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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家

 

一放学男孩女孩们都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离开教室,教室里很快只剩下几个要补作业的倒霉蛋和轮班打扫卫生的值日生。今天排到林梓暧拖地,这意味着他要等到最后才能走。有几个男同学喊他去操场踢足球,林梓暧让他们先去玩,等他打扫完卫生才能下去。

本来林梓暧是不愿意屈尊降贵干这种粗活的,他总会在轮到自己值日的时候花个二三十块钱买饮料请别的同学帮他做,他人缘好,开两句玩笑找点理由就有人愿意帮他了。

但是因为上周教室的卫生被通报批评了,班主任坚持要留在这着监督他们打扫卫生,还要了值日生名单。为了维持自己的假面具,林梓暧只能不情愿地留下拖地。

那几个补作业的倒霉蛋里面就包括陈央。林梓暧抱着书包坐了一会,既不想摸脏兮兮的拖把,也不想挨着窝窝囊囊的陈央,班主任还在一边阴魂不散地盯着,权衡了几秒钟,他最终还是决定去打扫卫生。

陈央还在写今天的抄写作业,他写字太用力了,所以速度并不快,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抄写对他异常吃力,已经放学了,他爸爸妈妈说今天要回家,他快点回家可以赶上和他们一起吃晚饭,他想加快动笔的速度,坚硬的塑料笔杆即使有一层橡胶垫着也磨得他的手指针扎一样的疼,他故意把那些疼痛忽略了,只是他越急,手指就越容易出汗,笔在他手里打滑,他就更用力的捏住笔杆,写字的速度反而更慢了。

最终陈央总算艰难地抄完了,他把文具都收到书包里,背上书包,手里抓着薄薄的作业纸,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

办公室里没人,一边拼起来的两个办公桌上放着几摞学生的作业,陈央心里轻松了一些,他走到办公桌旁边,一张一张地翻开那些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纸张,上面的每个名字都对他十分陌生,直到他翻到林梓暧的作业才确定了这一摞的作业是他们班的。

林梓暧写得一手工整秀美的行楷,在普通的稿纸上他写下的诗词字句也仿佛是一副书法作品,陈央又多看了一眼,才把自己的作业塞在林梓暧的作业下面,又把作业竖起来磕一磕整理整齐才离开。

陈央交完作业才感觉到自己出过汗的掌心黏黏的,一想到有那么多看不到的细菌在他手上繁衍他的脸就失控地抽搐了一下。他要去洗手。

水房的地上积了一摊脏水,大概是冒失的学生不小心洒的,积水被来去的人踩出一片肮脏的脚印,鞋印周围还泛起黑色的泡沫,林梓暧轻缓地落脚,以免那些脏水溅到他的新鞋上,但对于他手里的拖把他就没有这样的耐心了,他直接把拖把从脏水上拖过去,毕竟它已经脏得不可能再脏了。

水房里还有一个人背对着林梓暧站着,林梓暧看出那是陈央,心里好像有人在他心脏下面架了一口小锅烧水一样烦躁,用力扣了一下手里握着的木棍,他装作没看见陈央,自顾自地忙乎。只要陈央不对他吱吱叫,他绝对不会和这只老鼠说一句话。

用来洗刷拖把的矮池子里积了一层灰土,一团头发和垃圾碎屑纠缠在一起附着在筛网上。

林梓暧只看了一眼就一阵恶心。

他扶着拖把站了一会,在心里思考要怎么下手。

陈央对着水池甩手抖掉大颗的水珠,转身要离开,余光里却突然看到林梓暧站在水池前面,他秀气的眉头微微皱起,看起来和他的娃娃脸很不搭,手里拿着一根和他看起来更不匹配的肮脏的拖把。

林梓暧是个温柔开朗的人,但他的柔和的笑容也掩盖不了他养尊处优的脾性。他这种人,是不会干杂活的。

陈央可以帮助他,作为林梓暧这几天对他帮助的报答,向他证明他是一个有用的正常人。

“需要我帮忙吗?”陈央的声音像两片摩擦的枯叶,在说第一个词的时候还有些破音。

林梓暧放松了自己的眉,“太好了,谢谢你。”

在假装惊喜地说出这句话时,林梓暧的胃在抽搐,他好像要呕吐了,在他克制做戏的一生里,没有哪次表演让他这么恶心,他更加愤怒了,如果不是陈央非要发贱和他说话,他根本不用再克制自己演戏,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他想辱骂他,骂他是个废物,弱智,连说话都说不好还要破音,声音也像教室生锈的铁门一样难听。

