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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樊笼(板子藤条j毛掸子等)

 

滴答、滴答、滴答。

杜诚蜷着身子,瑟缩着躲在谷仓的角落。其时正值初夏,梅雨连绵,官仓为了粮食不受潮霉变,往往建在向阳干燥之处,可是,哪怕雨歇风止,他还是能感觉到阵阵湿气侵入骨髓。他自幼长在北地,随任来到汀州府上,弹指间六年韶光转过,他却仍然不能习惯,这样闷闷的潮气,和不休的细雨。

“那里!那条巷子找过没有?”

“那孽子要出城,最快是走水路,此地远离河道,你们大概看看便是,还是速速去拦船为上。”

“是!”

熟悉的声音入耳,杜诚心底一悸,掩面屏息,不敢发出些微声响,隔着一层墙壁,他依稀听见了府上家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等他终于缓过神来,背心上已经沁出一层冷汗,心跳快得像是要跳出喉咙。

果然,就算发现他夤夜出逃,父亲也断断想不到,他会藏于此处。

滴答、滴答。

一片静谧之中,梁上积水落下的声音,慢慢又清晰起来。

杜诚长舒了一口气,绕到正门,自袖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内落下的大锁。

杜择就在门口等他。

杜诚瞠目结舌,但只见四下家丁严阵以待,他自知插翅难飞,只好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唤了一句,“爹爹……”

杜择问道,“你是想自己走,还是等我叫人拖你?”

他只好站起身子,走去父亲身后,又讪讪地劝道,“爹爹,您老人家息怒。”杜择冷哼一声,只是不理。

早在杜诚院试再度落榜之时,他便自知难逃责惩。他本就日日被拘在府中读书,十分郁闷,干脆打定主意,留书出走,等他游学归来,再重新赴试不迟。

熟料出师未捷,杜诚跟随父亲,转进知府衙门三堂之后,一眼看见了横在堂中的春凳板杖。老太爷请家法,总不能是要教训还在衙前办公的府尊大人。杜诚年年考秀才,年年落榜,比起应试,倒更似应劫一般。杜择每每关起门来揍他,却也不会这样当庭正法。杜诚见那板子,四指来宽,又厚又沉,光看上一看,便吓得他是骨酥体软、魄散魂消。当即立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杜择已在主位落座,杜诚凄凄求道,“爹爹,您便饶了孩儿,饶过孩儿这一回罢。”

杜择沉着脸问他,“你是怎么进的粮仓?”

杜诚惶惶然答,“我偷了姐夫的钥匙。”

杜择一掌击上桌案,怒斥道,“你的胆子是大得很了,还教我怎么饶你!来人,给我把这孽障紧紧绑了,着实地打!”

杜诚未及求饶,已被被按着肩头缚在凳上,腰间膝弯,随即加上数道绳索。他挣扎不断,奈何绳索绑缚甚严,他伏在凳上,扭动身子尚且困难,只能趴在原处,等待家法责打。又有人上前掀起他外袍的下襟,只留薄薄一层亵裤,杖子这时便打了下来。

板杖触肉,杜诚只觉得臀上一沉,顿时便炸开一片激烈的剧痛。他惨叫出声,一板的痛楚还没有消化,下一板子已紧跟着破风挥落,击上皮肉。不过杖下来,他已疼得涕泗横流,浑身软得不剩一丝力气。

杜择听见他惨然呼痛,便将目光挪向地面,不去看他挨打。杜诚生怕自己挨到最后,连说话的力气也不剩下了,待想这时开口,一句话又被接连的杖责打得七零八落:

“爹——啊!爹爹!再不敢了,再,再……”

他臀丘上挨了十数下杖责,隔着一层衣衫,也看得出其下臀肉明显得肿胀起来,不知掀开来是何等惨状。他一句话刚刚求完,板子下挪几寸,一板击打在他大腿后侧,此处不比臀上肉厚,笞挞下来,更是疼得裂心裂肺。杜诚喊哑了嗓子,疼得眼前发黑,一应求饶话语都想不起来,只能一声一声地哭叫,爹爹,爹爹。

杜择双手抖颤,心间痛如刀绞,再抬头看时,只见小厮一杖击偏,打在儿子的脊背之上。杜诚的呼痛声越来越低,正在这时,有下人急急跑来传信,老爷回来了。

“停手!都停手!”

