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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0

 

默苍离不像是真人。他身体里流动的是雪山的冰,他是机器,无情的构造。

但机器不会生病,所以他还有百分之一是人类。残留的、涌动的温热载着病毒在身体穿梭,一场奇幻的机器世界的旅行。

上官鸿信把他从床上扶起来,喂下去一点水。默苍离的脸被烧得通红,疲倦的双眼轻轻阖着,眉心蹙着不解的结。他的病来得比夏天的暴雨还突然,像是城堡被击溃了最后的防线,倾塌只在一瞬间。

“老师?”

上官鸿信用手背贴上他的额,潮湿的热烫灼着他的皮肤。默苍离简直是个运作过热的蒸汽核心,蒸发着身体所有的水。

这也许是他从不曾流泪的原因。

默苍离发出含糊的声音,他挣扎着睁开眼,透过高热时模糊的视野看见上官鸿信。他从胸膛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呢喃。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该吃药了。”上官鸿信说。

两粒白色的药片卧在他掌心里。默苍离揉了揉太阳穴,保持片刻的清醒,稳住身形不至于摇晃。他低头,眼睫几乎埋进上官鸿信手心里,他含进药片,它们在口腔里融化,默苍离牙根发酸,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喝水。”

玻璃杯触上他的下唇,默苍离咽下药片,从上官鸿信指尖抛撒下去。长发在枕头上散开,洇一点汗,内中湿湿的。但上官鸿信半途拦截了他,默苍离被他拉了一把,额头靠在他的肩上,身体往下滑,上官鸿信终于舍得抱住他。他的叹息像是从水面上传过来,默苍离潜藏水下,耳边隆隆,听什么都不清晰。

他只是倚着上官鸿信,靠着他的肩,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上官鸿信的心很平静,他早不是那个抱住他就心如擂鼓的少年。他拥有默苍离,拥有了很多年。默苍离被此时的氛围所迷惑,对方颈边散出的体温,室内宁静的空气,都叫嚣着唤醒他对羽国旧事的回忆。

他不该记得,他什么都忘了。

他的生命里没有上官鸿信的存在,自始至终只有他的弟子,羽国的雁王。策天凤言而无信,他用所谓的光明未来欺骗了雁王,在剥夺去他的一切后落得个被放逐的下场。帝师与帝王之间,唯有利益绳索牵绊,别无他物。

他在说谎。

默苍离的记性是最坚不可破的利器,他借这利器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他现在连一句鸿信都说不出口,而曾经···曾经他是喜欢念出这两个字的。

“···鸿信。”

了解默苍离如上官鸿信,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是默苍离所能允许自己做的最大程度的示弱。

“嗯,老师。”他加大几分力道,更紧地拥抱住默苍离。他嗅到他衣上淡淡的熏香,那香气古老得发沉,比一场梦的份量更重。默苍离没有变,默苍离永远不会改变,是上官鸿信变了。

他变了,倦了,厌了。

“你那时还很年轻。”

带着霓裳在午后阳光里向他奔跑过来的少年,他们为策天凤在羽国种了梧桐树。但是策天凤那时还不懂,策天凤那时还没爱过什么人。所有跟他有关系的人都死于非命,或自愿或被迫地牺牲。他以为保护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远离自己。反应到上官鸿信身上,策天凤深信最好的路就是由他来终结自己的命运。

他低估了“爱”。他没想到上官鸿信会舍不得下手。策天凤失败了,败给他最善操弄的人心。

默苍离的声音在喉咙里哑住了。他沉默良久,才慢慢说出压在他心上的那几个字。

“···霓裳的事”

“对不起。”

上官鸿信发出聊胜于无的感慨:“原来默苍离也会说对不起啊。”

“但我不怪你,老师。别这样看我,你还在生病。我恨你,但这件事我不恨你。”

