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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

 

武汉有很多小吃,也有很多夜市街。这条夜市街不是最热闹的,互联网的网红风还没吹到这儿,地儿也偏,就是几个小推车形成的生意,来的都是周边本地人,赶上五一,误打误撞来的人倒是多了点儿。

夜市街上有两家烧烤挨着,一个老板年纪大点儿,一个刚来没多久,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子。赶上夏天,打的都是湛江小龙虾,区别是拿手的不一样,一个擅长油焖,一个擅长蒜香,推车后几张桌子椅子,手边摞着几箱啤酒,也算是个简易排档。

今儿下着小雨,左边的老板姓王,三十五左右,个子中等,说话温柔,不温不火的,说着一口四川腔,整洁的polo衫,颠勺的手白,凸着青筋,仔细留意一下发现缺了跟拇指。雨下的有点大,他撑起高伞,有几家没来,今天不呛有人来,他不在意,用劲撑了一下,发现旁边那烧烤摊的主人公稳坐不动。

也不是没动,坐着红色塑料椅,翘着二郎腿,腰间松垮的围裙,指尖还夹了根烟,头垂着捯饬手机,低头的颈骨顶着皮,察觉到他的目光,男孩儿扭头看他,摇摇手里的烟,男人朝他笑笑。

他那双鞋是帆布的,大大咧咧地踩着雨坑,估计已经透了,他又留意了下他的头发,有些毛躁,倒是不乱,抽完烟,弹进垃圾桶,人站起来伸个懒腰,长胳膊长腿的,瘦的像营养不良。

后来这孩儿他只知道姓李,因为招牌是老李烧烤,其余不知道,三天前来的,俩人只在他第一天来支摊儿时打个照面,笑笑,除此之外没其他接触。

男人支好伞,伞大了,不着白不遮,就往小李那儿移了点儿,估摸是年轻人自己出来创业的,没经验,不知道提前看天气预报备雨伞。小李察觉了,说:“哥,我这雨中靓丽的风景线。”

他笑笑,“遮着吧,淋着感冒了。”

小龙虾在箱子里活蹦乱跳,有对小情侣来了,选了有伞的男人,又来了几个喝酒的男人,老板忙碌起来,小李坐在旁边耍手机,服务态度一点都不积极。雨越下越大,滴的他手机都玩不成,干脆将箱子收起来准备回去。却见几个喝酒的男人有点儿高了,嘟嘟囔囔地听不清说什么。老板微微弯腰听着,像是凉菜淡了,非要免单。

听口音像是几个外地的,在这片儿打工,喝的有啤也有自己带的白,没几个清醒的。老板点头哈腰地说行行行,小菜免了,几个男人才消气,吵嚷声小了,又说让送面,老板为难,说这儿不提供面,几个男人又不让了,说周边超市买个嘛,跑腿的事。男人为难,这儿就他自己支营。

“我去吧。”小李摘了围裙,说,“要什么面。”

“方便面吧。”老板看着几个男人,“方便面行吗哥。”

“行行行。”男人摆摆手,小李就走了,过了会儿回来了,把方便面藏起来了,意思是等他们要了再说,指不定几个酒鬼没会儿就忘了。

晚上十一二点,一行男人离开了,还记得付钱,果然忘了方便面的事儿了。小李犹豫着,说走呢,又看他自己搁这儿,一时竟留意着他需不需要帮忙。老板连桌子都顾不得擦地喊他:“晚上吃饭没?来我这儿少吃点儿?”

小李有些惊讶,走过去:“现在就收么哥?”

之前都等到一两点的。武汉是个不夜城,夏天就喜欢兜着风吃大排档,风雨无阻。

“等会儿下大了。”老板说,很感谢他,“喝酒吗?”

“不喝,少整两口吃的就行。”小李坐下,他总是懒得给自己做饭,虽然自己出个烧烤摊,却总是把自己饿的面黄肌瘦。

“好,肉串,青椒,再来盘儿海螺,刚买的方便面烫个热?”

“行。”

两个人在雨伞里吃起来,老板看着他狼吞虎咽地问:“你叫李啥?”

“李晗,木子李,日今口的晗。”

“我王律,律师的律。”

李晗点点头,夸赞道:“哥你手艺不错。”

王律说:“还凑合,今晚谢谢你了。”

“客气。”李晗说,眼一瞥,“哥你进的货不便宜吧。”

“啥?”

“龙虾。”

“真不便宜,正儿八经的养殖虾,干净。”

“看出来了,还很有劲,都爬出来了。”

王律一扭头,几个顽强倔强的小龙虾举着大钳子耀武扬威地伸出头准备越狱,他连忙起身去压制,李晗哈哈笑,王律重新坐回来,笑着叹口气:“箱子扣有点儿松了,明天紧紧。”

李晗点头,两个人唠了点儿其他的,就各自离开了。

王律到家时已经一点了,今天收的还算早,平时到家都三点多了。他冲了个澡,在不大的老房子里转身,一室一厅,餐车在门口搭着,小龙虾一箱一箱地搬进屋里,拢共有二十多平方的客厅很快就被占满了。不止搬进来,还得给他们略微弄点水和氧气,不能被憋死了,憋死的就不新鲜了。

这批货是他前两天刚进的,现在才卖出去一箱,他搬个小板凳坐在箱子前想着,抹把脸,觉得自己得换地方了,虽然这条夜市街离家近,但生意实在惨淡。虽然家里就他自己,也没什么大开销,但每次进货出货,总往里搭成本,这谁吃得消。他想了想,进卧室翻存折,手里有个几万,要想去那红火的地方,赚得多但是给的也多,最起码摊位是要收摊位费的,有的黄金地段一个月几千,夸张的甚至快一万,比背离市中心的一楼门面月租还贵。他刚燃起的勇气和希望又破灭了。他搓搓手,将存折放好,倒杯水去睡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空气里还弥漫着作业刚下过雨的清香,有些凹凸不平的路面积了水,干夜市的白天不出摊,深夜大排档都是拿命颠的勺,所以第二天早上没几个能起来的,都是一睁眼到上午头了,扒拉两口饭,备备货,赶着点儿推着车到地方,李晗是个例外。

