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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穆嬷嬷看着她胡侧妃,面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瞭然。

大抵是因为出身宫廷,这种洞悉是潜藏在皮层下的,甚至让人察觉不出来,只会觉得高深莫测。

恰恰胡侧妃就有这种感觉,也因此她格外如坐针毡。

「殿下可是同意了?」

这话让胡侧妃有一丝难堪,可她心里也明白她必须说通了穆嬷嬷,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之前她去了朝晖堂两趟,却连门都没进去。这一切都让她惶恐不安,她甚至猜想晋王妃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何至于将翠竹如此大明其白地塞回来。

她不能失宠,绝对绝对不能。

一旦失宠,足以让王妃和冯侍妾活撕了她。

想到这里,胡侧妃攥了攥袖下的手,哭了起来。她哭得十分伤心,连体面都顾不上了,带着一种凄惶与不安。

她没有为了面子而选择遮掩,而是挑挑拣拣选了一些,说自己那天晚上不小心触怒了晋王,不过具体细节并没有说。

这件事对穆嬷嬷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她人虽当时不在小楼,但很快就知道了。

有时候连穆嬷嬷都有些弄不懂晋王在想什么,但弄不弄得懂并不妨碍她打算怎么去做。这胡侧妃哪怕是蠢了些,经常触怒殿下,但殿下既然愿意去,还费心地为她做了那么些,穆嬷嬷就该在后面推她一把。

她的眼神几不可查地在胡侧妃肚子上扫了一眼,声音徐缓道:「既然想了,就抱去住一晚吧,我让玉燕帮忙收拾,就带着苏奶娘去。」

胡侧妃当即破涕为笑:「谢谢嬷嬷。」

东梢间里,瑶娘正在给小郡主做按摩,自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胡侧妃的哭声,说实话很让瑶娘感到吃惊。这种吃惊不下于见到什么怪物,因为胡侧妃在她印象中从来是趾高气扬的,哪怕上辈子被她分了大半的宠,她也从没有示弱过。

玉燕从外面走进来,低声和瑶娘说今儿晚上要去留春馆的事。

瑶娘一个奶娘,能说什么,只能听从。

说是要收拾,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当初生下小郡主后,胡侧妃就刻意把留春馆的西梢间收拾出来,单独给小郡主闢了一间房,并将该准备的都准备齐了,就是想把女儿养在身边。

之后小郡主搬到小跨院,所用之物又重新备了一套,那边的东西却是动都未动,所以这趟去只用把小郡主抱过去就成了。

不过玉燕还是帮着瑶娘收拾了一些小郡主用的尿布,和惯常玩的小玩意什么的。等收拾好,瑶娘便抱着小郡主,跟在胡侧妃后面往留春馆去了。

西梢间收拾得十分干净,一尘不染的,小郡主的东西也都摆放的整整齐齐。临着墙角紫檀木的橱柜里,摆满了小郡主的各种小玩具,市面上有的这里都有,市面上没有的,这里也有。

这里有胡侧妃亲自准备的,有王妃送来的,当然也少不了晋王命人从各处收罗来的。

认真说来,晋王是极为疼爱这个女儿的。

留春馆里的丫鬟婆子们也对瑶娘十分慇勤,一口一个苏奶娘,满脸都是笑。上辈子瑶娘在留春馆,遭受的从来都是冷眼和奚落,还未见到过她们这样,自是惊诧不已。

但惊诧却并不吃惊,到底这辈子与上辈子有太多的不同。

瑶娘没有看见翠竹,不过她知道翠竹为何没有出现,之前翠竹被罚着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多时辰,人中暑了,到现在都还不能下床。

这件事小跨院里的人都知道,还曾议论过,瑶娘自然也是知道的。

小郡主已经过了百日,这个月份的奶娃骨头慢慢硬了,也开始不甘寂寞起来。让大人抱在怀里,总是想左顾右盼地看,给她东西她也知道稀罕,一个拨浪鼓就能让她看上老半天。

瑶娘拿了个拨浪鼓塞在她手里,这些日子她经常锻炼小郡主的抓握能力,所以小郡主拿得十分稳当,还能拿在手里摇一摇,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小郡主没有提防,被吓得忍不住眯眼,再看着手里的小玩意,旋即又笑了起来,挥舞得更是亢奋,发出一连串嘎嘎咔咔独属奶娃的笑声。

小郡主笑了,留春馆里的人都笑了,胡侧妃自然也笑了,留春馆里一片欢声笑语,一扫之前的低气压。

胡侧妃并没有久留,匆匆忙忙带着人就出去了。

瑶娘想,她大抵是去朝晖堂。

晋王会来吗?

