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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或许

 

杜聿明脚不沾地,一早才去行辕接受蒋总统的训示,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沈阳剿总司令部听卫立煌面授机宜。阮静秋和当地的几位军医交接了杜聿明的病情和治疗方案,但沈阳此时没有飞机回返徐州,她至少要等到当天晚些时候或转天早上才能走。她徘徊在司令部大院里,在门岗哨兵困惑的注视下走进大楼又走出大楼,始终没有找到她迫切想见的那个身影。说不失落是假的,十几年相识相知,她和他没有主义或路线之争,只有日积月累的情谊和难舍。她不能说破战争的结果与他的命运,更无从预知自己的未来,之所以一路踌躇彷徨,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可目前看来,他应该不在沈阳,听闻九兵团正在彰武至新立屯一线休整,他此时多半脱不开身。

眼见卫兵们的眼神已很有些怀疑,她不好再徘徊下去,只得转身向外走。而这时候,院里忽然驶出来一辆汽车,廖耀湘在后排降下车窗,意外又疑惑地望向她:“小秋?”

阮静秋惊讶地睁大眼:“你怎么会在沈阳?”

廖耀湘为这古怪的问题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卫总说杜先生到了,叫我回来开会。现在换我问你,‘你怎么会在沈阳’?”

阮静秋悄悄握住了口袋里的那只络子,抿着唇没有回答。廖耀湘仍有些疑惑,但看出她有话要说,于是向她招手道:“上车吧。”

前座的敬副官早在上回风波中就瞧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寻常,于是悄悄告诉司机,叫他开去河边公园等人少僻静的地方。司机则一路目不斜视,车子停稳后,阮静秋左右一瞧,不由哑然失笑:这么巧,她又回到了长沼公园,只是身边说话的人从杜聿明变成了廖耀湘。两人沿湖走了几步,廖耀湘确认周围没有他人,转头问她:“现在可以说了。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阮静秋感到自己的脑袋又突突跳动着痛了起来。她暗中攥紧手掌,心想,横竖都是要痛,区别无非是痛在脑袋还是痛在心里。不论那个阻止她干涉历史的外力究竟是否存在,只要它不能当场使她毙命,她今日就必定要把这番话说出口。她上前了一步,与以往的交流相比,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廖耀湘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一度试图打断:“小秋——”

劝阻的话还没有出口,阮静秋就先一步问:“对你来说,这件事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

这句话才说完,她的脑袋里便像凿进了一枚铁钉,疼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疼痛使得她的双眼泛红,眼眶含泪,廖耀湘见她神情苦痛,不忍再开口打断,只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阮静秋咬着牙,竭力抵抗着直往骨头里钻的剧痛。她颤着声音说:“我知道报纸上所写的那些都是假话。锦州就要完了,长春朝不保夕,就算九兵团能撤出东北,可然后呢?”

廖耀湘眉头紧皱。

阮静秋艰难地向他挪近了一步。即便对于故交好友来说,两人此时也已经近得过了头,再多一寸就要撞上对方的鼻尖。她断续地抽着气,压低了声音,既像在抽泣,又像在恳求那样,接着说道:“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难了,可另一条路或许才是生门!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只要你肯选择,一切或许还有希望!”

“没有这样的‘或许’。”廖耀湘斩钉截铁地说。他面色阴沉,但并没有发怒,而是抬起双手,握紧了她的臂弯。“我了解你的为人,因此可以不追究这话的来由。”他强调道,“但除我之外,这话再不要说给,万事皆要以最理性的角度反复考量。可在这一刻,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他没有办法仔细琢磨自己的心意、顾虑肩上的责任、担忧她的处境、哀叹无望的未来,心中却实实在在地被她的眼泪、她的拥抱、她的临别赠礼掀起了滔天巨浪。或许他正在那一刻觉察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而任由本能代替理智作出了选择——他快步折返了回去,深深地拥抱并吻住了她。

