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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舞厅

 

n市的火车站附近有条河,黎越和谢今朝到n市时已经是傍晚了,出了车站以后沿着河一前一后地走。

黎越走在后面,看着谢今朝在夕阳下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闻他嘴上咬着的香烟的味道。

“还有烟吗?“他从身后问谢今朝。

谢今朝停下来,翻了几个口袋只翻出一个空烟盒,于是把抽了一半的烟直接递给了黎越。

“只有这个了。“他说。

黎越愣了愣,还是把印了谢今朝齿痕的半支烟接了过来。

这支烟很涩,黎越刚吸进一口就皱了皱眉头。这样苦涩的烟主要是做体力活的人在抽,价格便宜,入口却很难受。黎越入狱前谢今朝抽日本烟,味道很淡,抽完以后只在发间留一点烟味。

河水被照得金光闪闪,越往城区走,河边的人就越多起来。巨大的货船迟缓地向前挪动,垂钓者没有时间的概念,一动不动地坐着,等一条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鱼,水面上偶尔飘过一个脏塑料袋。卖玩具和日用品的小摊渐渐收了,原来的位置被夜宵摊占领。

天几乎黑下来的时候,谢今朝站到了一个炒粉摊边,探着头看老板娴熟地翻动铁锅里的粉条。n市的晚上比他们来的地方要冷,蒸腾的热气和油烟味带来几分暖意。

“要什么?“老板炒粉间隙抬头问他们。

“两个炒粉,加蛋。“谢今朝没说话,黎越找出一张零钱递过去,又把定位发给了李白旬,让他下飞机后来这里找他和谢今朝。

谢今朝还是没有吃东西,也不说话,拿了一瓶冰啤酒在喝,没烟抽的样子看起来不太自在,右手夹烟惯用的两根手指不自觉的磨蹭。黎越知道劝他没用,就自顾自的吃完了自己碗里的。

炒粉摊的塑料桌椅摆放在沿河的一侧,河边散步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谢今朝在看河边的人,从黎越的角度看到的是谢今朝的侧脸,他这时候才发现谢今朝脸上的线条给人的感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生硬,过去的稚气荡然无存,和周边的市井气格格不入,坐在初秋华灯初上的夜晚里,却好像身披了一层厚重的霜雪。

“小谢,黎越。“半个小时后李白旬就骑着一辆不知道哪来的自行车过来了,打了招呼便坐了下来,脸色却是罕见的严肃。

不过他倒是没有直接说正事,先掏出烟盒,一直沉默喝酒的谢今朝眼前一亮,伸手向他讨了一支。

李白旬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把炒粉往他面前推了推:“先吃饭,上次带你去做体检,查出来你营养不良很严重。”

谢今朝凑近闻了闻,摇摇头说:“荤油炒的,我不吃。“

“你不吃我吃。“李白旬瞪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把在桌上放了好久无人问津的炒粉吃的见底,抽了张纸擦擦嘴,才问黎越:“你看新闻没有?”

“没有,怎么了?“黎越皱皱眉,拿出手机在社交软件上翻找,很快就知道李白旬想说什么了。

“国家篮球队队员李白旬疑似夜会男性工作者。“运动员的关注度不比演员、网红,这条新闻不算是当下最热门,只是李白旬之前走体育明星的路线,宣传公关方面花了不少费用,这下看来是功亏一篑了。

新闻里的照片是一张模糊不清的背影照,照片上李白旬正提着一大袋东西推一间地下室的门。网友翻出了李白旬参加一次访谈的照片,节目里的穿搭与照片上一致。

不久以后又有匿名人士爆料,李白旬找的是个男妓,在外网发了不少视频揽客。爆料者附了谢今朝的社交账号主页,黎越看到那些名字耸人听闻的视频瞬间就退出了软件,抬头看面前两位新闻当事人。

“你出来前一阵子我去看过他一次,没想到被拍到了。“李白旬的口气有点沮丧。

“她应该是知道我和小谢在干什么了,下个马威给我看。”黎越玩着桌上谢今朝扔成一小堆的易拉罐拉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怎么说那还是你亲妈呢,对你就这么狠。”李白旬叹气。

