,他用力的吻男人的腿,从膝缘一直到男人敏感的腿根,顺着绳索的痕迹盘桓滑过,每一次舔舐都引得身下人的颤动。

他感受到男人粗乱的喘息,手腕翻动,将缚着男人双手的吊勾举得更往上了,男人被迫挺直了身子,将胸膛毫不设防地向面前的人敞露着,那绷张的臂膀下、胸脯上,随着紊乱呼吸起伏的挺括,还有油润厚实的肌理,一切都是那么的匀称妥帖,好看极了,顾千珏的手指自发地往上窜游着,循着那美厉的线条四处揉捏触碰。

随后,指节再次覆上那赫然紧挺的姻珠,腹骨摩擦之际翻得如同之前打着绳花般,总之呈出一片快而美的景象,男人的喉头滚落细细的动情喘吟。

胸前傲然挺立的绯珠在那人的指节的狎玩下,发热发硬,又酥又麻,那奇异的感觉顺着细小的一端,不断下沉,窜进腰腹,窜向尾锥,惹得吞纳柄杵的穴肉窄缩得更紧了,于是引带受起更猛烈的笞伐征挞,每每都分毫不差地撞向那处。

顾千珏喜欢听男人的声音,甚至正是因为想要听到男人更多难以压制,情难自禁的声音,所以便发了狂,发了疯,如脱缰的野马,四处奔驰着、冲顶着、宣泄快意。

而男人只能毫无反击之力地撅着臀肉,隐忍承欢。

扣住男人胯际的手松开来,他转而抓握起男人那滚烫如炽铁的茎柱,顾千珏开始卖力地上下捋动起来,本就只是悠然晃荡的羽毛,此下更是抖得痉挛模糊,残影掠过。

男人周身的敏界都在他的侵占之下,被抵弄,被撑开,怯弱着收合又再反复摊平来,那魁实劲厉的酮体随着吊绳摇曳着,如砂石里烈阳下湖泊里绽得艳丽的姝蕊,葳蕤绵延,又似皎月下绰约在岸缘拍打浪花中的水妖,勾魂摄魄,生息媚骨。

“不,哈嗬不要”男人原本乖顺的身躯开始左右晃荡起来,手弯向下崩着力道,腰腹也崩得紧紧地,显出起落的迤逦性感的线条,他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令他失控的快意,手指紧紧攀附抓握住腕中的绳索,骨节间因为用力拧出泛白的颜色,甚有些许酸痛传来。

连绵更迭的快感冲涌而至,那本就充血挺硬的茎柱憋得越发急了,泛出浅浅的紫红,周身的筋络暴出,顶端的羽毛颤了颤,却依旧不能摆脱被压制克抑的结局,在那孔隙与银线的边缘,丝丝黏黏的白浊液似是满涨之后再也灌不住更多地溢了出来,慢慢爬满蕈头,沾上羽缕上,打得那本来飞舞得美丽的翼绒几分潮湿狼狈,如同在情欲高潮不断积累而无处宣泄的男人一般,潮湿、狼狈。

“让我出来吧哈嗬”男人平稳的声线染上哀求,其实影卫的严苛训练中对于欲望控制的变态程度比这残酷百倍有余,曾以最好的绩业完成考校是男人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也有被情欲牵制心神,不由自主的模样。

但是,这并不能苛求他更多,因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冰冷残忍的考校官,而是他爱慕追随,刻进骨血的信仰,他用命去守护的人。男人对他再不会有世间法地攮至穴关深处,一回接一回,他时而揪拨着肥厚的臀肉,将那穴口敞得更开,把那巨物含吞得更深,恨不得将那囊袋也一并挤带进去般。

再接连着穿凿抵弄至蕊巢,男人这下连告饶的吟声也发不出了,只余颤巍巍的喘息,勾在腰上的腿弯便受不住力地往下滑,很快又被顾千珏搂着重新搭回去。

前面累叠的欲水无论如何也泄不出去,男人那不断升腾的潮欲便通通汇集在后方那处,狞缴痉挛,把那巨物套箍得紧了,缴得些许生疼,令那抽送的动作都滞涩起来,终于顾千珏如男人所愿,把上男人那哆嗦不已的铮挺,指尖微动,剥弄开羽毛,轻轻打开银环,缓缓将抵入内里的银线抽了出来,彻底将这止精器摘除了下来。

随着银线的抽出,那白浊的液体顺着润厚的蕈头汩汩流出,顾千珏就着滑液把整个蕈头涂得粹亮莹润,像刚抹上膏脂,浑实斐丽,圆盈饱满。他的指尖来回在那喷薄出爱液的孔隙上摩挲捻摸,把弄着鼓鼓搏动的柱身,缓缓捋动着,直到男人彻底泄完那储精。

再揉上那如何也把玩不腻的臀肉,来回触碰捏顽,扒得开来,尚能感受到高潮余韵下瑟瑟翕张的穴眼,指尖沾覆的黏液在臀缝中重新抹得开来,让那糜丽的穴口染上丝丝浊莹的黏液,又把着自己那尚未卸力的杵棍,蕈肉在穴眼周围打着圈追逐着那些滑液,似捉弄挑逗,玩得兴至了,方才托住那两瓣,扶住茎身,对准那穴眼,直捣进内腹深处。

如此又舂抵百来回合,把身上的男人肏弄得浑身瘫软,他才箍拥着男人,一股股往那润热的甬穴中缴械,浇筑烫液。

两人赤裸的躯体纠纠缠缠地依偎在一团,顾千珏又开始细细地吻起男人,这时男人已完全脱力,任由自己倒在了柔软的锦衾之中,顾千珏柔柔地环住了他,神色珍重而怜惜。

顾千珏大手一挥,将那津液横溅,一片狼藉的衾被囫囵裹滚做一起丢到地上,从那雕漆的沉木立柜中拿出新的锦被,重新裹覆在两人身上,随手又查探起男人身上的征象,感觉到确实再没有情毒影响下欲潮席卷的痴态,方才放下心来。

看着疲倦的男人闭上眼就要沉沉睡去的容颜,他心中衍生出安心的情绪,轻轻隔空描摹着男人横入鬓髻的剑眉,一遍一遍,嘴角无知觉地勾起恬足的浅笑,直到身边那人的呼吸均匀起来,才拥着男人,阖上眼。

鹤令湫顺着飞鸽的方向很快判断出来信的方向,他小心取出绑在爪上的筒茎,令人诧异的是,里面赫然放着两株独芯兰,色彩鲜活润丽,一看就被回护得很好,一边皱巴的纸条上飞舞地写着二字。

他看了一眼,蹙了些眉,有些纠结到底是现在就练出梨棠春的解药,还是先赶去那边处理事宜。

念头一转,飞快地给弟弟喂上那单用即可朔寿生元的天地好材,转而把另一株揣进怀里,炼制一半的丹药器材一并裹了起来,收拾妥当后,随着飞鸽引路的方向朝那边赶去。

总归要是这次能还清了债,也算两相抵消了,如果还能承一个情,那便也更划得来。

随着驯鸽的指引,鹤令湫只觉得脑门有些抽抽,抬手不动声色地按了按,除去驯鸽定位的方式,他也有别的寻人的法子,至少怀中这个追索驯鸽痕迹的蛊虫从未出过差错。

没有观瞻别人秘事的习惯,鹤令湫要了另一间房,只是一踏进房门的功夫,打眼瞅见配置装束,绕是见多识广,也有些汗颜,想必是得等一阵时间。趁着等人的间隙,他又掏出备好的器材开始捣鼓解药的事情,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有些自得起来。

待再见到穿戴整齐的二人,鹤令湫倒是有些讶异。一段时日没有见,那霄月阁阁主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大抵是情雨滋润得彻底,现下露出餍足而欢喜的神情,跟江湖传言的武艺卓绝的高人相去甚远,之于前些时候他曾见过的不近人情冰冷专断的样子也不一样。

可能也是因为有事相求,而且那两人间流淌的种种细微动作,过于亲密而自然,倒有一番自在的气场,让人融不进去。

顾千珏率先开口:“还劳烦鹤宗主查看一二,他此前中了赤岚宫毒蛛的毒,不知现在是否尚有余毒未除,辛苦。”

