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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错误

 

逼仄阴暗的出租屋内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气味,像是雨季里积水堵塞的下水道,像是因被潮湿侵蚀而粉碎脱落的墙皮,又像是角落某块早已变成黑色顽渍的经年灰尘,仿佛多吸一口这屋里的空气,肺部就会跟着生长出一片霉菌。

李志和抬头看了眼头顶上那条悬梁。视线模糊之际,他似乎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悬于梁上。

再定睛细看,原来是他那早就上吊自杀了的哥哥。

他十岁那年,外出打工的父母人间蒸发,不知所踪。死没死不知道,总之在那以后,就再没有一丝和父母有关的消息,而李志和就这样开始同大他五岁的哥哥李志祥相依为命。

更准确地说,是他哥努力工作养活他。

但李志和一直都不喜欢李志祥这个亲哥哥。他觉得他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老好人,像他哥这样的人,注定要在社会上被欺负,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比如当初遇到工头拖欠工资,他们明明连饭都快要吃不起了,李志祥却仍想着帮工头开脱,说或许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再等几天就好了。最后是十四岁的李志和拿着柴刀闯进工头的家里,以对方的老婆和孩子为要挟,才让他哥顺利拿到钱。但他哥反倒责怪他太冲动暴力,让他下次不许这样。

李志和烦透了。他想尽一切办法,妄图摆脱这个完全无法理解、让他极度憎恶的哥哥。

赌博,吸毒,嫖娼……烂透的事他一件不落全都做了,却始终无法让李志祥和亲生父母一样从他的人生中消失滚蛋。

那人像是看不懂脸色,也像在自欺欺人一样,总是热脸贴冷屁股地围着他转,嘟囔着要攒钱让他过上好日子,嘟囔着让他娶个好老婆,嘟囔着让他学点好的,像只挥之不去的苍蝇。

李志和受不了他天天嘀咕,就问那你呢?你的钱给我了你干什么?

他哥挠挠头,还真的认真想了会儿,这才回答说:“你别操心哥。只要你过得开心我就够了。”

一瞬间,恨意如惊涛骇浪般吞没了李志和。

他从未像那一刻那样,恨透了这个把他带大的哥哥。

“你他妈的能不能别管我!?”他咆哮着朝李志祥吼道。

可那人还是那副模样,像哄小孩子似地哄他:“别闹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既然如此,李志和心想,他干脆就做寄生虫,恶毒地攀附在亲生哥哥的身上,敲骨吸髓。最好对方是能在感到难以忍受疼痛后把自己赶走消灭,不然他必定要将李志祥的血肉蚕食干净。

这都是他哥应得的,李志和心想。

直到那起意外发生。

长途货车司机因疲劳驾驶导致车辆失控,与对向车道一辆轿车发生碰撞,致使车内两名乘客全部遇难。

其实,跑长途的货车司机大多都会在开车时眯一下,因为他们身上的单子通常都是时间紧,任务重,所以必须要日夜兼程地赶路才能勉强在规定期限内交付。凭借对路况的熟悉,长途司机一般会在车流量少的时间和路段简单地眯个几秒,然后立刻清醒过来。

可那段时间的李志祥实在太累了。

幸运的是,事故发生后,李志祥并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只是擦破了点皮,并且有轻微脑震荡。但当他听见自己撞到的那辆车上的乘客没救回来后,他生平第一次慌了。

惊慌中,他下意识地拨给了李志和。

对方听他胡言乱语般讲完事情经过,只扔下一句“等着”便撂了电话。

十分钟后,戴着帽子和口罩的李志和悄悄走进病房,趁所有人都没留意的时候,摘下帽子扣到忐忑不安的李志祥头上,又把身上的外套脱给后者,然后拉起人就要走。

“这是去哪里?我不能走的。警察还让我等着做笔录。”李志祥慌张地想要挣脱。

“做做做,做你妈了个逼,”李志和恨铁不成钢,压着声音大骂,“你他妈的杀人了你知道吗?杀人是要蹲局子的。还不赶紧趁现在跑?”