“不算狠,毕竟翻旧账她也吃亏,这不是先爆的你的料。“黎越笑笑,给自己手上套了个拉环,又把谢今朝的手拉过来,往他手指上也套了一个,低头端详两只贴在一起的手。

谢今朝抽出手,晃晃悠悠地往河畔走,旁边小孩子玩的塑料竹蜻蜓落在他的脚边,被他捡起来还了回去。

李白旬和谢今朝都盯着他,看到他只是坐在河畔发呆以后,才转回头,李白旬先开口说:“他还是这个样子,我以为有你在他会好点。“

黎越没说话,李白旬又往下说:“其实你刚进去时,他不是这样的,我给他介绍心理医生,他也有按时去看,好好吃药,好像在学校里成绩也很不错,是他被劝退那阵子才慢慢变成现在这样的。”

“为什么被大学劝退?“黎越问。谢今朝被劝退的缘由当时李白旬不愿意告诉监狱里的他,今天见面总算可以问个清楚。

“我那时候在北京忙训练,过去的时候他已经退学了,找了点人打听,据说是当时和老师恋爱,床上的视频被发到学校的论坛里,闹大了被劝退的。他们学校那里我也人生地不熟的,那个老师好像挺有来头的,学校为了保他压了消息,再多的信息我也问不出来了。“李白旬仓促地说了一大堆话,在黎越看来像是再为自己开解。

黎越看着谢今朝被路灯照亮的背影,心中满是懊悔。他不该把谢今朝独自留在外面的,经历了那些事情,那时候的谢今朝靠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好起来。而且黎越比谁都清楚,现实社会并不适合谢今朝这样的人单打独斗。

他也不能怪李白旬没照顾好谢今朝,李白旬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他和谢今朝已经是“那边”的人了。

李白旬还有事情要忙,黎越看到他走到谢今朝,和他说了句什么话,就挥挥手骑着来时骑的自行车走了。

他们三个人之间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发生了,见面起来却还是轻松的,李白旬看着他的背影想。

沿着河继续往前走,人烟又稀少起来,树丛却开始密集。许多树下都站着衣着暴露的女人和少数男人,有些还会伸手拉一把谢今朝与黎越,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传来阵阵呻吟。

谢今朝很熟悉这类地方,每个城市这类地方都处在差不多的位置。

他熟门熟路的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牵着黎越走到树下。他自己靠在粗粝的树干上,环住黎越的腰,开始解黎越的腰带。

暗淡的路灯一闪一闪,谢今朝的脸上有树的枝叶的影子,模糊不清。河对岸有跳广场舞的中年人,劣质音响的声音顺着河水流过来。

黎越握住谢今朝的手,重新系好腰带,低头在他耳边说:“我们去跳舞吧。“

谢今朝抬起另一只手,摘掉一片落在黎越头上的枯叶。

“好,听你的。“

黎越看到他手指上的拉环已经不见了。

离友谊舞厅还有2375米。黎越在这两千多米里发现哪怕是隔了八年,一个人也不会彻底变样,他还能认出来身边跌跌撞撞的谢今朝和八年前那个冒冒失失闯进举办开学典礼的礼堂的谢今朝是同一个人,他身上有些东西超越肢体语言,超越身体特征,超越他们八年里的经历,把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

和过去有关的所有事物好像都是晦暗不清的,迎客松宾馆的招牌褪色模糊,友谊舞厅的门上悬挂的灯带发出的光微弱难辨,门把手上的金漆斑驳,露出钢管原本的黑灰色。

门口的保安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制服,一眼看过去能想象几十年里他在这套制服里慢慢萎缩的样子。那时候这里还崭新亮丽,年轻的保安制服笔挺,特地熨出两条裤线。

连舞池灯球的灯光都好像与这里的顾客一起老去了,像老人的呼吸一样悠闲地闪烁。潮湿的木头味,过时的香水味和上个世纪的舞厅音乐在开门瞬间像海浪一样裹住谢今朝和黎越,引着他们往舞池深处走。

