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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3节

 

怪圈

吕端走后,刘皇帝的脸色立刻变了,他不想发这无名之怒,但胸中就像积压着一股恶气,不吐不快。表情阴晴变幻几许,眼神也从冷漠无情变得复杂无比,有愤恨,有杀意,有无奈,最终甚至化为一抹颓然。

冷冽的目光下移,落在御案上的那些奏章上,还是没能忍住,用力地一推,将之扫到地上。气力确实是弱了,连发泄怒火都显得力不从心,没能掀干净。

面对刘皇帝这暴起的动作,侍候在侧的喦脱又受惊了,看了看刘皇帝,迟疑几许,招呼着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把散落在地上的奏章拾起,规整地摆放好。

然刚放好,又被刘皇帝拂倒,这下,喦脱不敢再收拾了,注意到气喘吁吁的刘皇帝,有些手足无措,大气却是不敢喘了。

刘皇帝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一张老脸扭曲地越显丑陋。良久,方才指着地上的奏章,恶狠狠地对喦脱斥道:“愣着做甚,拾起来!”

“是!”喦脱不敢怠慢,立刻弯腰上前,动起手来,都不需人帮忙了。

看着跪在地上收拾的喦脱,刘皇帝微闭目,轻轻地叹了口气。刘皇帝近来看到的东西,又岂只是与吕端谈论的这些。

他的恼怒是有来由的,这一年,尤其是半年多来,看到的,听到的,都仿佛在提醒刘皇帝一点,他掀起的吏治运动,搞的反贪除恶,都是错误的,无用的,甚至可笑的。

京城内外,朝廷上下,层出不穷的状况,形形色色的人事,都仿佛在嘲笑刘皇帝。好好的专制皇帝、独夫民贼不做,要搞什么反什么贪污腐败,除什么豪强恶霸,结果呢?还不是妥协了,求稳了,不敢深掘帝国的根基。

而不论是河南的,辽东的,抑或是其他道州发生的状况,出现的混乱,都像是在打脸,打刘皇帝这张老脸,不留力狠狠抽的那种。

出现的混乱、低效等行政问题,对很多官僚而言,似乎是很正常的,他们还有足够充分的理由,仿佛就在说,他们此前的建议是正确的,刘皇帝的决策是错误的,折腾下来,乱的是朝廷国家,苦恼的是你刘皇帝。甚至于,若不是去年冬“重阳诏”的改弦更张,及时制止扩大化,时下的情况,恐怕会更严重。

对刘皇帝而言,实在是难受,而面对这种情况,他能做的却又不多,以皇帝之尊,也时感无力,这种越来越多的无奈感,让刘皇帝心中充满了戾气。

然而,戾气再重,又能如何,杀几个人泄愤,就有用?已经杀了那么多贪官污吏,不法勋贵,结果如何,大汉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大汉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改变,而刘皇帝显然是不会也不可能挖自己根的人。

他的所作作为,就像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任性,刚愎自用的挣扎,挣扎到最后便发现,一切竟似徒劳,他只是往平静的湖水里丢了颗石子,掀起阵阵涟漪,而后迅速恢复平衡,倘若要保持这种“活力”,唯有不停地丢石子。细想起来,他年轻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只是人到迟暮,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也没有那么坚强的意志了。

就拿此次吏治运动来说,事前,大汉虽然有诸多弊病,有太多刘皇帝看着不爽,感到忧郁的地方,但至少表面上还是安定祥和的。哪怕是空中楼阁,那也是美轮美奂的,一切肮脏污垢,上上下下都还知道维护,勋贵官僚们也知道做些表面功夫。

但刘皇帝整治之后,一切祥和都被破坏了,平衡被打破了,过去的繁荣就仿佛是虚假的,脆弱到让人不敢置信。统治阶级们,仿佛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刘皇帝,有些事,不是你想做就做,想变就变的。他们或许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刘皇帝,但阳奉阴违、旁敲侧击的能力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熟稔得很。

过去,国家是刘皇帝带着走的,他是当之无愧的舵手、领航者,上上下下,或迫于权威,或诱于利益,也都愿意跟随刘皇帝脚步,一步一步,带出了如今的大汉帝国。

然时至如今,情况却明显变化了,当刘皇帝的理念与勋贵、官僚们利益相冲突时,他们嘴上仍旧习惯地坚定不移地追随刘皇帝的脚步,遵从他的意志,但事实上,却已经开始寻求对抗的办法了。

反贪扫黑,是政治正确,没人不认同,但别反到他们身上,扫到他们身上,尤其是这种大规模的、不留情面的。

过去半年多,出现在全国各地、官府民间的乱象,这背后有多少既得利益者的推波助澜,就是刘皇帝也无法尽知的。有些浮于水面,有些则潜流池下,让刘皇帝也无法把握。

有的时候,刘皇帝都觉得自己挺可悲的……

且不论他的初衷究竟如何,但目标绝对是好的,只是如今已没有多少人理解他了,包括他的太子、兄弟、儿子,有的人是直接表达异议,有的人则是心里那么想,只是嘴上不敢说罢了。