态度甚至称得上亲和有礼,单为了身边的这个男人,性情就会有如此的变化么。

鹤令湫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身形顿了片刻,不过依旧依言照办了起来。

无他,实是江湖儿女纵使再不拘小节,两个大男人纠缠在一起的事也算不得多磊落光明,不乏有人要藏着掖着,好维护起自己那高洁名士的声誉。再者也是短暂的相好,彼此和睦有道,也不会容旁人窥得实际的关系去。

既男女之间尚情比纸薄,何况是不为世俗所容的男子之间。

在此之前,虽因这讨要解药一事察觉到霄月阁主待自己的影属些许不同,可这般落落大方地昭示出回护的情意,倒是真豪杰英雄了。

是的,比起那些感不敢承认的人,反倒是这种直爽让鹤令湫刮目相待。

鹤令湫抬手,一只肥硕的多足褐色甲虫从袖中慢悠悠爬出,触到顾铭的指尖,轻轻咬了一口,又晃晃悠爬了回去。

那是他圈养的辨解体内是否含有毒素的斑衣蚰,要是吞了含有毒素的血珠,就会涨起肚皮翻足躺倒,看上去像是假死的模样,实际是它盖以惑敌的方式,体内会慢慢产生分解毒素的物质。入药的绝佳虫材,只是市面上就算死物也是千金难求,更别说活着的驯养得可为己用。

斑衣蚰不见异常,鹤令湫再用了别的法子查探着,才显出愈发怪异的神情。“身体暂时无甚大碍”

赤岚宫的毒蛛,几乎无物可解,没有淬炼的独芯兰也大抵只有缓解的功效。只是观那影属的身体没有任何毒发的异样,体内也没有多余的毒素,太不寻常。

尽管有些怪异,鹤令湫识趣地没有追问,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手段,兴许人家有自己不知道的法子解了毒,不过若是那毒蛛寻常的缓解办法实是这个地方也不是个太好的去处,很难让人不产生这般联想。

大概是鹤令湫有些复杂的眼神过于醒目,顾千珏又联想起女人死前一些口不择言的话,猜想此人是误解了什么。有些事情不便与人多言,可也不想有任何人对顾铭产生不好的观感,秘境得到的功法不太可宣扬,他便难得解释一番:“顾铭只与我一人交好,至于解毒之事,我们尚有别的机缘。”

话到这里,就算是再不知趣的人也能明白什么意思了,更何况鹤令湫本就无更多探究的意味,知自己反而有些逾越。

收回了那些莫名的神情,想起来自己的眼神,又有些不知所谓,自己为什么要关注这些,将赶制出来的梨棠春解药扔下,托以宗门有要事待理便匆匆离开了。

这一段的江湖恩怨已是了结,顾千珏心中轻松不少,擒起顾铭的手便要出门找个喝酒的地方,畅快痛饮一番。

殊不知新的风波,正在靠近

打西南边来了支商队,若要说不寻常的地方,轻装胡衣,外族人打扮,牵了不少马匹,拘着一只只有些瘦削的牛羊,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彩石斓玉,是一些冀城少见的品类。

这商队拿着路引进了城,似乎没有贸易的打算,而是停在一家旌旗高挂的小酒摊旁整顿行装,大抵是准备在此地休食片刻。

一行五大三粗的人围踞在支起的小桌上,看起来有些拘谨。期间的氛围也算不得太好。

见其中一个圆襟花袍,头戴翻帽装束稍气派的人,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旁人观来,只能从那紧皱的眉头,怒睁蕴火的双目感觉到那人的不快。

若是有懂纳挞语的人,便可知道这人说的其实是些无意义的牢骚话。‘娘的,一群天谴皮剥的彀虻【1】!’

商队一起的人被此话同样引得义愤填膺起来。队伍中,另一个看起来更像是梁人装束,身形比之魁伟雄岸的纳挞人更显得单薄修长,祈身长立,自成气派,颇具文人彬质,不过行与商队之间并不显得突兀。

那人开口也是纳挞语,宽解着肆意表露不满的高壮男子:“好了,尔泰烈,这不是在嵩原,仔细隔墙有耳。”

“这他娘的周围毛坯土料都没有,哪门子的墙,项白生【2】,老子知道你跟我不对付,又在这里找理由说教老子是吧!”

“尔泰烈,你简直愚不可及,再继续这般,生不怕坏了骨冕【3】大人的事。”修长男子语气有些咬牙切齿,难得愠怒。

“你他娘的少在这里唧唧歪歪,有本事跟我在嵩原的时候比骑射,不,你等着,祈祥节的时候你敢不敢跟小爷我拼奏哄【4】,定要叫你脸皮丢地”可怜的尔泰烈当初只管在草野里追着羊跑了,学堂里的书墨一点也吃不进肚子。

“君子兰德,悟道慎自,拘行举世,不期暗室,黠廉不屈,厄遇恃心,明恕仁核【5】。尔泰烈,你欲以己之长攻我之短,胜之不武,实非君子德行!”

“又在这里念什么经,臭酸白生”外形魁梧的男人上手推攮争执之人的肩臂。

那人被推得一个趔趄,面色也因为这动作有些发白,脸颊倒是添上一抹红,大概是被气的。

周围同行的人眼见矛盾就要激化,赶紧将人劝住,拉开。

“好了都少说几句。”

“都别吵了。”

“算了算了。”

再围着桌子,那个名为尔泰烈的男人竟是气性大得将凳板踩了个稀碎,又发狠或是发泄地猛锤一下酒桌,勾脚将稀巴烂的凳牌碎木踢飞得出去,才愤愤窝着大块头的身子曲裾在矮板上。

小酒摊的木桌常年摊摆在外头,风吹日晒,朽损不已,随着壮实男子的动作,四个桌腿都惨烈地抖动着,发出吱吱嘎嘎的脆裂响动,但到底是顽强地支柱在原地,没有彻底散架。

这回动静十足的响动,却没有把项纶吓到。冷静下来的他,稍微沉凝便能理解尔泰烈为何那般愤慨,只是有些不平他随意将怒火冲着自己倾倒。

冰芜季来临,盘居在嵩原部落的纳挞一族长期忍受着苦寒与饥迫。多次向梁王朝的皇帝示好,求以在朝会贡期,用牛羊换些果腹的粟粒,都无疾而终。

只能按着规矩,在食物匮乏的冰芜季,等冰河完全冻结的时候,赶着成群的牛羊,穿过层层郡县,来到粟粒之乡,商贾繁茂的冀城。每穿过一次城际都要缴纳一份引金,如此盘剥压榨之下,带来的牛羊能换取的食物大抵也就将将够族人俭据着熬过寒季。

在骏马上快意驰骋的英武骑民,在暴动中缔结政权的王室,如此崇尚武力,嘉赏骁雄,大兴御业,又怎会甘愿旁落至此。只是纳挞族民人寡势微,纵使个个硬朗魁实,却难敌梁王朝根固多年的统治。

难道就要一再颓萎,消弭战意吗?

如今的太律跟鲜奉【6】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心甘情愿被梁王朝和亲的阴谋麻痹,可以因为不想爱人背负骂名或缘乡土蒙难悲伤怨己而做出让步。

可骨冕大人不会,项纶又不禁想起骨冕大人在典仪礼上的言论,胸腔中的振动急切而噪郁,将骨髓中的薪火都点燃,即使不成武艺也甘抛洒头颅热血,献出一切去追随的王!

“镌册之记岂由一女子所定,倘使后世的尘嚣不绝,吾一人担得,且恃吾之心魂躯体,博吾族辈荣延昌盛,万世瑛华!吾族军骑英勇神武如狼匹,而敌梁有如丧家瘟犬,战无不利,何敢不战?”