陈央从林梓暧的手里接过拖把,提起来把拖把伸到水池里,心脏因为这些正常人的举动砰砰直跳,他刚洗过的手还湿漉漉的。应该用大一点的水流才能把这些污渍冲干净,水龙头被陈央拧开一半,白色的水花疯了一样地喷涌而出,从拖把上溅落到四周,陈央立刻惊恐地把水龙头关上了。可还是太晚了,完了,那些脏水全溅到了林梓暧格外爱护的新鞋上,那白色的布面上全是星星点点的黄色湿痕,每点水渍上浮着几粒沙土。

“对……不起。”陈央比刚才说话更困难了,他几乎是耗尽全身力气才把这个几个字挤出来,为什么他要自找麻烦,如果他直接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又做出这种蠢事。血液从陈央的脸上褪去,在酷暑之中,他却感觉到脸上的皮肤发凉。

林梓暧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濒临失控过,那股从下烧到上的滔天怒火让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起来。从陈央上课害得他被提问,到一直发出恼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到刚刚被这个蠢货溅了一身脏水,林梓暧找不到任何可以说服自己宽恕陈央的理由。

但他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了。刻薄暴烈的本质被他的伪装和忍耐压进深处,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他平静地看着陈央带着些惊慌神色的脸,平淡地说:“没关系,鞋穿出来总是会脏的。”

陈央好像是一个被赦免了死刑的犯人,他如此大程度地放松下来,只是因为林梓暧一句宽容的话。凭借陈央十几年的人生经历,他对人的善意的想象力匮乏得可怜,因为他没有想象的素材,但他所经受的恶意在他被母亲娩出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甚至在他还是一个胚胎时,他就已经确定了他属于一个畸形人的悲惨命运。

在他面无表情地愤懑时,他会憎恨那冥冥之中凌驾于所有生命体之上的造物主,但他知道他的畸形只是单纯概率问题,他就像蒲丰投针试验里恰好被压在短针下的一条横线,那根轻飘飘的短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林梓暧直接离开了,也不管什么值日不值日的,这件事和他现在心里的怒火相比太小了,他对陈央的憎恶急需找一个出口发泄出来,他要报复陈央,恶毒的想法充满了他的大脑。直到他匆匆路过教室办公室,一个巧妙主意突然出现了。

林梓暧坦荡地走进办公室,因为他知道这个时间办公室里往往没人,就算有了也没关系,他是最被老师信任的学生,进办公室帮老师拿点什么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他的视线一转就找到了平时放班级作业的那张办公桌,桌子上放着今天的抄写作业,他想当然地以为最上面的那张作业应该是陈央,拿起来才发现纸上署的是另一个同学的名字,于是他把作业全拿起来,一只手指拨动纸张的侧面,哗啦哗啦地把作业都过了一遍,在中间的位置看到了陈央的作业,他认得陈央怪里怪气的字体。

更让他感到恶心的是陈央的作业竟然放在他的作业下面,他讨厌陈央,到了不能忍受他的动词和陈央的东西放在一起的地步。他想到陈央那畏缩僵硬的样子,是怎么像小偷一样走进办公室的,又是怎样眯着那副傻逼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翻找作业,最后把自己的作业插到他的作业下面。林梓暧被自己真实的想象恶心得一阵恶寒,他用两根手指捏住陈央作业的边角,快速把陈央的作业抽出来,一只手就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听着纸张被压缩折叠发出的哗啦声响,林梓暧心中的怒火消去了一点。

叫他一起踢足球的男孩给他发信息,问他怎么还不下来。他回复说要回家换衣服,明天再和他们一起踢球。

到了校门口,一直在这里等待的司机看到林梓暧出来了,就下车给他开门,途中无可避免地看到了林梓暧被溅了一身脏水的裤子和鞋子。

“不小心被同学溅到的。”他无所谓地说,心里刚压抑下去的怒火却又燃了起来。

陈央在平复下心情后,迅速拉着书包往学校路口的公交站走,他还没忘记今天妈妈要回家的事。终于到了公交车站,陈央靠着站牌的金属柱子站着,目光遥遥地望向远处的下一个路口,期盼公交车的黄色能快点从高楼后面出现。

站牌的另一边还有几个学校的学生在打闹,陈央缓缓地把眼珠转到那边,看了一眼,又缓缓地转回来。其中一个女孩感受到了,她看了眼陈央,不屑地哼了一声。

陈央装作没听到一般,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盯着远处的马路。

信号黄色的公交车在车流中晃晃悠悠地行驶到公交站,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停在公交站前面,随着刺耳的气缸放气声,车门在另一群少男少女面前打开了,他们笑闹着踏上台阶。陈央从站牌的一端走到另一端,跟在那群学生的屁股后面跨上踏板。

公交车在晚高峰拥堵的车流里一顿一顿地行驶,陈央从书包侧面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发现现在已经是六点半了。

