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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自真定南下,过赵州,入邢州,一路慢慢走,然后一路心情沉重。战争对国家的破坏太严重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大概是最真实的写照。一路所见,满目疮痍,荒村野地、断壁残垣,饥荒、疫病横行。大片的无人村镇,穷民啸聚为盗……

在一片凄清荒凉的环境中,沿途仍旧能够看到一些百姓,孤单乃至麻木地照料着田亩。种地耕作,是烙刻到国人骨子里的,哪怕遇到再艰难的环境。

进入邢州境内,路过内丘县时,住了一夜。这是座典型的兵不断的县邑,整个县辖内不足六百户,城中更是不足两百户,人烟稀少可见一斑,生民困苦,但苛捐杂税却是一点也不少。

命郭荣与魏仁浦走访了一遍,县长是安国军节度使薛怀让任命的,原是一个军痞,到任即发扬了“剥皮”作风,作威作福,随意摊派,吏民倘有不如其意者,即令权力打压,狱以罪罚,可谓无所顾忌。

在这个时代,哪怕一个小小的县令长,权力也很大,尤其是那些节镇军阀任命的,也是手握生杀大权的。

这内丘长,到任不过一月,初至,便自作主免礼夏秋两税,没让内丘百姓高兴几天,开始各种立名目了。什么市税、屋税、进出城税也就罢了,还搞了什么过桥税。要知道,内丘境内地貌呈现三元结构,山地、丘陵、平原各占其一,稍微大点的河流都没一条,更别提桥了……

最有意思的是,别人摊派杂税,按次收,这内丘县长按年收,强行让辖内百姓充一次“年会员”。问题是,他这个县长能做多久都是问题。不过这县长倒也做到了一定的“公平”,贫者少收,富者多收。

在驻所内,听完汇报,刘承祐沉默了,心情却是有些复杂,憋了一会儿,看着面前的几个人:“有何看法?”

“生民之艰难,由此可知矣!”向训叹了口气,说道。

“自唐季以来,礼乐崩坏,纲常尽丧,律制缺失,藩镇自专,地方治政废弛,武夫当道,苛虐生民,痼疾已深。如今大汉新造,还需重新构经纶,定典章,法州县,以定天下……”魏仁浦想了想,平静地说。

郭荣脸上的表情丰富些,目光很冷:“这内丘长当杀。”

刘承祐反倒平静了下来,晃了晃脑袋,长吁一声,仿佛有无限感慨:“这天下,乱得太久了……”

“确是乱得太久了,故民心思定,若朝廷能扫平天下,弭兵消乱,则人心必附!”魏仁浦很肯定地说道。

起身,在房间内晃悠了几步,神情怅惘。他此刻真正的心情只有一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要说刘承祐有多心忧天下,顾念百姓,那倒不见得。但是,看着这破碎山河,沉沦社稷,心情总归是不好受,有点感伤。

“内丘长,一无名只辈罢了,杀之何益,罢了吧。”过了一会儿,刘承祐抬起手,声音幽冷:“与其杀一小恶,不如除一大恶!”

都是人杰,自然听出了刘承祐的言外之意,郭荣望着刘承祐的背影,问:“殿下是欲对付薛怀让?”

“从潞州的王守恩,到镇州白再荣,再到如今邢州的薛怀让,倘若就靠此类人拱卫州镇,维系社稷。这江山,迟早是要亡的!”刘承祐冷冷地说道。话说得十分重!

薛怀让,又是个极具时代特色的武夫,从军三十余年,作战勇猛,历任数州,在地方从来不施善政,贪婪无度,唯财是敛。

前番在抗辽之中,投机成功,率众驱逐胡兵,占据洺州,投靠刘家。然后,就开始搞事了。原本邢州的守将刘铎已向刘承祐表示臣服,被薛怀让领军北上诈城,杀了。当时,刘承祐虽然气,但为顾全大局,暂委之为邢、洺巡检。

但是,这个薛怀让大概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接受刘承祐委任的同时,派人带着礼物去开封向刘知远表示臣服。然后,经过某个大臣的美言,被委为安国军节度使,节度邢、洺、磁三州……

皇帝的任命,可比刘承祐这个皇子的任命有效力得多。然后,薛怀让就放开了,开始发挥他一贯的作风了。

聚粮敛财,还巧立了各种名目,其中有一条,是让刘承祐最难忍受的。赵延寿北伐幽燕,刘承祐与辽军争锋,这厮打着支持刘承祐北伐的名义聚敛钱粮。

然而,刘承祐连一颗粮食,一枚铜板都没见到过。打着他刘承祐的旗号搞事,名声给坏了,好处一点没见着,刘承祐哪儿能不怒?