阮静秋瞪大眼睛。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她还以为他改主意了,谁知道他一句话也不说,竟就这样亲了过来。她起先懵懵然地想:这可是她的初吻呀!而后又忽然明白了,正与她方才的那个拥抱一样,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也同样有着他无声的千言万语。至于那究竟是爱人的表白还是友人的诀别,又或者它们早就混在了一起——已经不重要了。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只是闭上眼睛,耐心地倾听着他的话语。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他退开了一些,关切又忐忑地瞧着她的表情。这个冒失的吻之后,他们无疑不能只算是朋友了,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战局里,他竟连一个承诺都给不起。他直到这时才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但他怀中的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开了眼睛,带着宽容的、哀伤的、可能还有些羞怯的眼神,坦诚而直率地望向他。廖耀湘终于意识到,他和她远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懂得彼此,也算老天有眼,让他们在离别的前一刻得以发觉。他缓慢地松开她,低声说:“我走了。”

阮静秋在回应之前停顿了片刻,脑海里掠过一路经历的种种。但她忽然又不想称呼他“长官”了,于是像个真正的友人那样,头一回轻轻唤了他一声“建楚”,而后才说:“保重。”

他走了,她仍站在湖边,当轿车终于驶出她的视线,连引擎声也远得听不见了的时候,一片枯黄的树叶恰好落在了她肩上。她想起了一句诗,于是自言自语般地念道:“明年芳草绿,故人不同看。”

这一别山长水远,不知何时再见、不知能否再见。

转天她乘机飞返徐州,锦州那时已胜利解放了。长春守军随即先后起义投诚,郑洞国也如历史记载的那样放下了武器,最终促成了长春的和平解放。

沈阳人人自危,黑山、大虎山一线胶着不下,廖耀湘和他的机械化部队就此被困在了河网密布的辽西平原上。二十六日夜间,位于胡家窝棚的九兵团指挥所外响起了枪声,且兵团司令部与各军之间都失去了联络,连辖下的一个师也要不到。彼时他已熬了不知多少个昼夜,桌上的餐食从早放到了晚,已冻得像铁疙瘩一样。卫士们听见声响,连忙来叫他转移,个个神色惶恐不安,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性命不保。

“慌什么?”他低喝,“共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语罢拂开众人或回护或搀扶的手臂,依旧军容齐整地走出这间破旧的民房。星星点点的火光转瞬已成燎原之势,他平静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火光、聆听着近在咫尺的枪响,短暂地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人和事:南京城里死去的人们、昆仑关上胜利的号角、野人山中累累的白骨,还有戴安澜永远定格在黑白相片上的微笑。

他依然是不后悔的,但他忽然想道,要是自己也死在了抗日的路上,那该多好。

后来——正像许多影片曾演绎的那样,部队陷入混乱,人人争相奔逃。杜聿明乘飞机在上空绝望地见证了,和他对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光。两人往日并无仇怨,硬说那些隔阂重达千钧或是轻若鸿毛,不过是唯心而已。邱清泉不屑于在刘峙及诸位兵团司令、作战参谋面前与他作幼稚的口舌之争,反叫人注目于他的不忿,于是向他伸出手掌,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句:“焕然兄,恭喜了。”

对方似乎颇意外于他与传言不符的冷静,略一迟疑,回握住他的手掌:“当有雨庵兄一半功劳。”语罢,又一侧身,将正当中的位子谦让给他:“请。”

邱清泉站在原地没动,垂眸笑了:“焕然兄太客气了。你叫我站在这里,莫非要推举我作‘总司令’吗?”

黄百韬微微变了脸色。孙元良冷眼旁观着他二人,这时亦出言讥讽:“焕然兄如今可是总统跟前的红人。要是总统来了,莫说我们几个,只怕刘总司令也得让位子喽——”

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刘峙咳嗽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顾祝同及郭汝瑰带来了蒋总统的训示及作战方案,邱清泉调拨一半精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对这份方案的不满,远胜于黄百韬的那枚勋章;说是经了蒋总统及作战厅的深入研究,但在场众人谁不知道,杜聿明去东北前早就拟定了更好的方案,国防部这群人连同徐州剿总偏作睁眼瞎,平白磨蹭时间、耗费战机之后,又故作姿态地敲敲打打一阵,于是作战方案就成了他们的功劳。用笔杆子和嘴皮子制定一份方案自然是很容易的,失去的战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来了。他用余光环顾四周,在场的将军们各个貌似聚精会神,真正听进耳朵里的话不过七成,到执行时至多三成,至于效果,恐怕连一成也达不到。

