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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施主好功夫啊。”后厨的大师兄忍不住赞叹。这手艺,没有十几年的斋菜功夫是练不成的,斋菜只是素,但色香味不能失掉,要想将这几样简单的蔬菜炒好,简直难上加难。更何况这位女施主同时起五口大锅,放在寻常人家是十几位厨娘的辛苦活儿,就算放在他们寺里,一个人弄完也是辛苦至极。

钟言无心理会,这口爆炒的大锅用完了,六成熟的那口热油锅好了,他将挂了糊的蘑菇卷条下锅,慢慢炸至金黄,控完了油放在旁边。剩下的油大火升温,到七八成热时下笋丁和萝卜丁,大勺上下飞跃,翻花绳似的煸炒。

颠勺时钟言从旁边的锅里取几勺素汤,锅和勺的速度一直没慢下去,勾芡后才将炸好的蘑菇卷条翻炒入锅,最后淋的是芝麻香油。

厨房里顿时香气四溢,刚扫完地的小和尚们都走不动了。

这两道菜做完,最后才是鼎湖上素。大汤碗比寻常吃饭的饭碗要大,要深,焖透的材料要按照顺序,从碗底往上放,一层一层安排好,每一层都要一样的薄厚,不能坍塌。等到放满了再放碗心,满满当当填完,不留缝隙,最后取一个白色的大碟子,讲大碗严严实实地扣上。

单手将碗翻开,取碗,大碟子中央就只剩下一座山形的素菜,最后再用几滴黄酒和素汤调薄芡,一定要用马蹄粉勾芡,通透地淋到碟子里,直到浮起一层。这才大功告成,最后取一朵新鲜的花儿放在这山形的顶部。

“好,真好,我做了这么多年的鼎湖上素,这回是头一回见着有人做这样漂亮!”大师兄拎着两口大锅,“这道菜最讲究,用料多,刀功稍差一些都堆不成山来,只会杂乱无章。这勾芡也要薄才行,一旦厚重了,这道菜看着吃着就不再清爽了。阿弥陀佛,冒昧请问施主师从何处啊?”

忙完这一通,钟言的双手都酸了。他找来托盘,将这三样菜放在上头,临走时偏头对大师兄说:“是我娘。”

大木桌旁,秦烁、秦泠和秦瑶都拿起竹筷,一边听着鸟鸣和虫鸣一边吃着斋饭,唯独秦翎没有动筷。他看向山峰顶端,奇怪,今日竟然没有钟声了,不知是何缘故。

“大哥怎么不尝尝?”秦泠好奇,掰开一个冬菜包子,递给他一半,“吃惯了家里的饭菜,这斋菜真是不错。”

“是,是不错,咳咳。”秦翎拿着半个包子,时不时看一看门口,直到见到钟言的身影。

“怪不得大哥不动筷子,原来是等大嫂。”秦瑶有三个哥哥在身边才忘却紧张,“大哥,在我嫁人之前,让大嫂多来我院陪陪我吧,我孤单得很。”

秦翎笑着摸了摸她的耳垂:“好,往后大哥不能天天见着你,大嫂会陪着你。”

“胡说,你明明好了,非要逗我。”秦瑶连忙不让他继续说了。

钟言亲手做的饭菜确实和其他桌上的斋菜不一样,一端上来,众人只有吃惊。他把筷子塞到秦翎的手中,不住地催促:“快尝尝,趁热吃。”

“辛苦你了。”秦翎将她多看了看,这才动了筷子。

这顿饭吃得当真辛苦,钟言一个劲儿给秦翎夹,可是耐不住谁都想尝尝,不能让秦翎独尝。秦翎的胃口看着倒还好,每一样都细细尝过,最喜欢的还是那道鼎湖上素。

“这菜能做成这样,真是辛苦你了。”秦翎给她夹了一筷,笑着说,“往后我做梦都想着吃这个,怎么办?”

“那就把你打醒,醒了再吃。”钟言转手夹给秦瑶,“刚刚做饭时我吃过,这么多料,东切一块,西切一块,为了不浪费全进我肚子里,你吃。”

“谢谢嫂子,往后你来我院里玩儿吧,我们在床上说话。”秦瑶说完看了看跟着自己的嬷嬷,偷偷到钟言耳边说,“我也想学着做饭吃,嬷嬷们不让,说进厨房的女子将来要操劳,我将来出嫁是管厨娘的。”

“这话瞎说。”钟言越听越心疼她,“别管她们怎么说,有机会我教你做,从点心做起。”

“一言为定。”秦瑶生动地笑了起来,不再像一个精致漂亮的瓷娃娃。

等这顿饭吃完就该听佛经了,钟言一直守着秦翎,可秦翎却像寻常人一般,听经书、盘腿坐,只是动作慢一些罢了。他脸色很好,和他们大婚那天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几天的好日子就让他脸上长了肉,不像是一个半死之人。

给他们讲经的人也不是本寺方丈,而是另外一个高僧。钟言根本听不进去,只觉得荒唐,都说佛法平等,凭什么有些人可以好好活着,有些好人却活不下去?再有,清慧那老秃驴跑哪儿去了?