“不行。我这是害了人,所以得负责,至少把事情说明白,不然怎么对得起……对得起被我害死的人呢?”

“那我呢?”李志和拽着他,“你对得起我吗?你进去了我怎么活?”

李志祥顿时变成了个哑巴,垂着脑袋沉默不言。

他最终还是被弟弟拉着走了,只是逃走后日日都过得提心吊胆,始终是良心不安,每晚一闭上眼就仿佛又回到了出意外的那天。

李志祥开始后悔。

最初是后悔跟着李志和潜逃,很快又后悔起自己为什么非要强撑着跑那一趟长途。接下那个单子前,李志祥也曾犹豫过,因为单子路程远,时间却很紧,而他已经将近一周没好好休息过了。但最终他还是抵不过这单赚得多。

如果当初没跑那一单,就不会出事了。他忍不住想。

再后来,李志祥甚至开始想,是不是活着都会这么辛苦。

李志和发现哥哥一天比一天沉默,不再像从前那样总在他耳边叨叨了,但他根本没当回事,也不理解这人为什么一副良心倍受谴责的样子。

直到那日清晨,他把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后回到住处,发现哥哥竟然自杀了。

尸体吊在出租屋的悬梁上,绳套勒住脖颈,勒得脸都青紫了,面色可怕得看不出人样。

那一刻,李志和这些年的诉求终于得到了回应,那个让他厌烦的哥哥终于死了,不用再烦着他了。

桌面上是他哥的遗书,写得歪歪扭扭,狗屁不通,但李志和字也不认识几个,压根看不懂对方写了什么。

他看着那具吊在空中微微晃荡的尸体,突然迫切地想要抽根烟,结果放在口袋里的烟却怎么都找不到了。烦躁之下他怎么看那封遗书怎么不顺眼,干脆一把抓过那张皱皱巴巴的纸,团成一团扔进马桶冲了。

李志和翻遍了整个屋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掏出了李志祥留下的零零散散的一百多块。

他用这点钱买了毒品。

海洛因打进静脉的那一刻,灵魂仿佛登临极乐。李志和在化学公式给予的快乐中醉生梦死,从来不知道那具被抛弃在现实的、溃烂的身体悄悄流下过一滴眼泪。

“撞死你父母的是我哥,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早就死了,你现在来找我也没用。”李志和从回忆里挣脱,望着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人开口道。

他显然并不知道那时自己收钱办事,开车撞的人是谁。

薛怀玉点了根烟。

呛人的烟草味压过空气里的味道,在燃烧的烟雾中被吸入肺腑。滚烫灼热的气息在压缩的肺部渗透血液,伴随着心跳,将一种简单的快感泵至大脑。

“有什么关系?”他说着,仰头把那口浑浊的烟气吐出来,又仿佛像在叹息,“关系很大啊。要不是你拿着亲哥千辛万苦攒的钱去吸毒赌博,他也用不着拖着累垮的身体跑那一趟长途。再往前推的话,如果你一早就死了,或者根本没出生,你哥说不定能和你父母一起过上好生活呢。

“你的存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薛怀玉平静地为一个人的人生做出总结。

这句话精准地刺痛了李志和,愤怒让他的表情变得格外狰狞,他粗重地喘息着,暴起的青筋像虫一样爬在额角。

“生气了?你气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吗?”薛怀玉挑衅般继续反问道。

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摇晃着坠落,等在红绿灯前的车流越来越少,黑夜伴随风的尖叫降临。

办公室里,薛汶在新合同的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放下钢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泪水在眼皮合上的瞬间充满整个眼眶,几乎要溢出来,右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他偏头疼的毛病仿佛又要犯了。

薛汶下意识叹了口气,毫无缘由地感到一阵疲倦袭来。

明明这种日子对他来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前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偏偏今晚他感受到的疲累却格外清晰,如有切实的重量般坠在神经上,似乎下一秒就会令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崩塌。

窗外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思想出现短暂的真空。

目光在凝滞的思绪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经意地落到一旁倒扣于桌面的手机上。

自打相亲那场小风波后,薛汶明显察觉到薛怀玉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不再像之前那样粘着他,也很少再发消息过来,还经常性夜不归宿。