借口公务繁忙,实则急于抽身,顾郭二人当晚便要赶回南京去。刘峙在他歌舞升平的小天地里开了一瓶一模一样的洋酒,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邱清泉则婉拒了几位女士热情洋溢的主动攀谈,自宴会侧门走出,松开衣领,点燃了一支香烟。

黄百韬拦住了顾祝同,两人站在车旁,边说话,边往宴会厅望,多半是在抱怨大战在即,刘总司令反而醉心酒场。邱清泉并不打算加入这场向参谋总长非议自己的上级及黄埔军校时的教官的谈话,尽管他某种程度上赞同黄百韬的意见。他耳力极佳,清晰听得顾祝同在谈话末尾对黄百韬一再劝慰:“等光亭到任,一切都会好的。”

会吗?

他少有每日读报的习惯,若不是杜聿明人在东北,那些东西之于他连糊墙也用不上。近来,几家一向言辞温和的报刊,尚且刊载了一连串痛批卫立煌的檄文;仔细读来,文中字里行间所表东北之顽疾病症,和徐州也没有两样。战争既非一人之事,又怎能凭一人定胜负、论输赢呢?

但他别无选择——他和自己一样,除下这身军装,天下再大,他们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局势就在短短几日中悄然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随着东北尘埃落定,黄百韬和他的第七兵团又在徐州东面陷入了危机。他本是奉刘峙之命沿陇海线自海州向徐州撤退,哪知撤到半途,大军却全堵在了铁路桥上。此时再架浮桥已来不及了,共产党的部队已织好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围网,将第七兵团严丝合缝地困在了碾庄圩里。

这天早晨还晴朗无风,入夜后,徐州的天上却悄然聚集起了浓密厚重的阴云。邱清泉在停机坪上抬头端详天色,确信徐州将在今夜迎来入冬第一场大雪。

他启程得并不算早,只因杜聿明的飞机在云里迷了路,他人都到了司令部,才听闻飞机还没落下来,于是又折向机场,这才刚好遇上。阮静秋早前专门乘飞机去南京接他,此时正和一同回来的几名军医一起在机舱门前支担架,要把杜聿明抬下飞机。杜聿明一路都昏昏沉沉,此时终于在接连的摇晃中苏醒,眼见他们个个满头大汗,连忙挣扎着想要起身:“我自己走。”

“我来。”邱清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他从两名军医手中接过担架,稳步走下舷梯,被迎面来的另外几人拦住了去路。杜聿明奉命来徐州指挥军事,在机场一同迎接这位副总司令的自然还有总司令刘峙及三绥区司令冯治安。刘峙嘴上说着辛苦,却不让众人尽快送杜聿明上车,反倒重复着些“徐州有指望了”的虚话;冯治安则因为先前手下两位副司令何基沣、张克侠阵前率部叛变投敌一事,面色始终阴沉难看,不发一语。

“光亭兄来了就好。”他向杜聿明敬了一礼,“如此,我就放心去总统面前请罪了。”

邱清泉瞟一眼杜聿明的神情,若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是断然不可能的,但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抬手回了一礼,招呼就算打过了。

几人小心将担架送进轿车后排,阮静秋不放心,一再对随车的副官们叮嘱:“后排务必要留个人扶着,车子千万开得稳当些。”

冯治安乘上飞机,趁夜色匆匆赶往南京,刘峙也上了车,紧随杜聿明的座驾往指挥部返回。邱清泉望一望远去的车辙,目光转向阮静秋问:“有建楚的消息吗?”

阮静秋默默无言——她去南京接杜聿明返程时,曾听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猜测,甚至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被炸死在战车中等言之凿凿的说法。听闻黄伯溶每日以泪洗面,多半相信了他已经战死沙场。以廖耀湘的处事风格,战前应当对家里的事有过叮嘱,大陆无疑是留不得了,可台湾也未必是更好的去处。她没有时间去廖公馆探望,只得匆忙写了封信件托人捎去,建议他们母子俩尽快搬去美国或是香港。她当然也可以如实告诉邱清泉,廖耀湘如今还活着,只不过大概正在东北的某处军官教导团里学习改造,可又不知道这回答是不是比他已战死沙场更加糟糕。于是她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邱清泉见状冷笑:“你都瞧见了,有的人用性命尽忠报效,有的人却仍在醉生梦死!”