“这是我的错。霓裳是为我而死。我只恨我自己,我比不上老师,否则我不会在老师给我的选择中迷失,我不会只能跟着老师排定的路走。牺牲策天凤或是牺牲霓裳,是老师选定的剧本。而我想不出其他破局的方法,我轻信、愚昧、傲慢,愚蠢得不计后果。”

“所以我失去了霓裳。这是我的错。”

他拍松枕头,让默苍离躺下去。默苍离的眼睛像两块琥珀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恨我什么?”他发问。

终于接近了。上官鸿信竟然松了口气,火灾后的心脏结满疮疤,他终于可以撕开这些伤口,看到里面是否已烂。

“我恨你···我恨你是墨家巨子,我恨你自以为是地安排一切,我恨你的不在乎。”

他俯身凑近默苍离,在他唇边说。

“我恨你明明爱我,却不敢承认。”

默苍离混沌地思考着。

“我爱你吗?”

他几乎是真诚的。

上官鸿信忍不住发笑。他早知道,他从第一次亲吻默苍离时就知道,这个人不会爱。他脑子里根本没有爱的定义,对墨家的巨子来说,爱意味着死亡。所以他从不对上官鸿信说爱,好像这样就可以骗过众神,让他远离地狱。

“不重要了。”

他解下默苍离颈上的银链,取下那两枚指环。说是戒指,本质不过是石头,一个在羽国故地沉埋许久,一个被默苍离系上钥匙,在开门关门时无数次接触。他把戒指摆在床头,它们的命运已经到头了,他不想再强求。

“老师。”

他忽然用力拥抱住默苍离,这些年来几多痴狂,深刻入骨。

“羽国的和平是我当时向你要求的愿望,无论代价几何,你最终实现了它。”

“如今我也想完成你的愿望,用作给你的回报。”

默苍离在他怀里微微挣动,他烧糊涂了,竟然搂着上官鸿信的肩想挽留。

上官鸿信看见自己的心,原来在层叠增生的伤疤下,竟空无一物。原先是有的,痛到痛极,恨到恨极,翻江倒海绞碎他的心的东西,现在空了。它不知是什么时候出走,也许在昨天激烈对峙时,也许在他抛出那枚钥匙时,或者追溯到更早,在霓裳丧身火海时。它走了,连残骸都不留。

“老师。”

上官鸿信喃喃唤着,默苍离轻轻应了声。这些年来他谁也不肯放过,但终究不过是一场惶惶的梦。他初时怕梦醒,此刻又怕梦不醒。

他必须抱紧他,才可放开他。

“你自由了。”

默苍离的身体在他怀里震颤。

“代价是···”

上官鸿信按住他的挣扎,快意和悲哀并存。说出那些话并不艰难,他和默苍离同床异梦的许多夜晚他都想说,只是今天说出口了,仅此而已。

“失去我。”

“上官鸿信!”

默苍离提高声音,厉声质问。

“我知道老师想要摆脱,如今不是摆脱了吗?”上官鸿信留恋地在他颈边蹭了蹭。

“我只是完成了老师的愿望。你还活着,但默苍离已死。摆脱了使命,你还能呼吸。你现在随时可以去见俏如来和冥医,你自由了。这样不好吗?”

“反正老师并不爱我,失去我不会让你为难。不是吗?”

他松开了拥抱默苍离的手。

每个愿望都需要付出代价。默苍离在向他求死时,也从来没问过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该放手了。

end

他的镜

上官鸿信在院子里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

六七岁的年纪,怀里抱着一面古铜镜,坐在凤凰木下不摇不动,安静地像一座石雕。她说她姓上官。这就是他为什么能见到上官鸿信的原因。

仿若一面镜,她折射着那个人的每个侧面,苍白、文秀、似远似近,远山一样,在雨里带一些湿薄的模糊感,总是看不清。

“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鸿信走上去问他,好像情景重现,天色雾蒙蒙,飘着淡薄的雨丝。那孩子抬头看他,容貌之秀丽以她的年纪甚至可怖。她金色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上官鸿信,穿透雨幕的清晰锐利。是的,上官鸿信知道她在分析自己。

“怀镜,”那孩子认真地说,而后又补充道,“他起的。”然后她把古拙的铜镜递过来,镜面被她用短短的衣袖擦得很干净。

怀君此镜。

上官鸿信接过铜镜,在他沉默的间隙镜面上蒙起一层水雾。

他说:“你为什么来?”