是不是知道自己会报复,所以特意避着自己?这可避不开,等秦翎的事完了,自己头一件事就是杀回来,找他算账。

秦翎听了一个时辰的佛经,竟然觉着全身舒畅起来:“果真,人心不净就有诸多烦恼。”

“阿弥陀佛,有时候只需心净,出世入世皆是空相,还要听取心声。”高僧说。

“那……”经讲完了,可秦翎却忽然不想离开,他看了看面前的三尊佛像,佛像渡了金身,高大不可攀,却又降下了怜悯,“这生死之事,又该怎么放下呢?”

敲木鱼的声响咚咚传来,将秦翎刚刚平静的心再次敲乱了,他抬头仰视,和佛对视,佛可能笑他看不透,他不知该怎样答。

“生死之事,早有定数,施主切莫执迷于此。活便是活,死了,便有死了的归处,放心就是。”高僧回答。

“谢大师。”秦翎又咳了一声,“我是凡夫俗子,总是看不透眼前,还望大师告知,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可否有来生之说?还是一切只是虚幻妄言,给人一个依托而已。”

高僧一直闭着眼睛,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了,年迈的脸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中却不像有年龄的痕迹。“今世事,来生缘,若无缘,皆虚幻。”

“谢大师。”秦翎点头谢过,他们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他小心地从蒲团上站起来,平日里若是这样一下子直立必定头昏眼花,这会儿却毫无不适。他往后走了两步,走到钟言面前:“咱们走吧,回家。”

钟言正在发愣,心里总是无法安定,这会儿忽然醒来似的,抬手伸给他来扶:“走,回家。”

这会儿的寺里,香客已经多起来了。

永远有人为了心愿心甘情愿爬长阶,钟言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自己将来有没有这一天,为了某个人,把全山上的台阶都爬一遍。要回去先要收拾随身的东西,他们在僧人的带领下往回走,结果不知是不是有缘,再一次看到了那位高僧的僧骨。

这一回僧骨不是放在偏殿里,而是放在了枯萎的腊梅树下,若不是仔细看,两样的颜色都要融为一体了。

“这怎么放在这里了?”秦烁不解地问,“钱管事,你过来一下。”

“二少爷有什么吩咐?”徐莲连忙走近。方才她去对账、上香火钱,无一人察觉出这具身子已经换了芯子,钱修德总是清算账簿,她耳濡目染也会了一些,今日竟然用上了。

“去找人问问,这僧骨是不是不要了的。”秦烁说,“若是寺里不要了,咱们请回去好好供着。再如何说这都是高僧留下的东西,虽然没有舍利,没有金身,总是差了一层,但镇镇宅子想必不错。”

“是。”徐莲点了头朝外面去了。秦翎听着二弟的这番话,不知不觉地看向那尊尸骨,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

风吹过他们当中,枯枝,枯骨,连带着秦翎头上的青色发带。他和这尊尸骨对视着,竟一时挪不开眼光。

钟言只觉得这会儿风大了,他往前两步给秦翎披上衣裳,刚想说咱们回屋吧,结果抬头已经不是枯萎的枝条,而是繁花成片。

腊梅开了,开满了一树,叶子还没长出来,可是花香已经让人闻着了。金黄色的花朵颜色纯正,花瓣当真和醇厚的蜡片一样,片片晶莹剔透又明艳出彩,又大又饱满。乍一眼看去,这满树竟然不像真花,而是质量上乘的蜡片凝结而成。

树梢还挂着冰晶,季节还是冬天,是腊月里头的一个晚上。钟言靠着树,贴着树干躲在后面,和人拥抱亲热之时绷不住精神,一不小心显出了鬼形。

“不、不要看,丑。”他立刻遮住那人的双目。

那人只把他抱得更紧,钟言笑吟吟地咬着他的耳朵,两只手在他背上乱抓,抓出一道一道痕迹来。想要张嘴说话,可一个字碎成好几瓣儿,颤得说不清楚,他又委屈又欣喜:“臭和尚,你不是说你不破戒吗……”

在尘埃落定的欢喜当中,钟言抬头看向树梢,满树的腊梅都开了。花枝随着他一起摇晃,掉下一朵腊梅,那人刚好接住,戴在了他的鬓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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