刘总司令爱酒爱歌爱美女,这晚借着接风的由头,果然又大摆筵席热闹了一番,南京下发的进军电文反倒被他搁置在一旁。比起徐州能否守住,他显然更在意自己的买卖,因此已打算退去蚌埠,早早从徐州脱身。杜聿明的身体状况却不容许他一揽子包下徐州的大小事务,单单军事一项,已经是将他压得脊背佝偻的一座大山。邱清泉固然骄傲,却也不能愚蠢和僭越到在刘峙面前主动提出为杜聿明分担职权,只能在宴会中和他一唱一和,暂时劝刘峙打消了离开徐州的念头。由此产生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就算大战在即,徐州剿总仍旧要如此歌舞升平下去。

得以从宴会抽身时,杜聿明已显得精疲力竭。婉转低回的舞曲使他困倦,可他又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以应对与刘峙的交锋。这场交锋落幕,意味着他所透支自己而强打的精神也无法继续维持了,回到轿车后座,他便疲惫地睡了过去。邱清泉以为把他送回住处就万事大吉,可这个看起来已经极为疲倦的人,在泡了个澡换上睡衣之后,又忽然精神抖擞地坐在床头,研读起了作战方案。

他是从南京飞来徐州的,早已经将这份作战方案记得烂熟。更何况,徐州的地图及沙盘就烙在他脑海,他召开作战会议时,从没有参考文件的习惯,更不需提前温习方略。邱清泉本就被刘峙的那副嘴脸烦得冒火,见此情状,立刻从他手中抽走了文件夹,语调尖刻地说道:“我已发了电报询问,确认李弥和孙元良都在来徐州的路上。假如明早他们还不出现,徐州剿总就迁往他们的司令部开会去!”

杜聿明抬眸望他。邱清泉的面色严肃阴沉,在外人看来想必十分可怖,但却吓不退他,倒不如说,这副模样他见得多了,已有了一套独门的应对办法。他莞尔一笑:“你这副样子,别人就算想来,也叫你吓回去了。”

邱清泉顿时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的拳头能毫不犹豫地攻向坚硬的钢铁与砖石,却唯独拿棉花没有办法。烦躁使他胡乱抓了抓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根香烟,凑在鼻下,焦躁地反复嗅闻着。

杜聿明知道他是顾念自己,于是说:“想抽就抽吧,不用在意我。”

邱清泉懊恼地:“不抽了。”尽管那未必有什么意义,但他不想为杜聿明脆弱的肺增添任何负担。他不得不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提出的疑问也没头没尾:“你有什么想法?”

杜聿明微愕,旋即明白过来他询问的内容,略想了想,回答:“我不认为东进是最佳方案。”

邱清泉“嗯”了声,示意他说下去。

杜聿明接着道:“用兵当出其不意,柿子也要捡软的捏。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以至于处处被动,我们不如回头去打刘邓,将战线往西拉扯。华东敌军届时势必调头来援,正好可以与七兵团来一个前后夹击。”

邱清泉道:“如此就能化被动为主动。但是,黄百韬与南京,恐怕是两个很大的变数。”

杜聿明沉思片刻:“假如黄百韬能坚持七至十天,那么整个华东战场的棋就都活了。至于南京——倘若能得到刘老师的支持,或许还有商讨的余地。”

邱清泉对此不抱太大希望:“我看难。”他把烟塞回口袋,叹口气,站起了身:“你还是早些睡吧。明天可有一场硬仗要打!”

