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可家人需要血缘。没有这层关系,爷爷随时会不要他,就像他的爸爸妈妈不要他一样。再说,他是个“聋子”,本身就不是“正常人”,很容易就会被讨厌,比如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就已经成了同学们排挤的对象。他们才不是老鼠,真正的老鼠是他。虽然爷爷现在很爱他,可那一天迟早会来的。颜承学胡思乱想到这就想不下去了,比起被抛弃,他不如主动去流浪。
一只翅膀残破的紫光箩纹蛾低低地飞过敞开的玻璃窗,嗡嗡地撞向医院煞白的灯。颜承学下定决心,想要翻身下床逃走,却被颜松奎拉住了胳膊。
“承学!”他喊着,知道颜承学不一定能听清他的话,助听器被倒下的桌子压坏了,眼下也没时间再去配一对。
颜承学被按回床上,他好害怕变成一个人,身体颤抖,止不住地流眼泪,连带着看到的颜松奎的话都湿漉漉、雾蒙蒙的。
“承学,我不会不要你的,你相信爷爷,好吗?假装妈妈爸爸写信给你这件事,爷爷先向你道歉,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了。还有,明明你在学校被同学……我也没有发现,是爷爷做得不好,以后爷爷不会再让你被欺负了。那些已经欺负了你的人,我也不会原谅他们。
“承学,我想让你知道,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是山野、土地和天空的孩子,就算你听不见别人的话,可还是能理解他们的意思,对吗?就像小动物一样。你比其他孩子要厉害、聪明许多。是你选择了爷爷、来到了我家。能做你的爷爷,我很幸运,也希望你能永远开心快乐,永远当爷爷的孩子。”
他是山野、土地和天空的孩子,可是,通往安放爷爷尸体的医院的路,被埋葬在一片钢筋水泥筑起的冷漠城市中。爷爷如约没有抛弃他,他却没有自己的家了。
车程漫长,颜承学边回忆着爷爷,边听颜秉书用平凡的话勾画出学校里的生活,乐队、朋友以及社团,这些都离颜承学很遥远。
可渐渐地,他连颜秉书的话也听不清了,因为耳鸣又找上了他。他勉强抬手摘掉助听器,情况没有好转,可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戴上了,只得把助听器紧紧捏在手心。
肚子不知为何开始一阵阵地绞痛着,胃里向上翻涌起强烈的呕吐感,头也痛,钝痛,持续而磨人。不知道是因为车内冷气开得太足,还是他发了烧,总之他觉得冷,冷得又流了汗,使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枚从内部开始干枯皱缩的苹果,只想要蜷缩起来。
不过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把程秉书的话听得那么清楚了,颜秉书说得很慢、很大声,就像一页写满大字的纸,要占据每个人的注意。
颜秉书只想占据妈妈的——他太久没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他们出差、加班,或许还遇上调休,有许多理由忙于工作,却没有理由回家陪孩子一起吃个晚饭。
今天,颜秉书好不容易能和妈妈待在一起,虽然背后的原因足够让人悲伤,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抓紧时间和妈妈分享他在学校里的事。颜秉书的话浓重、普通得像水,给太阳晒一晒,什么都不会留下,可现在雨下得很大——梅雨季要开始了。
对于后座坐着的颜承学,颜秉书只知道他是爷爷捡来的男孩,虽然也上高一,但似乎比他小个一两岁,别的一概不知。他模模糊糊地想过男生的未来,应该会被送去孤儿院吧……或者通过网络,去找到亲生父母,然后皆大欢喜?
不过,他是晕车吗?车内昏暗,颜承学又低垂着头,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叹息。颜秉书盯着后视镜许久,却根本看不真切这个捡来的孩子的模样,只看到身形的轮廓,是瘦。
很快,颜秉书就知道了,颜承学不仅晕车,症状还挺严重。到了医院后,妈妈急匆匆地快步走在前面,他则和颜承学共撑一把伞,习惯性把伞倾斜向身边人。
没走两步,伞柄打到颜承学的头,他下意识道歉,不想颜承学却只“唔”了一声,踉跄地磕向他的肩膀。
——哎、哎哎诶?!颜秉书丢掉伞,一把抓住晕乎乎的颜承学。为了防止他再摔倒,颜秉书只能死死卡着他的腰把他压向自己,同时大声喊着妈妈,急得差点破了音。
大雨溢流泼辣,遮天蔽月,黑暗中响起两声塑料溅在地面的“咔嗒”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