杜诚但闻此声,终于盼到曙光降下,用尽浑身力气大喊道,“姐夫!姐夫救命!”

话音刚落,门外转出一人,头顶乌纱,脚踏高靴,一身绯红官袍,眉疏目朗,俊逸神飞,正是汀州知府牧秋鹂。杜择为了逮回儿子,派出府上泰半家丁,牧秋鹂自然不能不知。他平素积威深重,令行禁止,呼喝之下,执杖的小厮竟然真的不敢再打。杜择正要发作,牧秋鹂撩袍一跪,唤道,“岳父大人!”

杜择呼吸一窒,满腔火气憋回膺中。牧秋鹂跪在地上,只是坦然回视。杜择瞪他几眼,到底被浇熄了雷霆盛怒,只能色厉内荏地骂一声女婿,“你还拦我管他!”

牧秋鹂蹙眉,又唤一声,“岳父大人。”

杜择豁然起身,一甩袖摆,指向杜诚,“好啊,我不管了,教他去考一辈子的秀才!抬回去罢!”

牧秋鹂站起身来,对着杜择,又长长一揖。杜择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拂袖便走。

几个小厮把杜诚抬回房中,小心翼翼地挪去床上,即便如此,碰见伤处,杜诚还是疼得冷汗涔涔。牧秋鹂紧随其后,见他不肯上药,就让小厮全都退了下去,掩上门扉。

汀州官场上,谁人不知,牧知府顾惜发妻,甚至愿意将岳父一家都接来任上照顾。只是,照顾岳家,照顾进了小舅子房里这种事,阖府上下,大家心明眼亮,谁也不敢多说半句话。

牧秋鹂拿了药膏,坐在床边,对杜诚道,“疼得厉害么,教我看看。”

杜诚道,“你不要看。”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又去拽牧秋鹂曳在床上的大红官袍袖摆。牧秋鹂到底心疼,就主动往床里侧挪了一挪,又攀住杜诚的胳膊给他借力。杜诚将头枕在牧秋鹂的腿上,又隔着一层官袍,伸手探向那细细的腰肢。

但见,府台大人那白皙俊秀的面颊上,竟忽然飞起了浅浅的红云,“他”想伸手推开丈夫,又怜他伤重,最后只是嗔道,“你都趴着了,还不老实?”

杜诚腰下不敢乱动,只能拿头颈慢慢地磨蹭着妻子官袍的前襟,又含含糊糊地说道,“趴在大人身上的时候,最不老实。”

牧秋鹂因道,“屁股都肿成这样了,还在这里胡言乱语,哪天教爹爹把你的嘴也打肿了,你才知道听话呢。”

杜诚道,“娘子心疼我,我身上已经一点也不疼了。你再帮我求两句情,我嘴里就甜津津的,像浸了蜜一样,教岳父大人每天多打我几板子,我心里面也只会欢喜。”

却原来,牧家祖籍关中,世代行商,传到秋鹂的祖父这一代,生得两子,长男牧择,娶妻杜氏,十数年来,只育有独女秋鹂;次子牧端,娶妻孙氏,生下一个单丁男孩牧宝儿。杜诚则是幼失怙恃,自小附于姑母家中长大,与表妹秋鹂,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

奈何牧太公痛恨长媳久不得男,断了长房血脉,苛待媳妇之余,对孙女侄孙,往往也不假辞色。牧秋鹂长到十五岁上,聪明伶俐,又因父亲怜惜,自小教她读书,眼看着愈发的有主见起来。牧太公惟恐杜氏将内侄招作上门女婿,将来抢了孙儿的家产,便严令杜诚,速速娶了表妹过门,从此自立门庭。

牧秋鹂横遭此辱,哪怕当年燕尔新婚,也不由她郁愤难平,与丈夫回乡之后,便易钗作弁,发愤读书。同科赴考,杜诚在院试上便给黜落,秋鹂倒是桂榜点中解元,一路考上了举人,谋官谋到汀州府下的一个知县。两人喜之不尽,连忙给父母双亲去信,接二老同赴任上,受儿婿供养。