“我想见你一面,”那孩子坐在石凳上晃了晃腿,脚上穿着一双沾了泥的小皮鞋,“你是我父亲,不是吗?”

“他知道吗?”

晃动的腿忽然停下,她半歪了头:“说出他的名字这么难吗?”随即拉长了声音一字一顿道:“默—苍—离——”

“假名。”上官鸿信说。

“是啊。我也知道这不是他本来的名字,但他现在没有再换了哦。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说出来的。”

“而且···,”她带点困惑地顿了顿,“他的真名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啊。”

她又开始晃起腿来,鞋底摩擦着凳下的草叶,发出沙沙声。

“我第一次见到你呢。我的父亲。”

语气里浸着一点哀伤,缓慢地渗透,上官鸿信不得不半蹲下身,将他从未谋面的孩子搂进怀里。

神蛊温皇正在羽国开一个医学研讨会,听闻了这件事分外有兴趣。他素来是喜欢踏一踏浑水的,一年前上官鸿信把默苍离送回来的戏码出人意料,叫他一时很过瘾,但过瘾后没有续集,难免单调。如今既然有了新发展,不多下两枚新子又怎是他的作风。于是邀了一同访问的千雪孤鸣,借他亲王的名号去约饭局。他真的对那个孩子很好奇。

上官鸿信准时来了,牵着那个神秘的孩子。温皇两人早就到了包间,考虑到小孩子,平时无酒不欢的千雪孤鸣也未饮酒,桌上摆四杯果汁,都是不同味道,是给小孩子挑的。上官鸿信抱着那孩子上楼梯,温皇在楼上看着,漂亮的人甚是赏心悦目。

只是那孩子太像默苍离了。

眉毛也像,鼻子也像,神情也像,气质也像。本来默苍离在某些角度就有几分女相,如今刻到真正的女孩子脸上,更显纤秀。她像默苍离的地方太多,上官鸿信存在的痕迹不明显,他只给了她一双眼睛,那双鎏金的眼眸。

千雪孤鸣本来准备了一只毛绒玩具给小孩子做见面礼,只是看见她跟上官鸿信站在一起的模样,无端地送不出去。就像神蛊温皇小时候也从来没对这些玩具产生过任何兴趣一样,不想要的话又何必强人所难。

“呀,千雪准备了礼物呢。”神蛊温皇笑眯眯地把毛茸茸的猫咪玩偶从他背后抽出来,揪了揪它的耳朵,对上官鸿信说:“如果你家孩子不想要,我可很喜欢。”

那孩子正安安静静地用吸管吮着橙汁,听到有夺人所爱的机会便跃跃欲试。上官鸿信摸摸她的头,理顺她柔软的发。她的性情全然像他,是说默苍离的教养总会出现这种结果吗。

“算算时间,这孩子的降生大概是策天凤离开羽国的那一年,”神蛊温皇说,“他算得真是精准,料定那段时间你绝无可能找他。冥医的妇科——呵,我能这么说吗,冥医的医术真是高明。”

“嘿——”千雪孤鸣看了眼喝橙汁的孩子,急于制止。神蛊温皇被他捂了嘴也不恼,仍是眉眼弯弯地笑,唇边呼出的热气把他的手心洇得一片潮。

“我知道的。”

橙汁快喝到底,她给自己又添了点。她很少喝这样甜甜的东西,那个人很严厉。

“说也没关系,就算现在不知道,长大之后我也会知道的。”她这么说。

“羽国雁王和墨家巨子的血脉啊,哈,”神蛊温皇感叹了一声,“无论在哪一方、做什么,似乎都是合适倒不能再合适。假如他在霓霞之战后杀了你,凭着这个孩子···”