顶台上屹立的人,不怒自威,浸染权贵得体的教养与质态,让人观之便生出臣服膜拜的情绪。

细看来,那面相高额颐窄,浓眉深目,鼻梁高立。须发茂密,盘辩发于前额坠饰翠松石与玛瑙,冠佩磨得光滑玉润的兽骨饰,着华美艳丽的紧身交领窄袖对襟锦袍,肩披甲胄,嵌繁复镶丝绘花纹案,前襟和下摆边缘着样式各异的贝波纹理铜边,粗实的腰膀隐在精美华丽的衣袍下,善骑长武的硬实有力的大腿掩于窄口裤帛中。

手中擒一骨翼弓矢,搭在弦上的鸣镝下端缠了半截沁了油脂的棉条,此刻正腾起窜动的火苗。

油光锃亮的臂肌甩开来,一道破空如鹄鸣的长啼传彻,响荡整个围幕场,带着火苗的鸣镝正中那靶篝处,通天的火光随着燎起蒸热的烟雾照映出昏暗的天暮。

“战!战!”

一道道高亢嘹亮的嘶吼声响起,随后是紧密连绵的鼓声,围着火堆手舞足蹈的气氛,登籍骨冕的仪式就此展开来。

项纶坚信,总会有变革那天的到来,而他们只需要听从骨冕大人的施令,紧紧追随他!为他奉出一切!

「文中涉及部分纳挞语注解」特别声明:有关纳挞族及纳挞语部分的相关内容均为杜撰,作者私设,此注以便理解行文,请勿模仿学习,鞠躬

【1】彀虻:纳挞语中,形容目光短浅,啖噬血肉的剥削者,贬义。

【2】白生:形容身形瘦弱,附庸风雅的书卷人,俗称小白脸。

【3】骨冕:纳挞指定的部落正统继位者会在典仪礼上佩戴兽骨面冠,后发展来代指受封者,可理解为太子殿下。

【4】奏哄:纳挞族祈祥节之际,会在傍晚时分举行一场比试,族中的勇士们围绕广阔的金磬台,骑马抛旌旌:粗长的麻绳坠套,一端系红旗,一端系沐礼过后的寿螺,金磬台由无数个红线圈环绕而成,每一个红圈上都系着大小不同的法铃,从外到内,法铃越大也越重,最中心的是暝顶钟,谁能抛旌砸中它并且发出回音的声响便称之为奏哄,完成奏哄的勇士会获得巫长开瑞后的吉玛坠,以示长生天的恩赐。

奏哄不仅考验勇士们的骑术,还有武力以及耐力,很多人可能只能完成砸中暝顶钟,却并不能发出回荡的响声,金磬台中心愈远,想要奏出回响的臂力几乎常人所不能及。因此为了避免只一次的抛旌出现尴尬的局面,很多勇士会退后求其次砸响法铃,不同红圈的铃响都能获得不同的赏赐,若不自量力为了追求高难度的奏哄,浪费一年一次的祭礼,实是不明智的,也容易招致从不掩饰尚武的纳挞族人的调侃哂笑。

【5】君子兰德,悟道慎自,拘行举世,不期暗室,黠廉不屈,厄遇恃心,明恕仁核:君子有美好高洁的品性,领悟入世道法,行为处事都能很好地约束自己,即使无人可知,依旧端正德为,不贪墨钱财,遇到困境也能维持本心,保持宽容和仁爱。

【6】太律:嵩原部落的首领称谓。鲜奉:首领正席伴侣之称谓。

战战兢兢的酒贩老板,擦着冷汗前来了解情况,小桌险些打斗起来把店都给砸了,他的言语斟酌着十分客气,不敢再激怒这群外族人更多,更是丝毫不敢提赔偿之事。

心里却是升起些祷告,只求这群人别在这处吃酒了,砸了一些旧桌椅板凳事小,把他的客人都吓跑了,那生意可真就没法做了。

好在这群人中那个长相偏北梁人士的人,一副歉意的样子,也十分好说话,吐露的字句也是流利分明的北梁语,断没有先前同伙群讨论的时候那些令人听不懂的话。

项纶掏出些许银钱递到贩主手中,嘴上说道:“老板海涵,这些是不小心打砸桌椅以及惊吓了客人的赔偿,我定会叫我那些弟兄安分些,决计不再生事端,我们的队伍跨了绥真河前来冀城贸易往来,知晓冀城百姓玲珑通达,此间接触,确实所言不虚,现下黄昏之际,弟兄几地打听一番,通晓这处最醇香的酒家是您家,才特地摸索过来想要一品究竟,至于我那些弟兄绝不是故意前来闹事,实是因为一些口头纠纷闹了些龉龃,还望老板莫要见怪。”

他们此次前来冀城除了明面上的贸易换物以外,还有骨冕大人交与的重要任务,便也是不可太过招摇,一路来,因为外族的打扮本就有些惹人瞩目,一群人平日行动便也是随便在小酒摊、食肆解决了,以免惹人耳目。因此纵使这样,还得厚着脸皮向老板讨个巧,不好再去寻别的地处。

酒摊的老板收下银钱,面色稍霁,听了那一番诚恳的话语加上那笃定的保证,倒是敛了些赶人的心思,敦嘱几语别再又闹了起来,才又作忙别事去了。

再坐下小桌的时候,氛围没有之前剑拔弩张的紧绷感,项纶落了座,表情淡淡地喝了口茶汤。

尔泰烈的神色依旧有些雷霆雨怒的爆裂,隐在眉宇之中,说不准什么时候爆发,但却不再是为了先前那通莫须有的火气。

他在想先前还能那般有理有据与他高谈阔论的读书人,在嵩原部落称得上骨冕大人最得意、最倚重的擎助,地位可见一斑,在北梁行商的路途之中,真也是受尽了脸色,在人前要拘着礼陪笑,人后还要安抚队伍之中其他人的心思。

这般想着竟颇有些不是滋味,心中的念头转了几下,又想到自己才与他动了怒,发了一顿气,自己向来与他不对盘,作何要为他考虑甚!况他可不是什么自谦自省的人,回咂一番就觉得几分怪异,不愿深究起来,但翻转来去的心思几乎是他这个直肠子很少想到的点,愈是纠结、表情是乎愈发凝重起来。

待酒菜上齐,一群人重新振奋了起来,那些不愉快的情绪在高举相撞的酒碗中消散大抵,痛饮几许,甚还高涨起来。

吃菜喝酒,倒也快活。只有尔泰烈闷头拿着酒坛往嘴里倒,其余人知他心中的不痛快还不怎么消解,把人劝住不再弄出什么大的动静,便也由他去了。

项纶睨了眼那几尺高的魁伟猎仕【1】窝踞在一小方天地,有些闷闷不乐地吃酒,心中微微叹气,他顺着一群人添酒的手,接下一碗,对着那大汉举了举,旋即一饮而尽,将碗倒扣一番,竟也是一滴未落。

尔泰烈夺过那人添酒的罐子,面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把着耳柄冲人回举一下,随后仰头吨吨饮了个干净。

其余人起哄着言语,气氛倒是活络了起来。无他,盖因项纶实是不胜酒力的,往日他们饮酒谈欢时,那言辞不苟的人也少有参与,行止规束,言谈雅致,心里还总记挂着任务,不肯轻易由着任何别的风险误了事宜。

只是这些时日遭受的种种确实足以令人神智发昏,再好的教养也约摸要被消磨殆尽。

不管怎么说,项纶他愿意喝这一碗,几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尔泰烈一个台阶。

那雄壮威武的猎仕终于开始吃起了菜,不知是饮了酒还是作何,心头烧了起来,偷偷瞥一眼项纶那很快因为酒水染得酡红的面颊,面皮也怪异地烧了起来。然后,从原本的闷头吃酒,又变为了闷头吃菜。

而这些都隐在他蓄养得当,编串修饰的浓厚胡髯下。因而其他人并没有太注意这些。

顾铭随着顾千珏的步子就踏进了这家酒摊。

两人收整好出来时已是人定时分,顾千珏心头纠结的事情完成了,几分痛快,便要拉着人寻着喝酒去,这附近便属这家酒摊热闹,那酒香也飘香浓烈,在远处也能浅浅嗅闻得。

“要两坛你们这边特色的酒,再上些大菜!”顾千珏没原身那些颇精贵的讲究,随手就着附近的桌子坐了下来,那方桌不大不小,正好合适俩人落座。

因着这摊贩生意红火,位置紧缺,时有不够之际几人拼桌吃酒的情况,不过前来饮酒的除了好酒之士,也有不少江湖侠客,或是风尘仆仆落脚的客夫,总归不甚在意这些,一起吃个酒还能结交个朋友。