可薛汶对此又没有立场说什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相亲的事他掺了一脚,虽然本意是为了避免薛怀玉跟家里闹出更大的矛盾,但总归还是逼迫那人去做了不想做的事情。

薛怀玉不开心是应该的。

可尽管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薛汶却还是不由地有些愠怒。因为他发觉自己在面对薛怀玉时莫名变得十分被动,而这种被动让他总是很难维持该有的冷静和理性。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薛汶微不可闻地一顿,思绪随即回到现实中。

一瞬间他想,自己怎么又在想薛怀玉。

来的人竟然是许久没见的段鸿声。

“敲半天门也不见你应,我就直接进来了。”那人一边解释一边坐到了沙发上,然后后半天都没说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表情打量他。

“怎么了?”薛汶只得率先开口问道。

“你没听到消息吗?”那人顿了顿,反问。

“什么消息?”薛汶莫名其妙。

段鸿声没说话。几秒后,薛汶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通知显示他收到这人发来的一条图片消息。

薛汶还想着到底有什么不能当面说,结果当手指点开图片,加载成功时,他立刻感到背脊发凉,似乎有一股寒意拽着理智从头顶跌向脚下的地面。

那是张拍摄角度颇为刁钻的照片,加上光线奇怪,以至于整个画面都不太清晰。但即使是这样,薛怀玉那张脸也很好认。

至少对薛汶来说,非常好认。

照片里的薛怀玉正在和另一个男人接吻,那人的手一只扶着薛怀玉的腰,一只暧昧地搭在后者的大腿内侧,整个人看起来几乎靠在薛怀玉的怀里。

“你打算怎么办?”

薛汶听见段鸿声的问题,很快冷静下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如果你是指,照片什么时候传出来,的话,今天一早段雀吟告诉我的。消息没大范围散播,只不过圈子里的人估计都已经知道了。”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薛汶是什么人,立刻就意识到段鸿声今晚来绝不只是为了要告诉他这个消息这么简单。

“确定要听?”段鸿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像在征求免责同意般问道,“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很难保持什么客观立场吧。”

“你不想说的话,又何必这么晚来找我?”薛汶一针见血地反问。

这句反问段鸿声短暂地沉默了几秒,紧接着他仿佛自嘲般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对啊,我又何必来找你。”

嫉妒大约真的会让人变得丑恶。

段鸿声不得不承认,当段雀吟告诉他这个消息,并说起她在个人展那天偷听到的谈话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产生一种恶毒的窃喜。他差点就要迫不及待地把这些告诉薛汶,让这人知道薛怀玉有多不值得。但这个念头也仅仅是在最冲动时出现了一瞬,很快就又被理智压了下来。

段鸿声不想让场面变得像是他在落尽下石一样。

可他终归不甘心。

光凭段鸿声的反应,薛汶就大概猜到对方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正当他思索着薛怀玉还会做过什么事情时,一通电话打破了办公室的僵持。

响的是办公桌上的座机,而会在这个时间拨到这个号码上的,有且只有一种可能。

薛汶拿起听筒,那头传来管家熟悉的声音:“少爷,您父亲让您现在立刻回家一趟。”

夜已渐深,楼上开着的窗户里传来肉麻的谈情说爱,一口一个“死鬼”、“讨厌”,让听得人都跟着一阵阵肉紧。

等在外头的陈显低头看了眼手表,突然听见身后的出租屋内传来一阵并铃乓啷的不妙声响。

这声响让一旁本来在听别人墙角的的手下登时醒过神来,大家面面相觑,接着又看向他,眼神似乎在问要不要去看看。本着保护客户人身安全的原则,陈显敲了敲门,关切地询问道:“没事吧?”