国民党人对开会有超乎寻常的“热爱”。

在座的诸位将军们绝不会想到,半个世纪以后,在海峡对岸的岛屿上,一群仍然如此自称的人们,在几乎抛弃了这个身份最初的所有意义之后,竟然将这种吊诡的“热爱”保留了下来。跨越漫长的时间,他们唯一的一致是,对开会的“热爱”绝非是种夸赞,而是讽刺。它不意味着问题将得到解决,也不预示着某几种思维将得到积极的碰撞,恰恰相反,它通常是高级军政长官们进行乏味迂腐的训话,及享受随之而来的溜须阿谀的剧场;当局势走向紧迫,前景晦暗难明,它也至多只会见证各方势力相互谩骂指责、瓜分油水并推卸责任的闹剧,没有转机会在这里发生。

邱清泉比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更早地习惯于在这种场合保持冷眼旁观,他用讥讽的目光审视着会议桌,目光在杜聿明身上终于稍有缓和。今日的会议由杜副总司令主持,因此他破例多调配一部分精力,以五分之四的专注聆听着他的部署——尽管他昨天已经听过了他的“机宜面授”。徐州见鬼的冬天和会议室里毫无作用的暖炉迫使众人无不紧裹着大衣棉袄,杜聿明尤其畏寒,他一手撑着拐杖,另一手指点着沙盘及地图,脊背比昨晚多弯曲了两分,像是浑身的筋骨都因为寒冷而挛缩了起来。

“……届时,我们再挥师北上,与黄百韬里应外合,此围必解。”

副总司令的战术部署已经进行到尾声,其余诸人,应当不乏赞同他观点的,却无一例外沉默不语,齐齐盯着会议桌上的某支派克金笔,或从头至尾没有被多写下一字笔记的方案文件。邱清泉于是站起身,简短而又旗帜鲜明地发言:“我支持‘围魏救赵’。”

他是看着副总司令说出这句话的,交汇的目光得到了肯定的回应。但沉默仍持续着,他起初认为李弥或许也应该对杜聿明的方案至少表达一些哪怕不痛不痒的意见,但对方的目光逡巡着,向长桌另一端投去。

“光亭啊,你这是一着妙棋,可也是一着险棋。”刘峙只消一句话,就为这份方案定了调子。邱清泉对此并不意外,他竭力忍住当场对总司令翻白眼的冲动。

他接着又发出和他们昨晚一样的疑问:“依据你的方案,黄百韬需要坚持多久?”

杜聿明对此也早有计算:“只要七到十天就可以了。”

刘峙沉下脸色,冷道:“谁来保证他能坚持这么久,你,还是我?”

邱清泉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杜副总司令的意思是,应当化被动为主动。这所谓‘围点打援’的战法,我们也见识不止一回了。济南会战中,他们就想使用这种战法,以诱徐州上钩,那时就是靠杜副总司令的英明决断,我们才没有淌进这趟浑水。现如今,我们难道放着机械化兵团的优势不用,而要令徐州成为第二个济南,以至于重蹈王耀武的覆辙吗?”

“重蹈覆辙”一词对于徐州剿总的分量显然是极其沉重的,他的发言立刻招致了刘峙严厉的眼光。杜聿明也立即唤了一声“雨庵”,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他二人位于长桌两头,一坐一站。邱清泉原本面向刘峙发言,闻声回头望他,见他仍摇摇晃晃,两手撑住拐杖勉强站立,怒气几乎立时攀升到了极点。

“愣着干什么?”他显然不能冲着刘峙发怒,强压的怒火就不可避免地指向了杜聿明的副官,“不知道搬把椅子过来吗?”

杜聿明坐了下来,这短暂的间隙使得氛围有所缓和。他看出邱清泉仍然有话要说,因此先一步询问刘峙:“那依老师的意见呢?”

刘峙悠悠地道:“我看还是稳妥些好——总统签字批准了的方案自然也是很有道理的嘛。你的方案也好,不过战场瞬息万变,万一出了差错,如何向总统解释呢?如果总统问责,又谁来承担呢?”

邱清泉看向杜聿明,他们都听得懂这不是一句征询,而是一个不容更改的决定。

刘峙环顾四周,李弥和孙元良相当“识时务”,显然都不打算再提出任何意见了。他满意地点点头:“既然没有其他意见,那就仍按原来的方案遵照执行吧,但求无功,亦也无过。雨庵、炳仁——尽快东进,营救黄百韬!”