他们的身体面对面紧贴,双手自然而然的扣在一起,往左走两步,再往右走两步。他们从没有一起跳过舞,可是他们不需要任何辅助就能配合彼此的动作,他们互相知道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跳舞的两个人不会说话,没有名字,没有性别,没有过去,他们就只是跳舞的两个人,好像舞厅就是世界尽头,没人在赴死的路上,没人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可以改变结局。

他们跳舞,跳双人舞,假装不知道在舞厅年久失修的储物柜里,标记35号的柜门背后,有一具藏了太久的尸体。

“你好,我们要关门了。”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黎越,说。舞厅原来已经空无一人,连音乐也停了。

黎越回头,看到那个普通门卫样子的、穿着太宽大的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

但是一个舞厅的门卫,手里不该拿着一把枪,枪口更不该对准谢今朝。

黎越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那件制服太宽大,只是因为穿它的人不是它原本的主人。

“黎太太说,你该回家了。”穿制服的男人几乎是在瞬间扣下了扳机,黎越只来得及看到漆黑枪口的火光,以及子弹贯穿腰侧瞬间飞溅出的血。

血滴也溅到了被他挡在身后的谢今朝身上,在黎越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意识模糊的瞬间,除了谢今朝衣服上慢慢晕开的血迹,还有谢今朝手指上的一道割伤。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谢今朝的手指是在握手时,自己手指上的易拉罐拉环割伤的。

他把那个拉环看作戒指。

谢今朝不想承认,也不想接受,但他在李白旬出现在他床边的时候,突然有了一点久违的安全感。

哪怕面前这个人亲手把他交给了黎越,亲自拒绝了他每一次求援,可仅仅因为他流露出的一点点怜悯之情,谢今朝难以自抑的寻求他的庇护。

李白旬不太自在地拉了把椅子在谢今朝床边坐下,去试谢今朝额头的温度。这时小舅刚好送饮料进来,看到谢今朝清醒许多后,问道:“招招,这是你新朋友吧?“

谢今朝点点头,听到小舅嘀咕道:“你们这个高中是不是风水不好,怎么招招才开学一个月,生了好几次病了。”

“可能我们学校压力太大了,小谢他不适应。“李白旬客气地解释道,谢今朝听出他的口气很不自然。

“那你们聊,有事叫我。“小舅摇摇头,看出李白旬因为他在场有些尴尬,确认谢今朝体温正常后又出去了。

这时李白旬才慢吞吞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放在谢今朝桌上:“我找高一的学弟复印了最近的卷子和笔记,你没去上课,别掉了进度。”

谢今朝看着那份学习资料,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身体里还被黎越强迫塞着一枚肛塞,一个月里被黎越玩到濒死好几次,哪怕是网上的小黄片里都不拍这么残忍的,现在李白旬拿了份学习资料给他,怕他落下学校的进度?

谢今朝脱口而出一句国骂,弄得李白旬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给谢今朝又是递吃又是递水,还是谢今朝先问他:“那天你带我去的,是你家?”

“嗯。“

“你爸……“

李白旬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就是喝酒喝多了,走到大马路中间被车撞了,没抢救过来,没他我们过的也挺好。”

“所以你才这么缺钱?“谢今朝问。

“我自己小时候很累,所以想我弟弟妹妹能开心一点。“李白旬发现谢今朝有种奇妙的气质,在谢今朝面前可以很轻松地说一些他对别人不愿意提起的窘迫之处。

“所以,真的对不起……“他继续开口道歉。

谢今朝没觉得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生气。他好像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情生气过,哪怕面前的李白旬也曾经殴打过自己,但他听见李白旬说自己家的事情时,最直接的反应还是同情。

“跟我讲讲你弟弟妹妹的事情吧。”谢今朝说。他看到李白旬在提起家人时眼睛发亮,原本卡顿的对话流畅起来。

哪怕小舅对他很好,谢今朝偶尔也会幻想不止有两个人的家庭。他一直下撇的嘴角终于在这温情的氛围里微微上扬,露出笑意。

只是好景不长,谢今朝的手机铃声这时候又突兀地响起,黎越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

“给李白旬看看,你下面塞了什么东西。”

谢今朝听到黎越的话,身上的血一凉,看着不敢抬头的李白旬,问的语气不重,却让李白旬窘迫不安,只想快速逃离这里。

“黎越让你过来的?”