女儿出息,牧择既喜且忧,刚到任上,便在家中商议,说道,牧家长房无子,此事难以长久隐瞒。他干脆掩去本姓,只与杜诚父子相称,反而管亲女儿叫作女婿。

翻年过去,汀州倭贼匪患兴起,秋鹂临危不乱,带领乡民,一路避上州府。彼时四方动荡,原知府被匪首劈砍,眼见命不久长。秋鹂接手城防,坚壁清野,固守不出,直到朝廷拨兵平匪,南蛮瘴夷之地,城池十九已破,只剩汀州府城,伫立于一片离乱之间,大军来时,秋鹂甚至正在准备春耕。

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秋鹂有此治世之才,哪怕功名上稍弱,也被破格提拔,知汀州一府之地。时至如今,杜诚早已习惯了当年岳父编出的一套关系。他自小在牧择、杜氏膝下长大,恩深如海,心里早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一般,现在他叫起“爹爹”“娘亲”,那叫得可是比秋鹂还要顺口。

可惜十全九美,任杜诚想破脑袋,他也想不明白,怎么自小温和宽容的姑父,做了爹爹之后,反而前所未有地严苛凶恶了起来呢?

杜诚跟妻子胡言乱语了一番,想到自己再度落榜、离家出走还被逮了回来,又只觉心下黯然,因道,“岳父他还没有消气呢。”

秋鹂道,“你一句话也不说,便跑了出去,怎么能怨爹爹生气?”

杜诚道,“我并不怨爹爹生气打我,我是怨我自己。都说封妻荫子,我堂堂男儿,竟然要靠裙钗供养,妻子忙国政,丈夫守空房,我又屡试不第,我,我……”

他话到一半,又梗在喉中,再也说不下去。秋鹂听在耳中,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她再拿了药膏,掀起杜诚的长衫,轻轻地解下他的小衣,看见丈夫自臀至腿,一片青紫斑驳,臀峰上被反覆捶楚,更是肿得不像样子。她挑了药来,一边细细地给他敷上,一边又轻声道:

“那么你并不是怪爹爹,你是怪,你是怪我……”

杜诚急道,“我哪里便这样说了!你待我好,我难道就是傻了的么?我只是,只是……啊呀,我要是像你想的那样,活该教岳父打死。”

秋鹂忽然瞥见丈夫腰上有伤,待她掀开衣裳再看,却是一道板痕,横在背上,狰狞可怖,已经开始发青。正赶上杜诚赌下重誓,她心尖发颤,俯身抱住丈夫,叫道,“官人,杜郎。”

最近衙中事忙,秋鹂焦头烂额,许久不曾对丈夫这样小意温存。杜诚被她这么轻轻地唤了两声,魂魄儿也要飞到云端之上了,他原本趴在床上,偏头枕在秋鹂腿上,这时便极力撑起身子,忍住疼痛侧卧过来,伸手搂住妻子,连声道,“鹂娘,你,你不要难过,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又吻他的眼睛,说道,“我是喜欢你的,我是很喜欢你的。”她柔软的嘴唇扫过他的眼睫,因为连日多雨,她的衣裳上好像也裹上了雨后泥土的气息。杜诚躺在她的怀中,眼前是一片大红,他想到,这样庄重的官服底下,却裹着那样一具柔软的躯体。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身前竟然和身后一起灼热起来。

他的亵裤拖在膝弯,秋鹂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便向下探去。

“鹂……鹂娘……”

“嘘,你不要动。”

杜诚的眼瞳之中,两点米粒大小的瞳仁,先是微微一颤,又迅速张大,涣散开来。

棠红魏紫毋须怜,但狎琼枝谢东风。

饭后,牧秋鹂与父母请安,杜氏几日不见闺女,当即摒退下人,搂住女儿,心肝肉地亲热了一番。秋鹂任由母亲抱了,又劝道,“娘,我与爹爹有话要说。”

女儿出息,杜氏又怜又喜,当下也不多问,便避了出去。牧择午间发火,这会儿见到女儿,也没甚么好气。牧秋鹂不顾父亲脸色,在堂下跪正,叩首道,“爹爹,当年杜郎与我,相互扶持,一路奔波南下,如果当年没有丈夫相护,我早已冻毙于风雪之中。如今女儿虽然富贵,绝不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牧择听她忽然剖白,不言不语。牧秋鹂却忽然昂起头来,一字一句的问道,“父亲,六年之前,您究竟为甚么,要与杜郎,父子相称?”