门后的动静却在这时平息下去,令周遭再度回到寂静中。

陈显等了半天也不见薛怀玉回话,便准备再敲一次门。就在他抬手时,紧闭的屋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随着门板慢慢滑开,薛怀玉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陈显和眼前这人对视一秒,紧接着视线偏转,看到了瘫倒在地上的李志和。

那人歪着头,已经断气了,两只瞪圆的眼睛弥漫着淡淡的红色,狰狞的血管在眼白处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在他的脖颈上,还出现一圈红痕,陈显走过去摸了摸,仍带有余温的薄薄皮肤下有一处奇怪的凸起,显然是被扼断了脊骨。

正当他感慨薛怀玉下手狠时,来电铃声兀然在出租屋里响起。

两人几乎同时做出了找手机的动作,但电话是打给陈显的。

陈显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薛汶”,忍不住挑挑眉,瞥了眼薛怀玉后才接起电话:“有何贵干啊,薛老板?”

夜晚的山区凉快得几乎有些刺骨,一种仿佛能穿透皮肉的凉意藏在夜色中,侵入人的血肉之躯。

这种凉意倒是让薛汶本来烦躁的心情静下来不少。

“之前那个李志和,他怎么样了?”他朝电话那头的陈显问道。

仔细想来,不管是薛怀玉刚回来时遭遇的车祸,还是现在被爆出来的消息,这两起事件都有一点共通之处——有人在针对薛怀玉,并且是以能让薛汶获利的角度。

而李志和这个差点就被忘记的名字,竟然成为了把所有线索都完美地整合到一起,形成合理逻辑闭环的关键。

对于车祸的事情,李志和供认不讳,只是那人无论如何都没有说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但按照段鸿声的说法,这次的事情和贺辛脱不了干系。

言下之意,上次车祸的幕后黑手大概率也是贺家。

他本想再问问李志和,又记起自己当时嫌麻烦,直接把人交给陈显解决了。按这家伙的做事风格,李志和大概已经没法说话了。

只是这个问题没法确定的话,薛汶心里就仿佛是悬着一颗巨石。

他不断推敲着这一些列事情,直到那日在报纸上看到的永利乐器行火灾的新闻浮现在脑海中,他意识到什么,猛地把车刹停在盘山公路上,打通了陈显的电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薛汶感觉通话那头吊诡地停顿半秒,接着才听见陈显吊儿郎当地回答说:“报告老板,死得不能再死了。”

“……是吗?我还以为他跑了,”薛汶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句,倒也没有追问,“行,那挂了。”

挂断电话后薛汶没有立刻上车。

天黑透了。

公路在身后蜿蜒着隐入夜色。他脚下几步远就是悬崖,溪流的声音隐隐传来。

贺辛的行为固然奇怪,但薛怀玉又在这些事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薛汶的直觉向来很准,更不谈这些年打磨出来的敏锐洞察力。他觉得以薛怀玉的性格和脑子,不可能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一阵晚风吹过茂密山林,将满山的树叶摇出浪似的沙沙声。

薛汶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有些走神。

他想到薛怀玉是去年晚秋回薛家的,一晃眼,大半年竟已过去了。等这个夏天结束,又是一年秋天。

时间快得如白驹过隙。

另一头,陈显在通话挂断后看向一旁盯着手机不知在干嘛的薛怀玉,好奇问道:“小少爷,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家里迎接薛汶的只有一地的玻璃碎片和死寂到近乎凝固的空气,就连负责打扫的佣人呼吸都放得比平常要轻。

管家原本正在指挥着佣人整理狼藉,见他进门,冲他微微鞠躬,接着说:“您父亲在书房等着。”

“薛怀玉呢?”

“还没回来。”

薛汶闻言,下意识松了口气,想着事情或许还有一丝缓冲的余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动静,管家的目光也随之投向门口的方向。薛汶跟着转头望去,只见薛怀玉径直从门外进来,鞋也没换,踩在光亮的木地板上就往这边走,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来到他面前。

薛汶皱了皱眉,正准备开口,眼前的人却忽然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薛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心脏剧烈地跳了一下,立刻去扒薛怀玉的手,但很快他就彻底楞住了。

薛怀玉直接吻了上来。

一丝淡淡的烟味自那双湿润柔软的唇上传来,薛汶的灵魂被这个吻从身体里挤走,不知飘去哪里了,不仅让他忘了挣脱,甚至在这一刻,他整个大脑都是完全空白的。

直到薛怀玉松开他的唇,扯着他往外走,薛汶才回过神来。

他刚要用力把人甩开,余光就看到母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楼梯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那一刻薛汶听见自己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然后彻底死机了。