李白旬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就看一眼,黎越说我只要看一眼就够了,你……你想要吃什么我去给你买,还是你要什么其他的,衣服,玩具……没,你不玩玩具吧,你打我也行,对不起。”

李白旬弯着腰,背弓了起来,谢今朝好像能看到压在李白旬背上的一摞摞现金。

好像有某种东西正在破碎,谢今朝一把掀开身上的棉被,用力褪下睡裤,张开双腿说:“那你看吧,你告诉黎越,你看到了,好看吗?”

李白旬拿起被子又给他盖上,拿起谢今朝的电话对黎越说:“我看了,他还……还戴着。”还没等黎越回答,他又脑袋空白的挂断了电话。

不久以后黎越又发了信息到李白旬手机上:“拍照给我。”

李白旬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地抖了抖,手机“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滚出去,李白旬。“谢今朝深吸一口气,指着房间门说。哪怕在这种时候,谢今朝的口气听起来都没有太多的谴责,李白旬的鼻子发酸,他不想这样的。他好像没办法像对以前那些被黎越看中的人一样对谢今朝,把活生生的人看作一个物体,好心安理得的拿黎越的报酬给弟弟妹妹改善生活。

他捡起手机,仓皇的离开。谢今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突然觉得像被黎越的双手扼住一样呼吸困难。

十一

有一段时间里黎越非常害怕进入睡眠时意识的逐渐丧失,害怕到放弃睡眠,直到身体再也承受不住。没有人承诺过意识恢复后的世界与入睡之前的还是同一个,昨天与今天的序列也不过建立在记忆之上,而记忆的可靠性向来存疑。

所以黎越在中枪即将昏迷时,他紧紧抓住了谢今朝的手,抓住世界上最后一件还能信任的事物。

他没有看谢今朝的眼睛,谢今朝的眼睛里会有某些问题的答案,他不敢知道。

黎越被子弹贯穿的位置流出的鲜血没有谢今朝想象的多,他倒下的时候谢今朝拖住了他,很快谢今朝就感到体力不支,慢慢蹲下想把他放平在地上。

谢今朝的手被黎越握得很紧,他试了几次没能挣脱,只得在黎越身边坐下,抬头看着假保安手里的枪。

假保安举起枪,圆形的枪口漆黑幽深。谢今朝定定地看着,枪口却一直沉寂。

“你不怕?”假保安饶有兴致地问他。

“有一点。“谢今朝平静地回答。

对方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枪。

“谢贺,是你的舅舅吧?“

“我看过他写的书,挺喜欢的,我杀了他以后翻他的桌子,才知道他是个作家。“

“你在说什么?”

谢今朝的脸上仅存的血色瞬间消失,表情的平淡也荡然无存,他想起身靠近那个假保安,把他说的话听清楚,却还是被黎越的手碍住。他烦恼的去掰黎越的手,身上却不住地颤抖。

黎征华死前并没有透露是哪一位手下亲手执行了对谢贺的谋杀,黎越入狱后谢今朝也无力再追寻。谢今朝以为黎征华的死是结束,却没想到会再一次始料未及的撞入往事中。

“谢贺死之前可没像你这么看得开,他一直求我,还跪下来给我磕头。你想知道他求我什么吗?”

“是你?”谢今朝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笑得和蔼的中年男人。

在察觉到口中的咸涩味道之前,谢今朝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落泪了。他失去的东西太多了,而眼泪在这一次次的失去中毫无作用,只能提醒着他他的无能与懦弱。

面前的人充满着恶意,滔滔不绝地详细讲述那个谢今朝一辈子都走不出来的除夕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个密闭的空间,所有的生命是如何在痛苦中消逝的。最开始是只黄色的小狗,接着是一只大白鹅,鹅太聒噪了,他做了这么久的杀手,还是与奖杯之上,直到黎夫人的身份淹没了她的前半生。

黎越站到竖琴前,随手拨弄出一段和弦。他弹出的音符串中规中矩,停留在照本宣科的程度上,听起来干瘪无趣,引的黎夫人转身看他时眉头蹙起。

“我昨天听说央音换了新校长,名字熟的很,后面才想起来是我在附中的同学。她弹出来的东西跟你一样,一点意思也没有,脑子倒是活络,知道换条路走。”她伸手按住琴弦,黎越弹出的琴音戛然而止。