积年前的一念之差,被女儿当面揭穿,牧择颓然坐回椅上。秋鹂看见父亲的神情,心底发凉,颤声道,“爹爹,他,他是你的女婿,是你嫡亲的侄儿!”

嫡亲父子,就意味着,哪怕牧择传来家法,将杜诚当庭打死,人伦大义之下,官府也不会纠察。牧择想到午间之事,同样心乱如麻,他道,“我难道不知,我难道想要如此么!阿诚,阿诚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可是,可是阿囡啊,你是我亲生的女儿!他今天敢离府出走,倘若,倘若他明天把你的事情说了出去……”

“爹爹!”牧秋鹂疾呼道,“当年我们被扫地出门,我负气扮起男装,一意孤行。是我的丈夫,他教我怎样行走,他教我怎样言谈,他教我怎样可以尽量地不露女气。爹爹,贫贱夫妻百事哀,当年最潦倒颠沛的时候,他都可以容我,现在太平富贵了,您竟不能容他么?你要是真的为了女儿做下这等事情,又教我如何自处!”

女儿字字质问,句句锥心,不由他目中滚下泪来。其实,一整个下午,牧择也自后怕不止,要是他当时真的下了那道命令,要是打在儿子脊上的一杖再重一分,要是,要是……

牧择拭去泪水,哀声道,“我确实也早已经后悔了,二十年来,我早已将阿诚,当作我亲生的骨肉。可是你,你——唉!那么把他关在家里,让他好好读书,相妻教子,也就罢了!”

牧秋鹂摇了摇头,叹道,“父亲,杜郎的性情,您恐怕比我还要熟悉一些。他的性子虽然并不刚强,但他难道没有骨气。妻强夫弱,他已经觉得愧对于我,再有下次,等他受不了了,我又赶不回来,您是真的准备杖死了他么?”

“诶,阿诚,你站在这风口底下,是在做甚么,怎地不进去呀?”

杜氏推开房门,父女两个俱是一惊,抬眼看去,只见杜诚孤身立在廊下,手里捧着的一碗甜粥,已尽数洒在地下。原来秋鹂见他晚上吃得不多,便升炉替他煨着甜羹,怕他夜中饥饿。杜诚不想他们因为自己,生了罅隙,便想借花献佛,同妻子一起孝敬父亲。谁知道,却听到了父女间这样的一段密谈。

杜诚踉踉跄跄,忽而快步奔去牧择身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在父亲腿上,大哭道,“爹爹,我要是哪天敢害了鹂娘,教我筋断骨折,肠穿肚烂,五雷劈顶,不得好死!”

牧择又愧又痛又急,指着他怒道,“要不是你考不出功名,我需要为女儿担心!你你你,爹娘养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五雷劈顶的!我教你五雷劈顶,我教你五雷劈顶!”

他扬起手来,半天只是不能挥落,牧秋鹂又扑上前来,抱住胳膊,“您再要打他,便先打杀了我!”

牧择的胸口,霎时间涌上一阵窒息之感。他这时才恍悟过来,甚么叫作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这一双儿女,一个是心比天大,一个是世事不谙,是牛郎织女鹊桥渡,刘彦昌会三圣母,只有他在一旁想东想西,就好比是那跳脚的二郎爹,恶毒的西王母,倒衬得他们一对苦命鸳鸯愈发的情比金坚。

牧择颤着手指,指向面前两人:

“你们出去,你们给我出去。”

秋收之前,在外逃窜,作乱数年的匪首,终于在汀州府城中被擒。至此,乱象皆收,当今龙颜大悦,派下钦差巡道,一并论功行赏。秋鹂要接待上峰,又有秋收、税务诸事,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回家,也总想着许多公务,近来,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杜诚只当她事忙,想尽办法要逗她开怀,秋鹂却要推开他道,“你别闹我,我累得很。”

杜诚勾一勾她的手心儿,又握住她的手,凑在她耳边儿说道,“又不教你劳累,你就躺着,等我伏侍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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