晋王自然会来的。

莫名的,瑶娘有这种认知。

朝晖堂,内书房里,晋王正在看一批邸报和密信。

福成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几乎没发生任何响声。

晋王抬头去看他,福成道:「殿下,胡侧妃来了,正在门外候着。」

晋王蹙起眉心。

福成半弯着腰,继续道:「侧妃去了小跨院,征得嬷嬷的同意,将小郡主抱去了留春馆,说是要住一夜。」

所以接下来自然不用说,晋王也明白了胡侧妃的意思。

「侧妃请您晚上到留春馆用膳。」

屋中陷入沉寂之中,晋王依旧看着手里的密信。

半晌,他眉眼不抬道:「让她回去,本王会去。」

「是。」

得到晋王的话,胡侧妃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福成看着她的背影,莫名有些感嘆。

你说她蠢吧,她确实有些蠢,说她聪明,也确实有些小聪明。至少这胡侧妃能琢磨出殿下的一两分心思,也很明白自己仰仗的是什么。

这人啊,活在这世上,活得好与不好,不就是靠着那点仰仗么。

福成掸掸袖角,半眯着眼看着遥远的天际。

暮色四合,留春馆里一片灯火通明。

丫鬟婆子们个个打扮体面,脸上带着十分喜庆的笑。

屋里,胡侧妃早早就把小郡主抱在手里了,今儿她打扮得格外素净,一身水红色杭绸的夏衫,妆容也淡,首饰都取了,只髮髻上插了一根简单的玉簪。

这样的胡侧妃倒是大家从未见过的,少了几分明艳逼人,多了几分娴静温婉。

她怀里的小郡主,穿红色棉布做的繫绳式上衣下裤。样式简单,质地绵软,里面穿了个同色的肚兜,更显得她雪白可爱。

这衣裳是瑶娘抽空做的。

天热,小奶娃也不太适宜穿那种绣了太多纹样的衣裳。那种衣裳看起来华丽气派,但并不适宜这种月份的奶娃子穿,伤皮肤。瑶娘起先尝试性做了一套,给小郡主穿上,又好看又透气,还不会刮伤细嫩的皮肤。哪怕天热,小郡主也没再出热痱子,更没有着凉,穆嬷嬷索性便任由她去捣腾了。

胡侧妃满脸笑容,连连夸讚瑶娘奶得好,一旁的丫鬟婆子自然也跟着凑趣。

瑶娘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上辈子对自己疾言厉色的人们,这辈子却是全然换了一副面孔,真是让人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一个小丫头匆匆走了进来,说是殿下到了。

胡侧妃当即抱起小郡主,领着一大群人迎了出去。

庭院里,游廊的檐下都点了琉璃宫灯,照得四处通明一片,连天上的明月星辰也为之黯淡。

晋王一身石青色绣暗纹锦袍,一手负后,朝这里走来。身后跟着福成。

灯光下的他,英气逼人,俊美无俦,就像似从神座上步下的神仙。

瑶娘看见胡侧妃失神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旋即露出一抹欣喜之色,迎了上去。

「殿下。」

晋王点点头,眼神在她脸上扫过一眼,放在小郡主的身上。

见此,胡侧妃刻意地将小郡主往前递了递,柔声对晋王道:「小郡主今天很高兴呢,也知道父王要来。」

小郡主今天确实很高兴,下午睡了觉,醒来后这么多人陪着她玩儿,她到现在还亢奋着。她的小身子还是有些软,想要直起身子,还得找大人借力,胡侧妃将她悬空抱起,她失去了支撑,再加上胡侧妃动作太突兀,让她上半身突然就往一旁倒去。