“可是,这薛怀让是皇帝委任的节度使,若擅自将之拿下了,对朝廷,对陛下,无法交代啊。”魏仁浦仍有些顾忌地说道。

“自东出以来,我擅作主张的事还少吗?”刘承祐摆了摆手:“债多不愁,左右,以如今朝中的舆情,回去了,总归免不了一阵训诫的……”

刘承祐此时的耳目虽然还不算灵敏,但开封城中的那些状况,他还是有所耳闻的,说此话间,嘴角不由咧起一丝讥讽。

偏头看着魏仁浦,见他欲言又止,刘承祐抬手道:“薛怀让所犯,罪孽何其重,如今这世道,却只能放过?以往,就是对此类人太过宽容了,以致于彼辈无所忌惮。杀人,是罪吗?贪渎,是罪吗?连起兵造反,都还能留得一条命!一味的怀柔,只会败坏削弱朝廷的纲纪。”

刘承祐冷冷地说:“大汉初立,怀柔的事有天子与大臣们去做了,这威严,就由我来树立,这恶人,就由我来做!就拿这薛怀让来开刀!”

见刘承祐的神情,魏仁浦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做劝谏,他能感觉到,刘承祐是压抑不住了。默然一叹,他其实想提醒刘承祐,实则杀白再荣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这薛怀让,不管他干了什么,都是一方节度啊,还是刘知远委任的……

问罪

翌日拂晓,天尚未明,将士快速进食,在气温还未拔高的时候,大队起行南下。不疾不徐,行四十余里路,至邢州治所龙冈城下。

逼城,下寨。

而此时城中的安国军节度使薛怀让,因刘承祐此来,早早地被吵醒,心情却是格外不爽。

薛怀让已经五十过半,身子骨倒还挺硬朗,饱食肉,渴饮酒,夜御女……其行虽然贪暴,长相却还算正,只要不张嘴说话,倒看不出来是个粗鄙武夫。

“这什么二皇子,是不是故意扰人清梦?”自新纳的妙龄小妾胸脯间爬起,嘴里骂咧着,一边表达着不满,一边收拾。老脸有些发白,似乎昨夜消耗过度了。

“节帅,二皇子遣使进城,让您去军营会面。”往堂中去时,一名节度推官迈着局促的步伐,对打着呵欠的薛怀让道。

“嗯?”脚步一停,薛怀让胡子一翘:“这什么二皇子,如此跋扈?老夫怎么都是一方节度,他老子亲自委任,竟对我如此颐指气使,太嚣张了吧!”

说完,原本就心怀不满的薛怀让扭头欲还房,摆手道:“不去管他!”

见其任性,推官赶紧劝道:“节帅不可啊!那毕竟是二皇子,天家贵胄,威名赫赫。年轻气盛,倘若得罪了他,不免招致祸事啊。”

推官的话,就差直接告诉薛怀让,你得罪不起。

稍微冷静下来,薛怀让发泄般地哼了一声:“一个小儿罢了,我倒要去看看,这个痛击契丹的二皇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打着嘴炮,行为却已服软,心里再不爽,却是很老实地带着人,出城往刘承祐的行营去了。

至辕门前,望着那两排架起刀桥的甲士,钢刀反射的阳光闪得眼睛疼。见这阵仗,薛怀让轻仍旧哼唧着,暗自嘀咕道:“这是想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可笑,就凭这点手段,想要吓住老夫?”

扬眉起须,薛怀让领着他的扈从,昂着头往里走,甲士适时收刀,由其走到中军帐前。然后,被李崇矩拦住了。

“薛使君,请解兵刃!”年轻的指挥使,脸上并没有什么倨傲之色,只是很平静地指着薛怀让腰间的战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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