若是往时往日顾千珏当然也不在乎,可现下,此地的风俗了解个大概,他自是知晓了与顾铭不同寻常情谊的艰难之处来,平日的动作也更加收敛了起来,在外也不肯叫人瞧出两人实际的关系,他不愿男人受那隐约鄙夷的窥视目光,尽管他自己对此并不在意。

他拉开对侧的小凳,叫了顾铭一起坐。

只是还不等男人的身形变幻,一个高头大马的黑影雄赳赳地靠了过来,嘴上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不过是全部朝着顾铭说去了,那人并非气势汹汹,大抵是生得高壮,身材魁梧,须发茂密,显得十分强悍,以至于那三两步匆匆走来的模样看得倒像是找茬。顾千珏瞧那人的表情其实没有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惊诧。

他们是继商队之后才来到酒摊的,因而对此前的纠纷是一概不知。

站在顾铭面前的凶悍就是已经喝得醉了些的尔泰烈,他的表情有些惊喜但更多地是错愕,还混着不解。

他在想,自己一定是喝得醉狠了,不然怎么会见到骨冕大人出现在这里,于是他已经浆糊的脑袋也来不及思考那远在嵩原部落管辖冬猎的首领,怎么会出现在冀城,甚至还是北梁人的装束。

商队的人都喝得有些糊混了,也来不及阻止他,最为沉稳的项纶也只得刚好在他说完那惊诧的话,而后堪堪将他揽住,莫再更往前冒犯他人。

项纶也以为尔泰烈喝得混沌了,抬手又要向他人赔礼道歉时,双眼对上顾铭的脸,谦谦君子的面具仿佛也在这一刻皲裂开来,露出怔愣的神色,往常游刃有余的话术竟都咽挺住了,一时呆在原地。

只因为,眼前的这个北梁人长得实在很像骨冕大人!

但是,思考过后的项纶很快回过神来,恭谨地拉着尔泰烈向人道歉,只是这次言辞之间没有过多地训斥意味,免得又将那高壮汉子激惹起来,面前的人应当是他们不好得罪的。

乍看那人衣着似有些寻常,可细观下来便能发现精嵌的暗纹,当也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

尔泰烈虽不怎么没脑筋,现下还喝了许酒水,脑子也不大清楚,但事关紧要还是能提些省来,大大方方地朝人道歉,又若无其事地回去吃酒了。

且不管商队这边是作何暗流涌动也好,这会儿明面上大家都没有把那件事放到这桌上谈论起来,尽管此地的民众兴许少有懂纳挞语的人,但项纶那小心隔墙有耳的提醒却是入了所有人的心。

反观顾千珏,则是只当做小插曲,虽心有纳罕,但也没有太多烦扰。他们一路来都是避开了霄月阁的耳目,且不说这商队看上去与他的手下相去甚远,更有蛊毒宗主亲言相蔽,至少近期不会出什么岔子。

况后来去往玄渊屿,他亦化他的本命顾千珏,与顾铭作两兄弟混迹江湖,应当更不会有人联系起这其间的什么,思来想后也不会是什么寻仇滋事,便不再放与心上。

他命顾铭坐下,又给他斟起酒来,两人点的是酒摊中的果酿,入口甘味醇香,品不出烈酒辣喉的恣意,不过二人也并未像来往人群之间大碗豪饮,而是斟与酒盏之中,慢慢嘬品,因那果酒虽口腹之中尝不出什么,实后劲足矣。

“顾铭,现下已经没有甚别的纷扰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吗?”顾千珏夹了筷酥花生,又添了口油烧鸡,再往嘴里灌了一嘟噜果子酒,把那干香荤腥的劲都压了下,成了腹中烧得火热的余温。

“属下誓死追随阁主。”顾铭闻言愣了愣,如实回答。实际上,倘若顾千珏能有读心术就能知道那表面淡定沉稳的男人此时内心始终惴惴不安,因着他一句话,想着他那恣肆洒脱的阁主可能会丢下他,一个人快意江湖去了。

顾千珏摆了摆头,将那呼之欲出口的‘好男儿志在四方’压了下去。实际上他更怕顾铭其实是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因为总事事以他为先的尊卑规训,从来不肯透露些实际。

“那我们就去岭西,岭西以南一带,多山涧溪河,村落群布,找一个山脚挨着小河的村落定居些时日,我们可以一起砌造一个属于我俩的小屋,跟着那里的居民学种菜,在屋外围一圈篱笆,里面种一些果子,等果子成熟了,可以像这样酿果酒。”说着顾千珏又抿了口手中的酒,口齿回蕴着细细密密的醇香。

“早上天不亮,我们就爬上山头去看日出,深林里村民不敢进的野兽毒蛇,我们遇到了就抓来吃掉或者拿去卖钱。日头盛了我们就去溪河洗澡,拿篓子去捉鱼,傍晚回家就可以做鱼汤吃。”也不知他是不是喝得醉熏了,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对未来的畅想。

说到此处又顿了顿,摇摇头,继续道:“许是你也觉得我没什么大追求,实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或以前我想要追求天下第一,想要做那武学魁首,可是遇到顾铭你之后,那些好像都不重要了,特别是在秘境里,纵使有一身武力也无法护你周全的时候,我甚至有些迷茫以前的追求,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尝试一下这样平稳安定的生活,这就是我目前最想要的,有你,有一个屋子,有我们,平安地在一块就够了。”

男人默默听着,他几乎是照着顾千珏吃东西的路径,原封原样地塞到自己嘴里,至于味蕾中尝到什么早就无暇顾及了。他的心头被这些话都占据了个全乎,可他回应不出什么更动听的话,哑着嗓子回着。“好。”

许是自己也觉得这话干瘪苍白,男人饮了口酒水润了喉,才又开口着:“属下也无所求,心神之上从来一人,惟愿全心侍奉追随。”男人敛着眉,那长翼的睫羽在眼窝下投出一片模糊的阴影,唇下似有若无地勾起一角,极其含蓄隐秘的笑。

顾千珏夺下他手中饮尽的杯盏,添上新的酒水,顺着那沿缘的水渍,深饮几口,才彻底展露欢颜。

四下热闹熙攘的场景,他如此隐晦收敛着虚虚窃吻。

【1】猎仕:游牧部落的纳挞民族对骁勇善战的武者统称。

顾千珏两人是在坊间行马时候被拦下的,适时离岭西已有不远,再往南行进几十里就能去到他们向往的地方。

其实出了冀城,那平阔的地貌已是模糊不全了,越往岭西走越是群山峻岭,连绵起伏,视野的边际都是层层叠叠如同融开在水墨里的山峦重影。

拦下他们的是一个身着灰色短打,浑身血迹斑斑的可疑人物。

实顾千珏也不想理会,可顾不住那人硬是憋着口气抱了顾铭身下的马蹄,本就是强行勒止的马匹很是狂躁,当即就狠狠踹了那人一脚,那人没有放手,本已强弓之弩的男子被踹了也没有呼痛,只临了抻出了血淋淋的一张皮革卷,攥在掌心,几乎要把指节都握碎,他似乎是已经说不出来话,口齿鼻舌之间不断涌出鲜血。

那人看到顾铭的那瞬目光直亮得吓人,手臂伸展得直了,几乎僵硬,把那皮卷仿佛势必要递到顾铭的手中一般。

顾铭顿立了片刻,不知内心在想些什么。但若是猜想以往影卫的行事作风,大抵在思索应该抽出哪把刀来把这人劈开来,扔到一旁,莫要挡道。

两人视线一对上,顾铭很快明白过来意思。随后翻身下马欲查探此人的伤势,顾千珏跟着下了马,只是很快捉住了他的手臂,令他后退了几步,旋即拿出行装里的皮质的指套,轻轻按在那人的颈脉上,见呼吸和搏动都再查探不出来什么,那人已然气绝身亡,顾千珏摇了摇头,再示意男人站远了些去。

顾千珏向来不想惹上江湖的麻烦事,对此有些避之不及,想当初原主给他留下的烂摊子就让他头疼了许久。特别是药毒之事,更是不想再沾半点,因此尤为小心,这般回护男人。

待查探毕,两人凑到一起,将那皮革卷展开。

朱红的字迹刹那间刺入双目,那密密麻麻的鲜艳色彩令人有些眩晕。皮卷上细细的文字这样写着。

“吾儿亲启:

吾儿维衍,为娘寻你十七载余,一别经年,不知你是否康健完好,是否安然喜乐。倘使你尚在此世一隅,不论如何,为娘也是要再见你一面的。

你自幼时狩猎祭与敕斛外出遇险,便从此不见踪影,彼时你方历五岁生辰,不知你可曾留有印象。你遗落时还戴着太律罕父为你猎的狼骨坠链,还有我亲手为你串的松石塔苏额环,你肩上披着罕父征战的半银铸甲胄貂袄,若这些你都再无办法留存,无从取证,那也不当紧,纳挞的子民无论妇汉,皆穿耳衔佩玉穗钏铛,别处几乎罕见男子如此

只恨为娘不曾在你身上留下半点图腾,所以只能以这零星的片羽去循证,如若你能读这封手信,恳求你见见我,或慈悲匀我些时日去见你,我的孩子,族巫说奉明会带你归来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原谅我着笔此处已不知己所言何,情绪深宕,涕泪如雨。”

卷尾的几处尚有凌乱晕开的红雾,字迹也是再重描的痕迹。那言辞情切的语句几乎要扑出革面,拢住读信之人的全部绪感。

倘若读信之人是这位妇人在外征战许久不曾还乡的儿郎,再或是因故流落的普通乞儿也大可为之动容,偏生都不是。

顾铭牵展皮卷的手指嵌得紧了,捏出泛白的痕迹,连同脸色也惨白无血。

他从知事起便一直在影楼,他是阁主的刀,阁主的剑,是为那人所任用的利器,从被赐序挂名成为正式影卫的那天,曾经的影首也多次教导,他们这些人不论以前的身份如何,而今只侍一主,只为一人,倘若有任何异心,便可当即拔剑而刎,倒不算抹费了这些年霄月阁的栽培与投入。

他们之中,有人是无家可归的乞儿,有人是战火绵延的遗孤,不乏有流放的罪臣之子,曾经傲然的矜贵人物,为了保全性命,自稚儿时期便被送进这固若金汤的壁垒中,没有以往的翻云覆雨的权柄,也尚得留存门庭一丝血脉。

总归都是,这九州十八郡再无容身之处的可怜人。而他顾铭,也不过是这晋序中的三十列之一,因着那份垂青和怜悯才有今时这痴心妄想的日子。

影楼绝不会允许对外尚有身份牵扯的人存在,除非他亲手斩断那些东西,可霄月阁绝不是那种逼人弑亲的邪端教派,最大的惩治,不过是鞭刑一百,水牢十日再驱逐出阁。

而这些刑罚都不是让人害怕的,至少之于顾铭而言,他最为慌乱的是离开那里,离开阁主的身侧。是的,不管如今阁主要如何推诿这身份,可只要江湖上有他的名,便始终有他的影,这是他自己主动也推拒不得的。所以尽管在外面从来不以霄月阁中的身份行事,可顾铭不觉得自己就完全脱离了,相反,这种身份让他觉得安全,甚至可以放心大胆地蜗居在壳里,贪婪地小心地占窃阁主所赐予的一切。

现在有人却生生要把那层遮羞布给扯开,把他曾经为困,如今得幸的托辞一并撕碎。

因此他的第一反应绝对称不上常人所理解的欣喜如狂,或是错愕惊讶。而是一种茫然的惊惶,这种惶恐太过具象,甚至生出无措感。

他甚至阴暗地想着,要是他一个人看到这份手书,绝对要把这些东西销毁得一干二净,可如今这份与外人牵扯的证据就这样明晃晃地摆在阁主眼前,是他无论如何也掩饰不去的。

顾千珏没有注意到男人表情的微妙变化,更莫说男人内心如此百转千回让人无法理解的思维。他读了手书的第一反应便是再去看男人肉乎的耳垂。

以前还纳罕顾铭的耳垂为何有这小圆点,起先还以为是什么伤处瘢痕,可两侧都对称得当,又有些疑惑,不过也并没有细究。作为前世也没有对象,朋友也不会有讨论这些东西的寡逼,大抵是不能明白穿耳环留下的增生痕吧,现下被这手书点破,方才有恍然大悟之感。

顾千珏伸出手捏了捏男人的耳垂问着:“你要去见吗?”

男人的身形顿了片刻,声音无波无起复道:“属下不知。”可他下意识却是以为阁主隐语要他将这亲缘纠葛亲手斩断。

影楼不会逼挟他,霄月阁也不会,但这些条例都是为一人所趋所取,倘使阁主真要因这须臾的意倾要将他锁在身旁,叫他杀尽那莫须有的血亲,继续以这样的身份维持原状,他应当要欣喜,不管如何,能伴阁主身侧便是他最大的追求,如此卑鄙肮脏,渴求这一丝垂怜,他也千万不该这样揣摩阁主的意图,所以只能道自己不知。

“那就去,我们当要一探究竟。”顾千珏眼中敛着锋芒。他们摩挲到卷皮的背后还有草草刻下的刀痕,当是那惨死马下的送信之人的手笔,那信息传达着,他是纳挞族鲜奉的手下,固定在冀城边郡落脚点的探子,负责寻找遗落在外多年的二承耶【1】乌维衍,收到之前商队传的密信,第一时间赶来传信,却在这中途遭到不明势力的截杀。

那人身上的刀痕确有些时日结出痂痕,在途中开裂或是新的伤口叠累而至,经顾千珏的查探都作不得假,想来那人已料想到自己的结果,所以才留下这些信息,但也不知他究竟是怎样藏匿这封手信的。

如果这消息为实,顾铭真的是纳挞族的承耶,必定是有人不想他回去,可那人已经发现了他的身份,起了这样的心思,想要回避却是不可,顾千珏绝不是那种会给自己留隐患的人,但想来,这浑水定不是那般好蹚的。

若这消息为虚,以他再之前的推测,若霄月阁的势力来讲,绝不会有人能窥查出他与顾铭的身份,但要是牵扯起别的江湖势力,大可能是一场阴谋,足以掀动血雨腥风的阴谋。

至少这人能以异族身份潜居冀城多年便不简单,明面上可能借着寻承耶的姿态,暗地里传达北梁的通达图径。许也是上辈子那短暂的征旅经历,也让他的心态悄然改观着,再混淆原主的记忆,至少家国一体的初浅想法是不曾变化的。要是企图发动战乱,他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两人按着图记循那方向去的时候,一路上竟平安无事。顾千珏想了想原委,便不再纠结。既然有人不想他们去,自当也是有人回护着他们走,想来两方不同的阵营已经对上了。

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顾铭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实际上他觉得很奇怪,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女人,他甚至在她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做起了暗握刀柄的警惕姿势。真有什么令他不适的,就是这张与他颇为相似的脸,还有那其中过于复杂让他无法解读的神色。

他眼前的女人打扮得十分朴素,一点都没有一族领袖夫人的华丽装饰,但那浑然天成的贵气却是作不得假。

女人看到他的第一眼几乎就落下泪来,嘴角裂开时而上弯时而下扯,扭曲着搐搦,一时竟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难过,她抖着手想要去摸顾铭的脸,但大抵顾铭的眼眸中的寒光太过显露,她只虚虚一抚便妥协地放下了手,手臂逡巡至下,她的眼神一寸寸往下,把顾铭的肌肤,他的服饰,整个样貌轮廓似乎全部要刻进心头,她要好好看看她多年流落在外的孩子是否过得尚可,她的手掌最终搭上了男人宽厚的肩,只一触,婆娑湿润的眼眶又再次泛起红潮。

纳挞族的男子一般都长得魁伟健硕,她的孩子在北梁也许称得上高大,可比起同族又确瘦削,她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他,不管什么模样,何时在何处,所以对于这场在梦中预演无数次的见面并没有让她觉得意外,当然会心生喜悦,但真正见到人的那刻,她心中的悲痛和焚心之感要把那点欣喜完全覆灭,以至于不能维持住最基本的体面,她自从成为鲜奉,除了丢失孩子的那时,少有这般失态。