“他又让你去那边了?“黎夫人接着问道。

“嗯。“黎越僵硬地站在竖琴另一头,和黎夫人隔着竖琴对望。

“让妈妈看看。“黎夫人率先走近他,像照顾幼儿那样轻柔的掀起黎越上身穿着的藏蓝色卫衣,露出他已经初具成人形态的身体,以及后背的鞭痕演化成的淤青。

黎夫人的手按到淤青上时,黎越深吸了一口气。

“你要记住,知道吗?记住黎征华对你,对我做的这些事情,清清楚楚的记住。”竖琴演奏家的手指在交错的淤青上游走,时不时轻巧地拨弄一下那些微微鼓起的鞭伤。

黎越想到那天他把谢今朝按在墙上,进入谢今朝身体最脆弱的地方时,谢今朝的手也无意识的按在了他背上的伤口处,尖锐的痛感扎入他的快感之中。可那时候他并不像现在这样无助和不知所措,现在他可以很确定,谢今朝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妈妈。”黎越罕见地说出了这两个字,黎夫人也因此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其实我们也可以走,出国,我有办法照顾好你,不是非要……”黎越的话讲到一半,黎夫人猛地伸手推了他一把,黎越没站稳,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

“我以为那一次以后,你就不会再有这种软弱的想法了。“黎夫人怒目注视着地上意志不坚的儿子:“我们出国,然后黎征华对我们做过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是不是?”

黎越扶着竖琴又慢慢地站起来,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怯懦地打开身后的门,逃出了琴房。

黎越一直跑到露台,暴雨打在雨棚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雨水的气味让他冷静了一些,让他有精力好好想想他现在想要什么。

他很快就想清楚了,他现在无比渴慕的是与谢今朝相处时一瞬间划过的安定感。这种安定感不知所起,但他向来肯定自己的直觉。

黎越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谢今朝仍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恐惧,甚至也无法麻木。

铃声响了半分钟后,谢今朝终于鼓起勇气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却是安静的,要不是能听到对方稍显急促的呼吸声,谢今朝几乎以为是手机出了故障。

他不想先出声,黎越也反常地沉默。直到五分钟以后,这个无声电话才由黎越率先挂断。

谢今朝松开握着手机的左手,手机落在床垫上发出一声轻响,因为维持紧握动作而发白的手指慢慢恢复了血色。

在他刚刚以为这个夜晚可以平静的过去以后,手机里却进来一条短信,黎越给他发个一个酒店房间号。

谢今朝带着认命的沮丧,随便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确认家里的食盆和水碗都是满的以后出门拦了辆车。小舅晚上出门和朋友聚会了,谢今朝松了口气,他着实不想在这个时候再面对小舅。

酒店的房间比之前那间会所房间要好很多,没有那么多令谢今朝不安的道具。黎越在前台给谢今朝预留了房卡,谢今朝拿了房卡直接刷开了房间门。

黎越抱着手臂站在落地窗边,听到谢今朝进门的声音,转身冲他说:“脱了。“

黎越的嘴唇很薄,在谢今朝眼里看来很锋利。经历了前几次的相处后,谢今朝认清自己目前并没有反抗黎越的能力,哪怕心有不甘,也知道只有照黎越的话做才是在这种情况下对自己最大的保护。

谢今朝认命地快速脱掉衣服,在床上跪趴好。他闭上眼,把头埋进枕头里,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了。

其实谢今朝昨晚看了一些教程,现在正想按教程说的那样,放松自己的身体,但越想放松便越紧张,黎越拿了一副手铐把他双手铐在背后时,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

即便谢今朝已经比之前配合得多了,黎越却发觉自己失去了过去炙热的征服欲。面对摆出亟待被进入的姿势的谢今朝,他脑中想的却是这几天看过的视频教程。和谢今朝做了十几次以后,他黎越才知道原来不是每次做爱都会流血受伤的。