薛怀玉的表情却依旧是波澜不惊,仿佛刚才惊世骇俗的一幕不曾发生。他只是紧紧握住薛汶的手扣在怀里,抬头对楼梯上的人说:“走了,有问题就去报警。”

出乎意料的是,薛夫人一句话都没说,甚至连动也没动,就这么目送着薛怀玉拖着薛汶走出大宅那扇富丽堂皇的大门。

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在夜色里传开,夏夜的晚风从敞开的车窗倒灌进来,带走了唇上残留的亲吻的余温。

留在他们之间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去哪儿?”薛汶终于恢复过来,开口问道。

“别管,跟我走就好。”

薛汶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回到这里。

早已人去楼空的小区在深宵中寂静得可怕。车停好后,薛怀玉探身从副驾的储物抽屉里摸索出了烟和火柴。

——啪嚓。

火光在深沉的夜色中骤然亮起,烧得极快,几乎是转眼间,那跳动的光亮就熄灭了。一股木头燃烧过后的气味在密闭的车飘来,缭绕的烟气顺着薛怀玉口鼻的缝隙之间喷涌而出,蜷动着升至半空。

有时候薛汶会忘了这人是抽烟的,因为薛怀玉很少在他面前抽,身上也不会沾到烟味。

抽着烟的薛怀玉看上去有种安定感。

只见那人抬起手,拉开天窗挡板,接着摁下按钮,把天窗打开了。黑夜的气味涌进来,头顶的天空中隐约能看到几颗黯淡的星星。

薛汶本来以为薛怀玉又会撒娇,说些“亲亲”、“抱抱”之类的话,把自己做的荒唐事都搪塞过去。他都做好准备了,如果那人真的还是那样,他绝对不会再心软。

可薛怀玉没有。

“你不应该跟我解释一下吗?”最终是薛汶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僵持。

“……解释什么?”薛怀玉顿了顿,仿佛在装傻充愣般问道。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那就说来话长了,”那人吐了口烟,神情仿佛并不抗拒袒露实情,可他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反倒是转头盯着薛汶好一会儿,然后问,“但你又是出于什么原因需要我的解释呢?”

“什么原因?”薛汶把这几个字重复了几遍,差点被这个反问气笑了。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猛地抽了一下,像是生生抑制住冲动,最终变成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薛汶心想,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吻我,当着我母亲的面说要带我走,我要一句解释还需要原因吗?但这些质问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堵在他的喉咙里,堵得那儿生出刺痛。他觉得自己总是不忍心对薛怀玉太绝情,对那人的种种荒唐行为一再容忍,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人是他与已故的亲生父母之间仅存的联系。

那段他不曾有机会体验过的人生,不曾拥有过的爱,似乎都能通过这个人窥得少许。

见薛汶没再说话,薛怀玉便开口,说:“如果你非要一个原因的话……因为我爱你。”

沉默令人窒息。

于是薛怀玉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用最平静也是最尖锐的字句问:“你看,我说了你也不信吧?你连这个都不信,我再说别的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薛汶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

他想要信的。

可问题在于,好听的话谁都能说,世上也从不缺海誓山盟,而薛家给予他的一切让他注定无法像个普通人一样,有权利义无反顾地选择相信感情。

薛汶从未见过任何纯粹的感情能降临到自己头上。

他似乎也不配。

因此他不得不像评估投资风险一样评估所有感情带来的风险,包括爱。他要考虑去相信一个人的爱会导致何种后果,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这是种徒劳的挣扎。

但越是无法得出答案,薛汶就越是不敢轻易相信感情。以至于到最后,即使抛开性取向,他也没法再像个正常人一样爱人和被爱。

对于他来说,唯一能逃离这个无解的、向下的漩涡的方法,就是一开始就不往里面跳。

今夜风大,烟燃得也快。

转眼间,那根香烟只剩下一截小尾指的长短。

薛怀玉忽然把车钥匙丢进薛汶怀里,平静地说:“要是你真的不想跟我走,那就回去。你跟薛家的人说,是我强迫你的。”