会后,第二兵团即召开誓师大会,拔营出征。

阮静秋被军医处的姑娘们拉着来凑热闹,大伙没见过这些美国造的坦克和战车,很稀罕地伸长了脑袋。她则兴致缺缺,自打从沈阳回来,她好像又陷入了躺平摸鱼摆烂的死循环,知道自己对当下的人和事都无能为力,只有少投入感情才能免于再经历一次诀别的痛苦。

士兵们军容齐整,行军时高声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小姑娘们听得吃吃直笑,阮静秋也侧耳听了一阵,半晌才听清他们喊的是:“雷打火烧!红炮子穿心!誓不逃跑!受伤不退……”

说是口号,可听起来大半跟诅咒和

没什么区别。阮静秋哭笑不得,且她半点也不认为发这种毒誓对士兵们在战场上的士气与军纪能有什么实际作用。她问一旁整队的二兵团参谋长李汉萍道:“这是谁编的口号?”

李汉萍一努嘴:“还能有谁。”

阮静秋抬眼望过去,果然是邱清泉正威风八面地站在校场观礼台上。但她很快就不笑了——只见一辆熟悉的轿车停在了台下,杜聿明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邱清泉的眼睛比她还尖,见状一阵风似的冲下观礼台,赶在下车时就把他截住。

“你怎么来了?”他搀扶住他的手臂,伸手指向路对面看热闹的女兵们,“如此堂而皇之地在医生面前‘造次’,不怕小秋找你算账?”

杜聿明踏进齐踝的积雪当中,将一封电报递给他:“校长来电催促了。”

邱清泉接过电报,不出所料还是那些字句。他的脸色沉了沉,心中颇为无奈:“叫通信兵送来就是了。话又说回来,他这样一日三封电报地催促,哪怕能让敌军后退一里地,也算有了那么一点效果。”

杜聿明严肃地提醒他:“别这么议论校长。他远在南京,只怕比我们还要心急如焚。另外,我和刘老师商议过了,这几日就随二兵团司令部一起行动。”

这必然不可能是因为信不过他邱清泉而要亲上前线督战,那就只能是为了应对这一日三催的电报,和南京老头子日渐深重的疑心病。第二兵团司令官双手叉腰,在原地转了几圈,被副官牵在手中的两条大狗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心情,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行——”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坚持这样办,我能说什么?我只有把阮处长也一并请到二兵团来!”

李汉萍整队完毕,指挥校场里最后一支队伍踏上征程。他一路小跑至两人身旁,向杜聿明汇报了誓师大会的情况,并说:“先头部队已和他们交上火了。”

徐州至碾庄不足四十公里,十几万人的兵团行进颇有富余,主力方才出征,先头部队已经进入战场。杜聿明虽然身有多种痼疾,耳朵却很灵光,在校场站了片刻,已将士兵们的口号听得真切。但是这口号的内容,就与一支王牌机械化兵团很不相符了,个别用词他听来甚至颇为耳生,显然也不是哪位古人的创作。

毕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官,他并没像阮静秋那样把“无语”两个大字即刻写在脸上。李汉萍未觉异样,口快地说:“邱司令对秘书处之前编写的口号不甚满意,做了不少修改补充。”

杜聿明便似笑非笑地向邱清泉看过去。后者怒瞪了自己的参谋长一眼,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

无需言语也能看出,那咳嗽声意在询问自己,“口号有什么问题”。杜聿明不由好笑:“听上去和邱司令昔日‘烽火连山树,刀光照弹痕’的水准不大相符。”

邱清泉道:“让他们背个诗经宋词倒是风雅得很,可也没几个能把字认全了的。喊口号的首要目的是提升士气,与其叫他们背一通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诗词,还不如这些大白话来得实用,正所谓‘话糙理不糙’。”他难掩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这可是二兵团的独创。李炳仁他们就算照抄,手底下的兵也喊不出这个气势来!”

杜聿明听到此处,略微收敛了笑意。“先头部队既已交上了火,说明共军阻援的部队之多、行动之快,可能已超出了我们的预想。”他提醒道,“雨庵,你要做好准备。”

邱清泉笑道:“他们人数再多也挡不住飞机大炮,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坦克战车。”他此刻信心满满,“你放心,两天之内,我必定杀进碾庄,让他黄百韬请咱们喝酒!”