顾铭不知道女人的心中作何感想,只那手一触上来的瞬间,他的身躯就僵硬地不知如何摆弄。他从未与除了阁主以外之人再有什么非生杀交戈的接触,他感到无措慌乱,只下意识想要逃离。

那个女人说得一口流利的北梁话,她最初似乎是想要把男人拥入怀,但好似也感受到男人略微抗拒的状态,敛下那些失落,只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嘴上唤了声:“维衍。”这话一出,仿佛打开了话匣。

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已经长这么大了,长得高了,比你罕父都高了,只是身量怎得这么瘦,都还赶不上阿斛”慢慢地,从女人地嘴里了解到,他还有一个同胞兄弟,名唤乌敕斛。

女人的话语不停,那眼角的泪珠也似泄了闸似的,一边说着,一边滚滚落下。旁人看来也是一副凄惨的模样。她捏着方帕有些胡乱地揩尽脸上的泪,说到情绪激动之处,有时候又会一顿,仿佛在努力压制更崩溃的伤痛。

顾铭如坐针毡般僵立许久,心头觉得这时刻比当值守夜还要难捱万分。他偷偷地觑向阁主,沉静的目光,无知觉中透露出求救的信号。

顾千珏无奈一笑,不过还是出言带过了女人的话头,适时缓解男人的不适:“这位夫人,我是此次陪同顾铭的僚友,你之前所问他这些年在外做什么行当,我的表叔父外侄婶婶的哥哥在外开了个镖局,顾铭与我皆是店里的伙计,接到手书那日我也在场,他与我情谊甚笃,对这番大事尚有些摇摆不定,毕竟如今这江湖也不太平,所以思虑再三我便与他一同来了。只是夫人你也当知,那些你先前摆出的证据也是太过勉强,认亲一事并非如此草率轻易。”

女人仿若才察觉到此处尚有旁人,背过身去将脸上狼狈的痕迹拭尽,深掖口气,令自己彻底平静,才接过话说:“我是怕维衍不肯信,所以带了族巫一同前来。”

女人说话的功夫已然恢复如常。她的心底飞快地转圜着这人的身份价值,虽说对于这样的普通人她应当有自矜自贵的傲慢,依这人的话言,应当是维衍这些年的莫逆之交,先前那些怀疑冒犯的话语也姑且可作担忧挚友安危,但以她的身份确没必要向无关紧要之人证明些什么,只是为了不让维衍心底有不快以及不信任,所以还是解释了一番。

远事宜占,近事以祭。这么些年寻容貌相似者也堪过百矣,不是没有妄图鱼目混珠之人,离得远了,鲜奉则会先找族巫占卜问仪,不成便不会再去。稍近了,便不管险阻也要去见上一番,扑空也要苦苦等,哪怕那些细微之处都对不上,还要不死心再拉着族巫祭许敬解,才肯彻底放弃。

容貌相似,身量高壮,眉眼高阔浓厚的族人征象,耳处有刺迹问仪无碍,反此种种,这些年只拎得出这一人!要叫她如何不激动,在见到人的那刻,血脉联系的微妙通灵便叫她毫无心思再行祭解,几乎就要将人直接带回去。

族巫取出一绺黑色的细碎发沫,女人在一旁解释着,那是维衍满月时的胎发,然后耐心地向男人解释族巫的下一步动作,以消解些男人的抵抗。族巫径自上前取了顾铭的一缕头发,将两者缠作一起,倒上不知名的黑糊油亮的液体,取最初祭燃的香头星火反插进去,混做一团的东西滋滋灼了起来,随后腾起一股股白色的烟雾,再片刻便烧了起来,化作一团奇异的净蓝色火光。

“烧的是离火!”女人惊叫着扑到顾铭的身上,抽哽着痛哭,嘴上一遍遍重复“维衍,就是我的维衍,我的阿衍,在外面受了多少苦”她哭得尽了,又捧起男人的脸反复打量着,目光是那样的包容、怜爱。

顾铭尚未体会过这种陌生的情绪,只作不解,他顾自朝阁主那边靠去,躲避着女人更为热切的举动。

“望夫人谅解,顾铭他向来独身一人,不太适应您这般。”顾千珏不动声色护着男人的一只臂膀,但是此前的证据大抵是十分明了,他也不想在未来岳母面前表现得格外失礼,因此还是规矩颔首致歉解释。

一旁的族巫也掩盖不住激动的神情。“终于找到二承耶了!太好了!”

【1】承耶:纳挞族首领割域据落的继承者称谓。

这个走向是顾千珏没有料到的,起先他以为当有什么阴谋诡计,尚可将计就计以身入局,但现下看来,这身份的虚实仿佛已经明了。

脑中的思绪蔓延,观那夫人的态度,应当不是知晓他一阁之主的模样,想来牵扯的不会是太多江湖的势力,那么朝局州国之间的纠葛,就待他们再好好留观几许。

因此,鲜奉夫人提出要顾铭去嵩原的时候,顾千珏没有拒绝,顺势顾铭也应了下来。鲜奉夫人并没有发现两人之间,暗流着以顾千珏为核心的行为模式。

她眼底的喜悦迸射出来,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与精神,对于顾铭说想要邀好友一同前往做客的请求,也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就这样一行人混着低调的随行队伍,一路跨江涉海,去往嵩原部落。

路上鲜奉夫人热情地为顾铭介绍着纳挞族的各种情况,尤其是围绕他自身的事情。她介绍着属于他的辖区,尽管这么些年人不见踪影,他的罕父仍为他留存封号与辖地,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莫说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赏赐物还有辖区收获的东西一并入了他自己管制的府库,听说他这么些年来在外走南闯北,仅仅拿着卖命的钱,聊以维持生计,心疼地又要流泪。于是更加详细介绍着属于他的地位与财势,好像要把这些年欠下的都补回来。

“阿衍一夜之间就变成富绅了啊?苟富贵,无相忘!”顾千珏勾搭着顾铭的肩,嘴上笑着骂。

“没”顾铭微微揽着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没有放开。对于那称呼也没有计较。

因为顾千珏一直称呼男人为顾铭,一路鲜奉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忍了半刻就发作了:“这位小兄弟,我也不计较你们在外是作何称呼的,如今他要回到本家,自然要唤他原来的姓名,乌维衍,还望你莫要忘记了。”

顾千珏挑了挑眉,但却没有反驳什么,旁的不说,女人对顾铭的关爱是无法装出来的,只一点依从她这些小事也并无不可。所以后来他顺其自然地改了口。

队伍整顿休憩之余。

他拉着男人去林里捉兔子,没有收获,倒是掐着内息的石子猎到了三两只野鸡,他提溜着猎物大老远地唤“阿衍!我抓到野鸡了,快来!”

于是见到男人剥开人高的蒿杆,那抖落的白絮几乎在他头上下起一片干燥的,草酥味的雪来,荜拨窸窣,涉地而来。

他一手捉握住野鸡的脚,猎物们尚有活力扑腾,在蒿苇里扇振起簌簌的白色绒絮,飞到男人的头上,脸上,全身上下沾得都是,莫不狼狈。

“阿衍,你怎么弄得浑身都是。”顾千珏声线带着难掩的笑意,把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摘得干干净净,故作无辜地问着,手上还作贴心地样子为男人摘去身上的绒絮。边推着男人往阔地里去:“我们快出去吧,在这里面,一直掉好多白毛毛,都摘不干净了。”

男人不动声色地接过他手中的猎物,游刃有余地跨步迈出腿,只是还没走出多远就被顾千珏猝不及防地拉住,没有防备地踉跄一下,栽进身后之人的胸膛间。

只感觉到一片震动,那喉头中的轻笑在胸膛间引出细微的振荡,因贴得近了,显露得明了。

下一瞬,唇上被温软的热度覆盖。触离片刻,故作委屈的声音自耳边轻巧地吐露:“阿衍,好不容易有个没人打扰的地界,你还真说走就走!”说着,又泄愤似的吻向那唇,用力地嘬啮着,如此还不够,探出舌尖侵入到那唇齿舌腹勾缠搅动,搜刮着涟涟沁出的津液,嗫啧声起,喘息益重。