至于朝堂上的公卿大臣,刘皇帝早就不信任了,像李昉、赵匡义这些人,哪怕是一向以忠君作为座右铭的王著,刘皇帝也同样怀有疑虑了,在他看来,王著忠的不是他刘皇帝,而是他期望的皇帝。像吕端,品行操守都是上佳,办事也素来公允尽责,但他心中对刘皇帝政策持什么态度,刘皇帝也不抱什么奢望了。

孤独感,就刘皇帝而言,是越发强烈了。过去,他的孤独感来自于地位的崇高,无上的权力,让他把天下人践踏在脚下。如今,却是从思想上,便感到让人绝望乃至疯狂的孤独。

穿越者又如何?他能改变一切,但很多时候,他实则什么都改变不了!

吏治运动之前,官僚体系哪怕充斥这腌臜与糟粕,但大体是平衡的、稳定的,但如今,老人倒了,新人替上,他们会发展成为什么模样,就目前的结果来看,刘皇帝持悲观态度。

在大汉的体制下,权力是有限的,有人丢了饭碗,自有人站在他们的尸体上觅食。别的且不提,就河南道,在这场大运动后,受布政使史德珫提拔举荐抑或与之有明暗牵扯的官吏,已有近三成……

这种局面是刘皇帝想看到的吗?显然不是!而一想到,他的整治行动,到最后只是给人腾地方,给人吞噬更多权力、增加影响的机会,刘皇帝心中便遏制不住杀意!

要不要再杀一些人?刘皇帝脑海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脑中这么想,手也不禁拿出一份厚厚的奏章,那是武德司,关于目前各道州权力结构以及官吏情况的,河南道史德珫就是排在一个比较醒目的位置……

或许史德珫并没有刻意培植党羽、扩张势力,甚至他只是尽心竭力,效忠朝廷,想要帮刘皇帝河南管好,安抚士民,稳定当地局势。

但以结果来看,落到刘皇帝眼里,那边扩张势力影响,用心险恶……

杀!到如今这个地步,刘皇帝脑子里时不时地便会蹦出这个字,哪怕他心里也清楚,这并不能解决问题,但除了这个手段,他已经拿不出任何可行的办法了。

至于法律与制度什么的,至少对统治阶级而言,永远得辩证看待,不要太当真。

“看开点吧……”刘皇帝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在喦脱迷惘的目光中,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出垂拱殿。

王著罢相

这一日,风和日丽,春意盎然,刘皇帝一道召令,把太子及政事堂的几名宰相们叫到御园品春茶。当然,这些大汉朝廷的权力核心人物,并不会把这场聚会当成一个简单的座谈会。

果然,未饮完一盏,刘皇帝便问财政使王著道:“今年夏税税额,制定好了吗?”

闻问,王著立刻起身恭敬地禀道:“回陛下,臣等正在抓紧时间,确定税额。”

“抓紧时间?”刘皇帝不无嘲弄地道:“这已经三月中旬了,还在拟定之中,在拖什么,莫非要等到夏收结束?财税国家大计,如此怠慢,敷衍了事,就是朝廷近来的办事风格?”

面对刘皇帝这突如其来的训斥,王著有些懵了,过去不都是这般吗?倒也不敢表现出委屈,只是小心地提醒刘皇帝道:“陛下,过去朝廷每年夏税税额,都是在三月下旬、四月以前,确定税额,分派全国道州……”

闻言,刘皇帝淡淡地笑了笑,盯着王著:“依王卿的意思,是觉得还有充足的时间,所以不需着急?”

“臣非此意!”王著不由发慌,赶忙道:“税额制定,本是细致繁琐之事,需要多方权衡,考虑全面,反复斟酌,尤其是各道州发展状况不同、贫富差距明显,更需仔细衡量……”

听王著的解释,刘皇帝又笑了笑:“说得很有道理,也当是财政司的工作原则。只是,朕可听说,过去财政司制定税收额度,都是只是在上年的基础上,删删减减,甚至有人说,不用费什么心思,怎么到了今年,有这么多理由?

朕是看出来了,连财政司这等举足轻重的中枢部司,都是如此拖延迟滞,难怪近来各地官府迟误怠慢之风大涨,各种乱象层出不穷,这都是跟你们学的啊!”

这种毫不掩饰的斥责,让王著再也绷不住了,脸色大变,两腿一软,便叩首请罪:“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看着战战兢兢的王著,刘皇帝神情冷淡,继续冷幽幽地问道:“过去五年,每年夏税定额是多少?”

王著已经有些慌了神了,刘皇帝质问的语气让他直觉心头跟火烧一般,紧张地道来:“开宝二十三年夏天税3220余万贯钱,二十二年夏税3170余万,二十一年3120万,二十年……”

王著一边回忆,一边应道,但说到二十年,是绞尽脑汁也回忆不起那数据了,再早那就更无需提了,他当财政使也就这几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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