他的眼睛长久地凝视着前面汽车的亮红色的车尾灯,希望滞涩的车流能快点移动,可是现在正是晚高峰,一切都不能如他所愿。

等到陈央的双脚再踩上小区熟悉的水泥路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夏日的夜空被城市的灯光染上血一样红色。临到家门,陈央的步伐变得轻快起来,快速地在小区曲折的小路里穿行,一点也看不出他在学校时僵硬的样子。

爬上了五层楼梯,陈央的呼吸变快了一点,但他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时间,一直走到熟悉的防盗门前,他掏出钥匙开门。

客厅里的碟形吊灯的光正打在餐桌上,餐盘里的炒菜上浮着一层油光。

他的母亲坐在餐桌旁边,听到关门声才转过来看陈央。

“怎么这么晚?”

“我没写完作业,耽误了。”

陈芸好像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指望她这个生性寡言的儿子能给她什么回答,她说了句去洗手吧,就又转回去,低头看手机上播放的电视剧。

洗手间的不锈钢水龙头已经很老旧了,拧开以后流出的水不能聚成一条水柱,而是四散成几条更细的水流。陈央看着那些溅落的水珠,想起来刚刚放学后发生的事,他本来以为他要失去这最后一个愿意对他和颜悦色的人了,但林梓暧远远比他卑劣的设想要高尚。他原谅了他。

陈央拽了一张纸把手擦干,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上面显示着一条未接来电,应该是在公交车上时陈芸打给他的,但车上太吵,被他错过了。

饭桌上只有偶尔动筷子的声响,陈央和他的母亲在吃饭这一点上很像,他们吃饭都很慢而且很少。陈央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但他看不出来母亲是否还在生他的气了。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惹了家长生气,他会怎么做呢?他会向爸爸妈妈道歉,然后再一次依仗着他们满溢出的爱而为所欲为。

陈央不想道歉,他什么也没做错,他倔强地想。难道在一条歪曲的标准下被判定的错误是真正的错误吗?只是因为那些人认为他有错,他们希望他犯错,他就真的被犯错了。

他的错误是什么?被人打骂也算是错误吗?他永远也不能道歉,即使那样可以暂时减少他母亲对他的嫌恶。

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自己污蔑自己。

他还是看不出母亲的心情,似乎她那张属于一个生活艰难的女人的脸是一张面具,永远保持着粉饰也无法遮掩的凄苦直到世界尽头。

他又不忍起来,似乎一句违心的话也没什么。可是他不会说,他又傻又倔。

餐桌正上方的灯惨白地照在两个人脸上。陈央机械地往嘴里塞饭,唯一的色彩是被陈芸手里的手机屏幕,上面是花花绿绿的朋友圈界面。陈芸把两根手指放在屏幕上拖动照片,直到照片上的女人的脸被放大到不能再大,她死死地盯着照片看了又看。

陈央从来不拍照片,也从来不玩社交平台,他深深地感受到把自己展示给别人看是件多么恐怖的事。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可以像别人一样去潇洒了,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吗?”

陈芸的语气里带着怨,每个字都像湿软的爬虫一样钻进陈央的身体里。

灯光亮到刺眼了,白花花的让陈央快睁不开眼睛了,他再次低下头,塑料眼镜框遮住了一部分光。

他是一个累赘,一个母亲生活里的阻碍。这就是他接受到的爱。

林梓暧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就走了出去,滴滴滴滴快速输入电子锁的密码,没有任何人看着他,他终于不用再装出不温不火的样子。

两脚踩进拖鞋,林梓暧把球鞋提起来,直接扔进垃圾桶。

衣帽间里的一整面墙上都是他的鞋子,每双鞋都放在透明的格子柜里,他从里面又挑了另外一双新鞋放在玄关处,鞋尖刚好压在地垫的一处花纹上,一切又回到了正确的秩序,就好像陈央那个蠢逼没有把脏水溅到他身上过一样。

晚上上门打扫卫生的佣人看到好好的鞋进了垃圾桶,一时间把握不准林梓暧的意图,就问林梓暧这鞋是不要了吗。

“太脏了,我不想要了。”林梓暧和善地笑着,语气却不容许别人再刨根问底。

佣人识相地把装着球鞋的垃圾袋绑好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林梓暧对他懂得察言观色很满意,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央那种畏畏缩缩的老鼠才不会读空气。

林梓暧舒展地坐在皮革面的高脚凳上,面前的大理石岛台上放着一桶冰淇淋,中央空调里吹出来的凉丝丝的风,让整幢房子都维持着适宜的温度。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的屏幕突然变亮了,林梓暧拿起来一看,是和他关系近一点的男同学发来的消息,先是一张图片,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第二条信息就接着发过来了。

“快看这个,哪个女的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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