“他没有。”上官鸿信打断了他。

“他当然没有。只是···不能细思。”神蛊温皇作上补充,“你的那位老师,是个很可怕的男人。”

是的,不能细思。

他不能细思这个孩子存在的时间,不能细思她存在的意义。不能想默苍离是在霓霞之战前未雨绸缪,还是羽国之乱后亡羊补牢。如果在之前,那他是怎么有勇气让上官鸿信的枪口对准他的额头,在他无知无觉中进一步剥夺一切;如果在之后,他明知没有可能,又何必飞蛾扑火。在他空缺的一年时间里,默苍离心里到底翻转了几千几百种念头,才能在再见时那样地平静。

上官鸿信不能细思。

秘密是否能永远保守,而求死的人是否永远不会祈生。

不能细思的人不止他一个。有时默苍离也不能再往下想。

怀镜拉住他衣袖同他说话,在她开口前,他移开了视线。

“我想去见他。”

默苍离停下擦拭镜面的动作,看向那双眼。金色的、炽热的,燃烧着的瞳色。他留下的痕迹。

“为什么?”

“他是我父亲啊。”那孩子趴在窗口看他,就像十七岁时的上官鸿信,眼里金灿灿,带着志在必得的骄傲感,“我很想见他,你不想吗?”

“我不想。”默苍离说。

“是吗?”

她随手揪了片窗台的薄荷叶,揉烂了嗅香气。

“你说谎的样子很滑稽。”

从没有人说默苍离滑稽。

她不像他的任何弟子,对他仰慕又敬畏。她是自然的。默苍离知道她和上官鸿信会相处得很好,因为他们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性情。因为她是他的孩子。

但是上官鸿信已经放开手了。他终是被逼到边缘,为了不彻底疯下去而选择放手了。是该为他高兴的,他的鸿信长大了,甚至比他的老师更加清醒。他让默苍离死去又新生,做到默苍离一直想为他做却始终做不到的事情。

或许他真的不太会去爱。所以上官鸿信能做到的事情,他永远做不到,他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保全他,让他活着。不管那是怎样的活着。痛苦也罢,绝望也罢,他要他活着。

当他在霓裳面前剖白自己时,那个在未来将毅然赴死的小公主含着泪水,为她的哥哥而悲伤。

请让他离开你。霓裳这样说。如果你始终以伤害身边人为代价。

她是对的。

只是默苍离傲慢到听不见任何人的发言。

他总想着那是他最后的时间,一时放纵,终于满盘倾覆。

残局难了结。

第二天那孩子收拾了小背包坐在客厅里等他。

“我要去见他咯。”她这样说。

而默苍离根本无法阻止。

“你又什么话想要我带给他的吗?”她扣上小皮鞋的带子,整了整衣服。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件,口袋的装饰是小鸟形状的纽扣。

默苍离只是无言。

他的话似乎在那十年里统统跟上官鸿信说完了。

他想不出说什么,就像他试图爱他,不得其法,像失明者靠语言想象彩虹,像失聪者读唇语学说话。

“好吧。”

那孩子跺跺脚,扑进他怀里抱了他一下。

“那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吧。”

上官鸿信的上官,怀君此镜的怀镜。

这个名字夺走他的心神。默苍离忽然失去他的呼吸。他第一次感觉到,他正在思念一个人。那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鲜明,绕过他脑中所有伪装算计,闪电一般奏鸣。

那孩子笑起来,狡黠如旧日的上官鸿信。

“都说了,你说谎的样子很滑稽。”她围着默苍离绕了一圈,背上她的小鸭子包。

“你一定说过很多很多谎,不差这一个。所以我揭穿你,你也不会生气,对不对?”

她朝他点点头,志得意满,眉间自有一股不为旁人所动的任性。

怎么会这样像。

羽国的雁今日又飞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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