他神经衰弱,又神经亢奋,一晚睡不了几个小时,睡了也不安稳,翻来覆去,皱着眉头,跟让小龙虾夹了似的,不幸福,反而痛苦。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掀开被子起床了,凌晨三四点,天雾蒙蒙的,还没亮呢,他提拉着拖鞋,路过母亲的卧室,发现她背对他在看雪花电视呢,滋滋啦啦的,跟肉放在铁板上烤一样烧的焦的让他难受,知道这是又犯病了,推开门离开了。

公园里锻炼的大爷大妈还没来,他晃晃悠悠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这儿有一家24h便利店,就一头钻进去了,正在值夜班的小媛吓一跳,看了眼时间,说哥,今儿来这么早。

“睡不着。”李晗扫了眼货架子,“拿盒帝豪。”

“少抽点儿。”

“你怎么又上起夜班儿了。”李晗扫了码,拆了烟,将烟掉嘴里,口齿不清地说:“之前不是换了。”

“是啊,但是谁让人家是店长外甥呢。”小媛叹气,无奈地嘲讽,“人家夜里得睡,不然什么偏头痛。”

和小媛一起搭班的是个男孩儿,来的比小媛晚,小媛在此之前一直是白班,后来上一个值夜班的男孩儿不干了,又来了现在这个男孩儿,结果跟店长沾亲带故的,就直接让小媛一个女孩儿值夜班,男孩儿当白班。

李晗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凌晨,睡不着,那时两人没接触,小媛看着他的架势不像个好人,像个没正经工作的地痞流氓,有些害怕,李晗发现了,主动跟她聊起来了,也没说两句,坐了会儿就走了,只是他睡不着这毛病是老病根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掉,第二次来两人一对视,他就先说了:“不好意思哈,坐会儿。”

坐了会儿,他就又走了。第三次干脆就不进了,站在屋檐下抽烟,抽了会儿蹲着,腿麻了又站起来,小媛估摸着他不是个坏人,就主动把他喊进来了,一来二去两人又聊了聊,后来李晗隔三差五地来,他们就隔三差五地聊,慢慢的也熟悉了,甚至是能当成朋友了,李晗才纳闷了,说为什么你一女孩儿值夜班,多不安全。

小媛才跟他讲前因后果,倒苦水似的,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包括值夜班遇到的奇葩人和奇葩事儿,别说那男孩儿偏头痛,她还快熬出心脏病了呢。李晗听着,跟她说,你们老板常来吗,小媛摇头,李晗说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小媛没问,李晗抽完烟就走了,天快亮了,有个五点多,他慢悠悠地走到街边早餐店买饭,带回家时天大亮,推开卧室门喊母亲吃饭,女人看着他哇哇叫,劈头盖脸给他几巴掌,李晗嘶了一声,将豆浆油条一放,出去了,拿起茶几上的锁将门锁了,钥匙扔进抽屉里,抽屉里压着一张男人的黑白照,眉眼跟李晗有点像,那是他过世没多久的父亲。

他一整天都很百无聊赖,只有晚上才有点乐趣,所以他出摊很积极,但是态度很消极,王律看到他时他就像一尊静默的雕像,坐在红塑料椅上发呆,头发少有的柔顺,看起来似乎有些哀伤。

“怎么了?”他下意识问,“出什么事儿了?”

李晗吓一跳,扭过来看他,笑了,“哥。”

两个人昨晚吃过饭,虽然不是太熟,但是已经可以沟通交流了,互相也都不是坏人,好感增加了,王律说:“想什么呢,那么认真。”

“没事儿,发会儿呆。”

他眼底有浓重的黑青,王律移开目光,说:“昨晚没睡好?”

“嗯,睡不着。”

巧了,昨晚他也没睡好。睡得好才怪呢,一天只卖几十,这生意还怎么干。他的神情有些严肃了,卖几十的他都睡不着,一分没卖的李晗能睡得着才怪。

“生意就是这样的,只能熬。”他开解李晗,“慢慢就好了。”

李晗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没过一会儿,昨晚那群吃饭的男人又来了,气势汹汹的,来找钱的,说是昨晚钱丢了。王律很惊讶,说那赶快找找,他们似模似样的找了会儿,说肯定是王律捡走了,要他掏钱,王律说不是我啊,我没有啊。李晗一看这架势,瞬间明白了,什么丢钱,这就是明摆来找事儿讹人的。

他们仗着人多,看王律就一个,还瘦瘦小小的,好说话,能欺负,理直气壮的不像他捡了,更像他偷了。李晗扫了眼周围,没有监控摄像头,几个男人也聪明,不推搡,一屁股坐凳子上,不走了,大有不掏钱生意就做不成的意思。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勉强能听懂的外地口音,还这么抱团,沾上就是麻烦。他看着王律气的头脑发懵,扶着餐车喘息。

李晗想了想,离开了,两分钟后又回来了,主动走过来说哥几个真丢钱了?王律见他要蹚浑水,心里虽然很感激,但并不想让他做什么,一直给他使眼色,他目不斜视地忽略,说:“我昨晚没捡到钱,但我捡到个钱包,里面的确有几张元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

他将钱包拿出来,皮质的,边边角角地翘着,露点儿红色的人民币,“哥几个这是你们的吗?”

几个男人对视了几眼,站起身,“找到就好,拿过来吧。”

“这里面都有什么?”李晗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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