吓了所有人一跳。

倒不是怕会摔着,而是怕会伤到小郡主的腰。

瑶娘在胡侧妃身边,反应最快,下意识一个跨步上前,从旁边搭手将小郡主扶住。

胡侧妃心有余悸,面色苍白。

她根本没料到会这样,也是她自己没养孩子的经验,只为了讨好晋王,一时之间不免有些疏忽,忘了扶住小郡主的腰背。

晋王的脸当即冷了下来。

幸亏小郡主没哭,这个月份的奶娃娃也不懂什么叫害怕,还以为大人在跟她玩耍,扶着瑶娘的手,发出咿咿哦哦的声音。

如此可爱的小郡主,自然让晋王缓和了面色。而胡侧妃也鬆了口气,似乎也知道自己不是干这个的,她顺势就把小郡主塞到瑶娘怀里,跟在晋王身边进屋了。

进了次间,胡侧妃先服侍着晋王在罗汉床上坐下,才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一干閒杂人等尽皆退了出去,倒是瑶娘託了小郡主的鸿福,还能留在一旁侍候着。

瑶娘有些如坐针毡,觉得现在的情形诡异极了。

她上辈子侍候的男人和她上辈子的对头坐在一起,而她手里抱着她们的孩子。

莫名的,瑶娘心中有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不过她也没功夫去想这些,因为胡侧妃与晋王说话,主要话题是集中在小郡主身上,而作为抱着小郡主的那个人,必须要小心应对。

例如胡侧妃说小郡主最近吃胖了,她就必须顺着对方的眼神,把吃胖了小郡主展示给晋王看。例如胡侧妃说小郡主现在可调皮了,她就必须得凑趣讲一些小郡主调皮的事儿。

大抵是因为上辈子的遭遇影响着,瑶娘虽然说着,但脸上的表情极为勉强。而小郡主大抵是也玩累了,并不愿意配合,不止一次回头拿脸在瑶娘胸前揉蹭着。

小郡主这样的举动让瑶娘极为尴尬,因为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小郡主身上,小郡主这样自然也看到她那个地方了。

若是别人也就罢,关键其中有一道目光是晋王的。

瑶娘的脸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涨红起来,脖子垂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脸埋在小郡主的怀里,试图掩耳盗铃。

对于这一切,小奶娃是一无所知的。

因为吃不到奶,小郡主明眼可见有些焦躁了,她在瑶娘怀里挣扎着,又不停地用脸在瑶娘胸前揉着,甚至小声地哭了起来。

神经紧绷,再加上小郡主这种暗示性的动作,以及她的哭声,让瑶娘反射性有了反应,也不过是几息之间,她胸前的布料就全部湿透了。

这一切说起来慢,其实不过发生在顷刻之间。

自己身体的异常,自然能感觉到,瑶娘大脑一片空白,简直羞窘欲死。不过她也知道不能再这么持续下去了,忙把小郡主一把抱起来,挡在胸前,期期艾艾道:「小郡主好像饿了。」期间,连头都不敢抬。

胡侧妃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晋王身上,倒是没注意到她的端倪。听到这话,她道:「既然饿了,就抱她下去吧。」

瑶娘宛如得到特赦令一般,匆匆抱着小郡主下去了。

一直到进了里屋,瑶娘都还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投注在自己的脊背上。

瑶娘想起上辈子的一件事。

因为这件事,她给小郡主餵奶时,还依旧胡思乱想着。

看着怀里那个含着吸得可欢实的小人儿,不知怎么这张小人儿脸就变成了大人儿脸。

她想了很多……

很多上辈子的一些事。

瑶娘格外有一种羞耻感,哪怕她是上辈子主动爬床才能在晋王身边服侍,终归咎底她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儿。即使上辈子的经历让她改变了许多,也懂得女人的身体其实一种工具,懂得了床笫之间的欢愉,可还是没有想到上辈子的遗毒竟如此深,她竟只凭这些乱七八糟想法,就能……

瑶娘一手捂着自己的脸,感觉像似要燃烧起来,幸好屋里没人,不然她该羞得钻地缝了。

小郡主已经睡着了,瑶娘轻手轻脚站起来,将她放在悠车里,才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

屋里很安静,甚至整个留春馆都是安静的。

这种安静瑶娘并不陌生,因为上辈子晋王每次去小院的时候,小院里也是这么安静的。

晋王和胡侧妃现在是在做什么?