很快克制着分离开来,就这姿势环抱男人片刻,静静等待身下汹涌的欲望消解去,大约平复下来,他依偎着男人的额,又轻轻落下一吻。只是很快,他抿起唇侧过头呸了好几下。

那旖旎的氛围也刹那间消散了彻底,男人的脸色也白了几分,挣扎着就要做起来查看阁主的情况,心中惴惴。

顾千珏闷着声道:“有那个破絮子,不行了,我们还是出去吧,等之后你一定得找个时间补偿我。”越说越是幽怨。他伸出手朝男人的下三路摸去,用了些力道一抓握,不轻也不重,但那意味不可谓不明显。闹得男人白了的脸色又悠悠转红,连耳根也烧起些绯丽红晕。

“阿衍,阿衍,你好乖,我好喜欢你,我都要忍不住了。”顾千珏见了这模样,又痴痴地凑到男人耳廓边低喃着唤他名,倾吐着自己的不快。

为了不让鲜奉夫人看出两人关系的端倪,他们只称兄道弟地往来,明面上不敢有丝毫逾矩。顾千珏一是不愿意在还没有获得认可之前就先把岳母给惹毛了,毕竟之前还因为称呼的事情又闹得小不悦了,二是现下敌人在暗,他不愿意暴露更多地信息,只怕到时候动起手来捉襟见肘。

话说那称呼倒不是先前鲜奉夫人提点的一事。而是自他唤顾铭作阿衍以后,鲜奉夫人此后再唤那名,顾铭便是冷着脸作何也不应,无法,鲜奉夫人只得唤了维衍。谁也不知是计较之前鲜奉夫人对胞兄弟言语中的偏爱,还是为之前顾千珏那事而找回一码。

更或只是简单地,就想保留一个独一无二的称呼仅凭阁主差用,没有人知道男人心中怎么想,但这种微妙的,细枝末节的地方,却让顾千珏心头大爽。此后不管何地界,他有事无事便要唤那名,无人时候,更要贴着男人的耳际低声一遍遍念“阿衍,阿衍,你看看我。”明明再普通不过的二字,却叫他从喉头中一裹一滚,沾染出缱绻缠绵的厮磨。

直到把男人闹个大红脸,偷偷轻吻几下,尝过些瘾,稍得慰藉些欲壑,才肯罢休。

到达嵩原的时候,鲜奉夫人将人安置在主营旁,便匆忙去见了太律。乌维衍的辖地不在主营,但鲜奉夫人强烈要求下,把辖地设在了主营最近的位置,除了告慰这些年的思忧之苦,便也是起把人寻回来之后放在眼前亲近几分的心思。

如今是刚找着人,说什么便是不太肯放回去,于是先让人在主营的一尊毡帐内歇着了。一并回来的顾千珏也得了份殊荣,在一旁的帐幕允置。

再后来就是面见太律,不过想是经久岁月不曾熟悉纳挞的礼节,鲜奉携太律来见人的时候,并没有要求什么。

入暮时分,秉烛明营,账中火光荧荧,鲜奉随侍的八尺高汉,髭髯浓厚,顶额晶目,威势敛然自露。此人便是嵩原的首领太律,他着装简精,往日戴的翻帽也摘了去,显出天然无雕饰的卷发,缕缕盘错在额边鬓际。

虽有余威莫测,却收着叫人只觉出几分莫名的敦实亲近。他随手将掌中的弯弓递与鲜奉夫人,又卸去些武莽,此番方从狩猎祭的日常仪事上收拾妥帖赶来。

抬眸见到人的那刻,高壮的身形微不可见一滞,他伸出宽厚的指掌,扣到顾铭的腕上,那举动霎时令顾铭的浑身绷紧,下意识竟是想提起内息震慑,对峙只一瞬便自将警势生生扼制住,高壮汉子指间粗砺的厚茧如同干枯的树梗,一寸寸从掌腕硌至肘节,像是在确认或是丈量什么。

半晌才哑声道出一字来。“瘦。”话落,那魁梧雄壮的身躯就折在床桌旁,就着那压在床缘低低的伏木上端起水碗,咕咚饮了一口。

沉吟久,才缓缓出声:“先前听你额吉说你在北梁做镖局的行当,过得大不如意,为何没有想过寻亲事宜。”

“自知事起便独身一人,得顾兄庇佑以全衣食,举目无亲可依,便只做世上无亲缘。”顾铭敛了神色,将之前顾千珏教与自己的措辞囫囵吐纳。

远在北梁,鞭长莫及,纵使已派人巡查男人前后的经历,时间又过去久远,大抵是觅不到踪迹。太律倒不知,进了霄月阁影楼之人的身份信息更又是讳莫如深,无迹可寻。

不过费心这事并不是怀疑些什么,而是想要知晓这其中辗转过程,好叫他们恩携怨怼都有个落处,就好当顾铭这番请来的友人与他有恩,自是不会亏待了去。

还尚没问些事,旁的鲜奉夫人却是看不下去,嗔言岔道:“哪是这般审罪询盘意举,维衍多年在外,吃尽苦楚,你不关心便得作罢,怎好生像是诘责发难。”

“好,好,我多言。”太律应声答,旋即不再问这些,反而言谈讨论起宣颂封籍的布仪来。如今寻着人来,理当昭知部民,承籍封号,攒领辖地,但鲜奉夫人早与太律商挈,待狩猎祭结束后方好大肆隆兴。

一来领了封地的承耶是不合宜在主营多留,此举可让人多歇在身旁,培络抵补这些年缺失的情感。二来则是,狩猎祭逢期,再兴典式恐照顾不全,总之是重视的意味。

顾铭莫有不应。此前阁主已提点他几分,如今二人要留待这地方,礼节言语多有不通不便,自当什么都顺应这里的俗风得好。

顾铭不是多言的性子,太律又是少有慈爱顾加,两人相谈顷许就无话再议。嘱咐几句,叫他日里多出去走动走动,熟悉四方,顾铭也一一应下,而后又带着夫人归了自己的毡帐。

毡帐外的看守并不严,鲜奉夫人说这些人都是为了顾铭的安危着想,他无甚理由推拒,难说这些人是否有监视意味。

内里的摆设简单,帐幕中的木支架被缝制连片的毛毡皮外罩覆盖,骨撑分明,确乎没有什么可以不着痕迹躲过前方看守而溜出去的隙漏之处。

顾铭一夜未眠,在毡帐斜方侧缘缘挖了一宿的小地缝,他已观察过四方的形势,外围那角堆了几拢两人高的干草卷,从这出挖出去些绕走,行踪便得掩饰,而后又微调整着帐内的立橱,掩在那地缝前,至少一时半刻是叫人发现不出端倪。

但他并没有趁夜溜出去查探,而是在账中休憩直到日盘高悬。

翌日,拉开交叠在帐前的帷幔,外头的金辉一瞬间倾洒进穹庐中。狩猎祭是赶着冬封之前的大型祀猎,为的就是捕捉足够的猎物囤积来,让部民能安然度过少食严寒的酷冬。

因此尽管外面光辉照耀的灿烂景状,落在身上却是让人觉不出太多的暖意,尚未散尽的雾气和着风拍在身上,始觉寒霜潇潇意。

昨夜太律同他说,纳挞的族民都好战能武,狩猎祭的比拼也是分外激烈,这里的崇武比之地位尊卑还来得优先,哪怕你是承耶,征将,都应得在狩猎祭中猎取更多的猎物,所谓位高任重于是乎。

瞧见顾铭‘瘦小’的身躯,太律难得几乎溺爱地提议他尚可不用参加今年的祀猎。

“阿衍,在这里!”刚出毡帐就能看到心念之人在熠熠光辉中冲自己招手。

顾铭快步走了过去,是他自己未察觉的急切。他将昨夜的谈话分毫不差如同汇报似的讲与阁主。

“那倒好乐得清闲,如此,我昨夜时分在附近几里的陇野瞧见好生多果树,不知道是否有人看管,我们顺手牵羊去。”顾千珏压低了声音与顾铭议论。

乍听前面的话,顾铭端正了神色,以为阁主要告知什么摸索到的要事以商议。等那话语全落到耳里,才敛神,无奈应着:“好。”