黎越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教程中的流程,先是尽可能温和的抚摸谢今朝的脊背。谢今朝的背肌很薄,跪趴着的时候肩骨耸起,脊柱的关节也清晰可辨。在谢今朝发冷的脊背有了几分暖意后,黎越拧开润滑剂,均匀地涂抹在手指上,缓缓伸进谢今朝的后穴,不紧不慢地打转,直到扩张到合适的大小后,才挺胯进入了谢今朝的身体。

一股热流淌入身体后,黎越撤出了谢今朝的身体。就在谢今朝慌乱地等候接下来未知的凌虐时,黎越只是说:“去洗干净吧。”

让谢今朝如堕冰窟的是,他发觉此刻的自己比起庆幸,更多的感觉是戛然而止的空虚。

十二

天彻底亮了以后,谢今朝和黎越来到舞厅的储物柜前。木质的储物柜散发着积攒了许多年的霉味,表层浅绿色的亮面漆晦暗斑驳。

谢今朝又在点烟,黎越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一直都隔着一层香烟的烟雾。

右下角的柜门锁被撬开了,柜门微微敞开,像是在邀请路过的人窥伺一般。黎越弯腰打开柜门,一种难以描述的异味飘了出来。

原来被放了太久的尸体是这样的味道,就像一个死去太久的人,他的死亡无法再牵扯出如同腐臭一般尖锐鲜明的刺激,却依旧能令人不快。

储物柜底部还有大片大片的褐斑,黎越用手指擦了几下,发现这些血迹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已经和储物柜的木板融为一体。

被困在这里这么多年的尸体是谁呢?可以是黎越,也可以是谢今朝。

“那个人把尸体带走了。“谢今朝突然开口。

“你看清那个人的样子了吗?”黎越皱眉道。

谢今朝眨眨眼,以黎越反应不过来的速度把烟头在自己的手心按灭,问:“如果当年派人来杀了……杀了我小舅的人,不是黎征华,是戴述呢?“

“你的意思是,戴述是借刀杀人,借你杀了黎征华?“

“你不敢叫她妈妈吗?”谢今朝笑了一声,靠在墙上仰头看天花板。

黎越意识到,刚刚冲他开麻醉枪的那个人,应该不只是黎夫人手下一个普通的干脏活的人,在他昏迷的时候谢今朝应该知道了一些事情。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黎越问出这句话,但没指望谢今朝会好好回答他。

“有些事情我不太想的通,不过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想不想的通都没关系。”谢今朝摇摇头,把沾满灰尘的酒红色丝绒窗帘拉开。晨光照亮谢今朝的脸,他眯着眼睛看天上的太阳,脸上的骨骼肌理走向清晰果决,大半张侧脸被垂下来的黑发遮住。

“你头发长了,我帮你剪一点吧。”黎越伸手去撩他快要及肩的头发。

谢今朝没有躲:“我去找剪刀。”

舞池吧台的角落有一扇门通往音响室,这件四平米的小房间也作为办公室和杂物间。办公桌也是老旧的款式,绿色塑胶桌面上盖了一层厚实的玻璃,零散的单据和照片被压在玻璃下。

在合照中黎越能一眼认出黎征华,二十出头的黎征华穿着时髦的皮夹克和牛仔裤,梳着大背头仰头看着镜头,隔着照片与生死也能引发黎越过去熟悉的那种不适感。

合照中黎征华的手环绕在另一个人的肩上,一个与他同龄的女人。她有着显着的北方人特征,身材高大舒展,堆着卷发的长而尖的脸颊上颧骨微微凸起,给她原本果决的面容带了几分苦相。

他们这两个人站在一块儿,就像他们两个人故乡的戈壁滩上会长出的梭梭草,让人惊叹原来旺盛的生命力和强烈的绝望气息也能在同一个生物上现出。

“找到了。”谢今朝在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把长剪刀,拎在手上递给黎越。

谢今朝的头发打湿以后乖顺地贴在头皮上,黎越和他站在清晨的日光里,被剪下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落在地上垫着的报纸上。他大概用了洗手池的肥皂洗头,朴素的皂香味环绕在他与黎越身边。