大概是在用晚膳吧,用了晚膳后,自然是要歇下的。

晋王会幸了胡侧妃吗?胡侧妃可是受得住?

毕竟——

瑶娘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么想下去了,上辈子就是上辈子,与这辈子一点关係都没有。她既然没打算走这条路,就不该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当务之急要做的是保命,然后做上两年差事便回家去。

她会一直守着小宝,将他养育成人,或许她可以开个小杂货舖,铺子的进项应该足够她用来维持母子二人的生计了……她会送小宝去念书,只要孩子能念,就继续供他念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她也能诰命加身,享着儿子媳妇的福……

这么想一想,瑶娘的心顿时平静下来,而之前那些旖旎就宛如掉落在湖中的一颗小石子,只是泛起一阵涟漪,便转眼再是不见。

瑶娘感觉胸前湿哒哒的,却是没有衣裳可换,她不禁有些后悔之前过来时,应该带一身衣裳的。也是她心里太乱,方才给小郡主餵奶的时候,忘了拿块儿帕子垫着。

她找了块儿帕子在胸前衣裳上擦了擦,一点作用都不起,再加上屋里有些闷热,瑶娘索性来到槅窗前,打开了窗扇。

夜色迷人,却是没有风。

院中的灯依旧还是那么明亮,却空寂无声,一个下人都不见,倒是院子里似乎站了不少护卫。

瑶娘对这些人的装束并不陌生,这是晋王身边的贴身护卫。

她只是看了几眼,就没再看了。

她想,这个夜大抵会很漫长吧。

东次间那里,晚上已经摆了。

一桌子的珍馐美味,桌前却只坐了两人。

胡侧妃也没让人侍膳,亲自服侍晋王。

见晋王神色冷淡,但自己给他侍膳,他也没有拒绝。胡侧妃心中一喜,更是慇勤,又是夹菜,又是倒酒,忙得不亦乐乎。

晋王喝了两杯酒,见气氛还不错,胡侧妃也终于壮起了胆子,有些委屈又带了些娇嗔道:「殿下还请千万别怪妾,妾那日也是一时糊涂……」

不得不说,胡侧妃是十分擅长讨好人的。

尤其是讨好一个男人。

可能是天赋异禀,也可能是受过调教,她十分懂得女人该摆出什么样一副姿态,才能博得男人的欢心与疼爱。

她打算得倒是挺好,做得也不差。从将小郡主抱回来,到她这一身打扮和做派,都是精心安排了,可惜错估了晋王的秉性。

恰恰晋王是见多了这种,才明白胡侧妃这些行举中有多少刻意,而这刻意中又带着怎样一副目的。

其实晋王并不在乎这个目的,可显然那日的事让他印象太过深刻,天知道他之所以能坐在这里,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自虐似的克制。

这种克制从小就跟随着晋王,他没有母族的庇佑,又生长在人吃人的皇宫里。他虽是皇子,却并没有资格任性。为了从一众皇子之间脱颖而出,为了给自己创造更多的机会,他必须压抑着本性,克制久了,这种克制近乎成了他的与生俱来的本能。

晋王没有说话,手里捏着酒盏,却是没动那杯中酒。

胡侧妃咬了咬下唇,啜泣哀求道:「您再不看,看看咱们的女儿,小郡主那么可爱……」

是啊,小郡主。

这才是晋王今晚前来的原因。

晋王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而是因为小郡主,他唯一的血脉。

所以他可以给胡侧妃侧室的位置,给她宠爱,给她可以和晋王妃分庭相抗的一切,可惜她却越来越让他失望,也许他从来就没对她抱过希望。

晋王看着胡侧妃。

眼前这个衣衫素净脂粉未施的女子,与以往的胡侧妃截然不同。晋王是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如今的胡侧妃有多么清丽脱俗娴静温婉,晋王记忆中曾经关于她的张扬跋扈愚蠢无知就有多么深刻。

认真说来,晋王能忍这一年多,已经是极为难得了,他向来不是个会为了那些不相干人等浪费自己精力的性子。

「你既然明白这一切,就该安分才是。」晋王嗓音清冷地道。

胡侧妃的脸蓦地一白,安分?什么才叫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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