说完那人拉开车门,把抽剩几口的烟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灭,然后起身下了车。

回身关车门时,薛怀玉的动作顿了顿。几秒后,他扶着车顶弯下腰,朝薛汶说:“我只有你了。”

一阵风呼啸而过,把这短短五个字吹得七零八落。

薛汶一言不发地看着薛怀玉走进漆黑无光的楼道,身影仿佛消弭在那片夜色之中,一瞬间内心动摇得像要碎掉了。

他在副驾里坐了很久。

久到车里的烟味散去,连薛怀玉留下的香味都变得若有若无,他终于决定鼓起勇气试一次。

然而手刚放到门把上,手机突然就响了起来。

急促的铃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带着种莫名的火急火燎。

打来的是段雀吟。

薛汶狐疑地摁下接通键,那头的人连给他打招呼的空隙都没留,接通后直接说:“汶哥,出事了。我跟你发了个网址链接,你打开看看。”

段雀吟的语气异常严肃,并且隐隐带着一种紧张,让薛汶立刻意识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他立刻点开两人的聊天界面,点进对方发来的那串链接,结果软件默认的浏览器竟然显示网址有风险。

屏幕上红色三角的感叹号图案骤然让薛汶有了不详的预感。

他把链接复制到手机自带的浏览器上,同时指尖因为焦虑而开始无意识地敲击着车门扶手——明明手机信号满格,但网页链接加载的时间却久得离谱——等页面好不容易加载完成后,屏幕上跳出来的赫然是一张极其赤裸下流的色情图片。

过于震撼的场景让薛汶当场愣住,脑子一下没转过来,心里还想段雀吟怎么给自己发黄图链接。

他习惯性地又往下滑了几下,这时,更多的图片也陆续加载了出来。

薛汶终于认出,照片里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楼道里漆黑一片,写在墙上的楼层数如同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早已褪色,没有了当初的鲜明。

呼啸的风声中,薛怀玉的思绪也变得摇摆,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事。

他记得自己在父母离开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日子。

那段日子里,他的精神差到极点,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就连睡觉都成了种奢望——只要薛怀玉一闭上眼睛,父母去世那个夜晚的所有记忆就会如决堤的潮水般冲入脑海。

但即使再痛苦,那个会来摸摸他的脑袋,关切地问“崽崽,在难受什么?”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而在薛怀玉一遍又一遍地经受着痛苦记忆的折磨时,惟有在医院走廊遇到那个男人的片段,他得以勉强找到机会喘口气。

久而久之,和那人有关的记忆竟成了他的避风港。

尽管薛怀玉对男人只有少得可怜的模糊印象,比如好听的声音和温和的语气,但这些仅有的碎片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海之中,渐渐地,薛怀玉开始后悔那个晚上自己只是接过了对方手里的纸巾,却没有抓紧对方的手。

所有这些思绪,最终变成了一个久违的、迤逦的梦。

梦里,男人的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从脸颊开始慢慢向下,沿着身体的曲线流连。脖颈、胸膛、小腹,最后落到下身……温暖以被触碰的皮肤为,向全身蔓延,逐渐变成一股让人颤栗的热流,冲刷着疲惫脆弱的神经。

然后薛怀玉在强烈的快感中惊醒了。

胯下一片骇人的潮热,下身因为刚才暧昧的梦而硬得生疼,淌出来的淫液把内裤都洇湿了一大块。湿透的布料紧紧贴着因充血而敏感的性器,哪怕只是轻轻一点摩擦,都能让许久没有被触碰过的地方窜起快感。

薛怀玉的手颤抖着把性器掏出来,圈住滚烫的肉棒套弄。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技巧,只是在脑海中延续着对那场梦境的幻想,便在眨眼间达到了高潮。

说来也很荒唐,射精的瞬间,浑浑噩噩的意识终于在快感的拉扯下有了一丝回到现实的落地感。薛怀玉看着溅在手心的浓郁的精液,突然感到自己重新有了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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