杜聿明乘车先行一步,邱清泉把阮静秋叫到身旁,叮嘱她也尽快收拾行装,和二兵团司令部及直属部队一起出发。她简单又爽快地应了声:“好。”半点也不对他的命令感到意外。

邱清泉端详她,总觉得她最近变了许多,上回喝酒时说起家里的事,神情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好像要把所有人都拒之千里。他不由纳闷地说:“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若说你在意光亭,可你在上海住了那么久,竟连一个名分也不管他要;建楚出了事以后,你又成日这样灰心丧气、满面愁容。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心里到底装着哪一个?”

阮静秋瞥他一眼:“大战在即,邱司令官却要和我聊这些?”

邱清泉笑道:“大战在即,我才更要关心你的终身大事。没准哪天我就去见先总理了,在这之前,要是吃不上你的喜糖喜酒,我做鬼恐怕也不得安生。”

阮静秋瞪起眼睛:“呸呸呸!”而后把口袋里的点心糖果全摸出来塞给他:“吃吃吃,现在就吃。最好用麻糖粘实了你的牙口。”

邱清泉将一捧点心糖果照单全收,嘴上却仍不消停,不依不饶地问:“你快说说,你想好了没有?杜夫人虽说脾气厉害,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你跟她本就相熟又要好,我再替你去说个情,这事或许就成啦。你看怎么样?不如择选个黄道吉日——”

阮静秋实在忍无可忍,两手捂住耳朵,拔腿逃出了他的“魔掌”。

结果三天过去,两支兵团才前进了不到十公里,且每一寸都经过反复胶着的争夺,每一厘都走得艰辛万分。面前是广袤无边的平原,共产党的军队无险可守,亦没有他们这样先进的美式装备和空中火力支援,却硬是迟滞住了装甲兵团的脚步。

也许南京正为这区区十公里的推进而大发雷霆,但事实上,前线所有人都已为这十公里的拉锯而熬得双目赤红、声音嘶哑。邱清泉同样熬了近三个昼夜,此时他已无暇顾及自己先前的豪言壮语,嘶声对话筒咆哮着:“你们到位了没有?——什么,还有两公里?已经一天一夜了,你们是蜗牛在爬呀!”

他摔下电话,便要冲出战壕,却险些和杜聿明迎面撞上。他的脸色同样不怎么好,也许是才从炮兵阵地视察回来的缘故,浑身都笼着硝烟的味道。邱清泉稍微平复了一下口气,尽可能冷静地问他:“空军那边怎么说?”

杜聿明微微点头道:“他们愿意配合。”

邱清泉于是亲自动手拨通电话。几位作战参谋在一旁,满头大汗地试图提醒他:“司令,今天已经打出去一个基数了……”

邱清泉喝道:“用你说吗?再打!”

参谋们不敢答话了,但仍然犹豫不决。杜聿明了解他们的顾虑,开口补充:“按邱司令说的做,后勤补给的问题我来想办法。”他们这才各自去传达命令。

杜聿明执起望远镜观察着前方的战况。邱清泉站在他身侧,也举起望远镜稍作观察,又放下望远镜,转头看着他。上一回在华东战场上援救受困的黄百韬,虽然绝非轻易,却也并没艰困到如此地步;正如杜聿明早前所说,这片土地上近日来遭受的一切足以将钢铁熔化,可他们的装甲车却越不过那些填满尸体的战壕。对于此时的邱清泉来讲,黄埔军校与德国的所学都不足以解释他的烦闷与困惑,黄百韬求援的电报与南京的催促雪片一般从他头上落下,却让他在四面透风的前线指挥所里冒出了汗水。他想起了自己方才未完成的打算,决定继续这一计划,亲自前往一线督战,于是对身旁的杜聿明道:“我这就到阵地上去,不信他们不拼命打。”

杜聿明闻声扭头,似乎想对他作出应答;身体却忽然摇晃起来。邱清泉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接住了他,手背往他额头一贴,方觉他已经烧得满脸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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