“要留多长?”黎越问。

“能扎一小撮起来吧。“谢今朝抓着自己的头发比划着,露出他苍白瘦削的后颈,黎越忍不住去摸他阶梯一样的颈骨,摸到一手碎发。

他们两个人,一个对自己身体的主权毫无兴致,习惯于破坏它,或者把它交由别人掌控,另一个需要一个出口来宣泄他过多的依恋,所以任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擦出火星。剪刀落到地上,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谢今朝被黎越抵到窗上,顺势蹬掉滑倒脚腕处的牛仔裤,双腿绞上黎越的腰,上身的绿色竖条纹衬衫敞开,露出里面松垮的背心。

“看我。”黎越有些粗暴的捏着谢今朝的下巴,迫使他的脸面朝着自己。他突然意识到,在他出狱后和谢今朝发生的几次关系中,谢今朝从来都是背对他的,哪怕像现在这样面对面,谢今朝也会别过头。

谢今朝显然不喜欢面对面地做爱,但他也不会抵抗。他从不强硬的抵抗任何事,黎越对他起了强烈的同情,无论是谢今朝生命的哪一个阶段,反抗都不是他处理事情的落入戴述的手中。

但对谢今朝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时间变得空洞绵长,被一点点的甜头引诱着向前走以后,就会落入更深的深渊。

戈壁滩的月光下,他终于想清楚了。

走之前,谢今朝在黎越身边躺了一会儿。今天是满月,周围伴着漫天的繁星,那是一种带着强烈侵略性与欺骗性的平静,能粉饰世上所有的痛苦与不甘,而谢今朝决意不再受它的引诱。

麻醉枪的药效快过了,谢今朝看到黎越动了几下。

他该走了,谢今朝坐起身,想了想,又弯腰吻住黎越的嘴。向戈壁更深处进发的路上,他反复的想这个举动的原因,是在几乎零下的寒夜里,贪恋一点来自活物的温度,还是其他他无法接受的原因?

“黎越,我们谁也不欠谁了。”离开前,谢今朝在黎越的耳边说。

他一直向前走,筋疲力竭也没有停下,向前,向前,再向前,然后忘记一切。

再醒来时,谢今朝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与这个名字相关联的记忆,只剩下一具空壳,借给对人世间尚有留恋的游魂使用。

直到今天,黎越到来,他才找回自己丢失的那一支魂魄,见过了各种人形形色色的记忆,见过了数不清的情感和执念后,再一次与自己重逢。

现在他是戴述作为母亲送给黎越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可能是祝福,也可能是亏欠。除此之外,关于他自己的一切都重新洗牌,清澈如皎白满月,也满溢如满月。

黎越摸着口袋里的灵签,是出狱后在谢晶藏作案记录的庙里求的一支签,问的是他和谢今朝的缘分,上面的签文他已经无比熟稔。

不须作福不需求,用尽心机总是休。阳世不知阴世事,官法如炉不自由。

直到现在他也参不透签文的吉凶,好在过去的一切终于过去,而未来只取决于眼下的所作所为。

黎征华最开始的名字不叫黎征华,他甚至也不姓黎,只是和谢晶在电影院里看香港电影时觉得那个叫黎明的演员很帅气,改名时干脆用了“黎”作姓。

在他出生的小马谷里,村民都姓谢,只有几家外姓人,是以前下乡的知青。改名黎征华之前,他叫刘栓财,小名栓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如今他跪在神堂里,双手合掌,抬头与身居高位的金身佛像对视。佛祖眉眼低垂,像是在逃避栓子渴求的眼神。

栓子已经在神堂里跪了足足三天了,铜厂发生事故以后,救护车隔了大半天才来,栓子的父母被送到县里的医院后马上被转运,连栓子都不知道他们被送到了哪里。

铜厂的人只让他等消息,出事的车间仅仅清理了一天就继续开工,一切如常。栓子别无去处,只能在神堂祈求父母平安归来。

神堂的佛像据说由来已久,是十里八乡最灵验的一尊佛,破四旧时有人砸下佛祖一只手,第二天就发起疯来拿斧头砍断了自己的手,从此村民即便不敢公开祭拜,也不敢再动它。

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都能自保,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自己的父母,肯定也不是难事。栓子把家里找到的所有现金投入功德箱,又凑齐五谷杂粮来拜,至于牲口他现在拿不出来,日后还愿一定补上。