而非顾千珏不务正业,自从走这一遭将心中未成形的揣测都说与男人听,倒叫他时刻提心警醒着,劳心费神,如是才想个法子转移了人的注意力。

两人看似悄然无声,实则踪迹无疑地伙同着蹿进陇野中。顾千珏叫了顾铭捎个布袋子,男人跟在他后面装,他则在前面疯狂地摘。

“阿衍,这个,这个好吃。”顾千又爬到了更往上的地方,摘下那通红的果李就往嘴里塞,啃得一口汁水绵甜,尝出个好味儿,才伸手递到顾铭的嘴边。

男人就着阁主的手,垂着眼瞧那嫣红果肉上的齿印,浅轻地顺着那印迹咬了下去,红得艳熟的果李甜得发酵,口齿之间尚能莹润丝酒香。“嗯,好吃。”

“是吧,那你拿着吃,你喜欢吃这个咱们就多摘点。”说着,顾千珏一股脑将半拉果子塞人手里,又如野猴般在树梢上蹿下跳地摘起红熟的果子。

除了移动到另一棵树,顾千珏少有动用内息,因此那些动作称不上优雅,几乎是原始地野蛮,倒也不是他不顾及形象,而是倘若内息用尽一时半会儿不得恢复,要是着陇野果树有主,他们应保留气力才好第一时间逃跑。

做贼心虚又胆大包天地攉夺着这一片陇野的果树,摘到后面,顾铭的布袋子早已装不下,顾千珏也觉得自己的肚子有限,开始摘一个啃一口,不算香甜甘美就扔掉,飞快去寻下一个目标,如此暴殄天物。

叫底下生怕被人发现踪迹的顾铭好一顿追着掩埋,收拾那一地的狼藉残果。

得了经验,又叫顾铭将原先布袋子一看没那么好吃的果子扔掉,兜起更饱满红润的进去。装完了,两人就开始在林间飞快穿梭,“快跑快跑,趁没人来呢还!”顾千珏一手接过顾铭手中的布袋,反手甩到肩头,一手拉起男人的手,扯开腿疾速奔跑着。

两人一直穿过了整片陇野的果林,到达尽头,已是一处不知名山脚下缘。

山麓菘翠苍郁,顶峰盖一抹醒目的雪色,凝结的初雪冻在山尖,化开来的稀拉雪水顺着山腰蜿蜒至下,一部分被山土吸收泽润山林,一部分则漫出地面,汇在那人工开凿砌建的小渠中,哗啦流下。

顾千珏此下想到什么,将那果子兜头倒进了渠水中,欲清洗一番,哪知那看似缓慢的水流湍急,将红彤彤的果李骨碌碌往远处裹挟去。一旁的顾铭眼疾手快提起内息去追截,入水的手却是拦不住成片的果滩,顾铭只得踩进水中弯腰扯着裙襟去拦。

顾千珏在一侧笑得前仰后俯,“抱歉,阿衍,我又犯蠢了。多亏阿衍,不然我们的果子都没了。”顾千珏说着走向男人拿布袋去解救他。

不过这番倒是把果子都洗涮个彻底了,顾千珏从凉沁的水中捞出一个红艳艳的果子就塞到顾铭的嘴里:“奖励阿衍的,这颗最红最大,肯定好吃。”悠悠把果子重新装回布袋,顾千珏也捞起一个果子吃了起来。

在雪水中轱辘滚过一遍的果李,凉生爽口,将那回涩的酸意压了下去,全余鲜甜的口感。

两人又尝够凉果的滋味,顾千珏为顾铭摘了湿透的鞋袜,脱了外衫垫在地上,让人坐了上去,他也顺势脱了外靴,将脚沁入那冰冷的初化雪水中。跑得热累了,现下就着这天然的流水洗去些疲乏,顾千珏向着男人的肩膀,头颈软弱无骨地贴了上去:“累了,阿衍,我靠一下。”

顾铭将阁主的肩头柔柔揽在怀中,静谧无言。沉默的片刻,男人缓缓挪着错开头去看那窝在胸口的人,悄悄地,轻轻地靠近,规律的呼吸缠动在一起,他的唇贴上了那沾着汁色艳红的软肉。

凉馥回甘,湿热软腻,一触即离。

“抓住你了,偷亲我。”原本阖着眼休憩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晶亮有神的瞳眸分明没有疲乏的模样,带了狡黠的算计。

“嗯属下知罪,自请罚。”

“罚你再亲一下。”

“好。”

话落,温热的唇再次贴了上去,带着难抑的炽热。

顾千珏也是后来才得知,这处的陇野并非无主,那是本该顾铭的辖地,而且纳挞的瓜果繁多,随处可取,这里的部民并不以此为稀,果熟烂透的情况时有。

因此两人其实光明正大地摘择也不会惹出何事端。

狩猎祭结束前的这些时日他则带着顾铭在主营的附近瞎跑了个遍,摘果子,捉河虾,猎山麂,总之不是干什么正事。暗地里却是将主营的各方位布局记在心中。

筹备承籍典仪的那日,顾千珏才见到了那个鲜奉夫人口中的阿斛,顾铭的胞兄弟。即使同时辰而出的双生子,再怎么说也应分出个先后。他探听到的消息,顾铭是二承耶,应是兄长,另外纳挞的按袭仪也是嫡长承位,其后再择次子。

机缘之下那三承耶早就登籍做了骨冕,按理来说成为部落的太律应该也是迟早的事情,只有顾铭突然穿插进来倒显得突兀。

如果是他怕生变故,忌惮顾铭的回归会动摇他的地位,所以早下杀手派人去截那手信?也是说得通

席位上,顾千珏因为在北梁时对顾铭多有‘照拂’,所以荣幸能在典仪台的前围落座。

随着疾声闷响的擂鼓,丝芦与编罄的击打吹弹一并传开来,几个魁梧的汉子围着一团火篝,又唱又跳,那嗓音高嘹扯得绵长,听着别有风味,着青彩编织袍的族巫在立台上拿着摇铃手舞足蹈。

高大的男子阔步走来,他脚下踩着褐色的皮质筒靴,襟饰除了打磨得圆润白亮的骨节还有叮啷作响的松玛翡石,半袄的裘肩从胸前盘过斜斜垂到后背腰身,算不得气派,却是一种迥异而精致的打扮,卷曲的头发三两缕坠到额际,葱茏的眉睫,高鼻深目,颊上带着经久不去的酡红,扫过鼻背也是粗糙的日光斑,沧桑粗犷又十分健朗的姿态。

那人在顾千珏的斜对侧入了座,对上那如鹰隼的双眸,顾千珏真的愣住了片刻。

单从容貌去看,如果不是太过熟悉顾铭,恐怕真的会一瞬晃神将人错认,但两人在这面相上的差异还是令人十分容易辩识的。

顾铭在霄月阁做了那么久影卫,常年守在暗处,皮肤没有那般黝亮,他的头发只是微微蓬松,平日总是梳得整齐利落,而且眼睑下至今还留着上次中毒后的两点啮痕,看上去同浅淡的胎痣,为那过于锋芒的五官平添几分柔情魅意。

而且说来,顾铭也从来没有这种打扮

这边想着,又见一抹红影从马场拉近了。

锦服青年的马匹绕着典仪场转了两圈,最终勒止在登台的木梯旁。男人利落翻身下了马,抬脚就上了立台,径直朝族巫走去。

族巫闻声,奇怪的舞蹈也恰逢其时停止了,他一手托着盛了碾磨好的朱砂铜碗,捏着摇铃的手倒过来,用那端头的羽穗沾上那猩红的色彩,往来人的颊上画了两道。

筑台上的仪事结束,顾铭也走向了顾千珏那处旁座,在太律的右侧,次主位,昭示着今日的尊贵无两。

现在应该确乎称男人叫乌维衍了。

他穿一身赤色黄白纹圆领袍,叠领翻出内里缝制精秀的花彩图,半侧胸脯裹了厚实的毛披肩,油亮的杂灰色,工艺考究的狼毛肩袄。脖颈上戴一串银环,下方坠着一块嵌了红瑙的平安银锁,锁下的链角随人的动作摇曳晃荡,往常梳得利落的头半散了下来,一半盘在头上用红银发绳束着,另的则散批着,择了几缕编长辫用银扣和红珠在其间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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