只要父母平安回家就好,哪怕落下病根也没事,栓子不小了,很快就能去铜厂或者矿里做工,能养家了。

神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凌晨的日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栓子挺直的背上投上一道光带,背上的布料“劳动最光荣,1980年劳动节奖品”的字样洗的褪色。但戈壁上的衣服总洗不干净,在皂角水里浸了又浸,晾干了还是带了一层浮灰。

“栓子哥……”是谢晶的声音,怯生生的口气。

“怎么样,是我爹娘回来了吗?”栓子兴奋地转身,急切地问道。他爹娘是厂里的生产标兵,年年拿全勤奖,厂里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治疗他们。

“厂里失去你父母这样的员工,我们也很痛心,你看,连骨灰盒我们都选了最高档的,柳州木的!你去问问你们村里人,这样的材料有几家舍得用?”

厂办公室里,栓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面前垫着玻璃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对木盒,旁边水杯里的白开水袅袅冒着热气。

栓子学着父母平时的样子,讨好地笑着问道:“主任,这不是我爹娘吧,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主任和身边的文员对视一眼,任务是副厂长派下来的,可偏偏要让他来做这个恶人,实在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次事故是炉子爆炸,滚烫的铜浆溅在车间所有人的身上,几个伤得重的在拉去市医院路上就没气了,包括栓子的父母。今年矿场那边说换了新机器,卖给他们的原料涨价,厂里私下挪了事故处理的预算过去,账还没平上,就出了这种事,付不出赔偿金。

领导的意思是,栓子的父母是以前下乡的知青,在这里没亲没故,栓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好糊弄,让他进厂里填他父母的缺,看看他这边能不能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可没想到这个栓子反而成了最麻烦的刺头,不管跟他说什么,他也不哭不闹,他都只回答一句话,说这不是他父母吧,厂里是不是弄错了?

天快黑了,主任摸了摸肚子,叫文员去食堂里打了饭回来。

他把栓子父母的骨灰盒往旁边推了推,抽了一张报纸垫在桌上,打开饭盒盖推到栓子面前。

“栓子啊,叔也是小马谷人,小时候年节常见你,都是自己人,叔不坑你,跟你透个底。你要想拿钱,厂里是拿不出来的,闹你也闹不过别人,你爹娘出了这种事,你也该给自己算计算计,以后的路怎么走。”

饭盒里酿皮泼的红油足,油润润地闪着光。

“你初中念了一半就不念了,要是直接进钢厂,也只能在车间忙活一辈子。叔知道你可怜,叔会出力,让你进厂办,每天打打水喝喝茶,多少高中生想干这个活都没机会!”

主任一边说,一边嗦了一口酿皮,红油飞溅出来,在报纸上甩了星星点点的油点。

栓子没有吃饭,冷不丁开口问道:“叔,厂里有我爹娘的照片吗?”

来厂里的路上,谢晶叮嘱他要两张照片回来,放大了裱起来做遗像。谢晶的妈妈生谢贺时难产死了,她爸去年也因为尘肺病走了,该怎么办后事,她熟得很。

主任愣了愣,叫文员拿相册过来,翻找了一会儿,找出栓子父母车间前几年的大合照,在上面却找不到栓子的父母,大概是留在车间值班了,机器是永远不停转的,总得有人在车间盯着。

“没有照片吗?”栓子问。

主任为难地点点头,说:“你回家再找找,你爹娘结婚时总该有张相片的,到时候拿过来,叔给你拿到镇上洗。”

栓子起身,把两个骨灰盒叠放在一起,抱在怀里,闷头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主任追出来,把饭盒堆到骨灰盒上,说:“拿回去吃,别饿着!”

栓子腾不出手把饭盒还给主任,低头瞥了饭盒一眼,接着往外走。

“你等等,我骑自行车送你回去!”主任在他身后喊着,栓子背对着他摇摇头,主任也没有再坚持。

谢晶带着谢贺在门口等了他很久,姐弟两个人蹲在地上揪梭梭草玩,看到栓子来了,谢贺懂事地帮他拿着饭盒,谢晶也拿过一只骨灰盒,捧着往家走。

日头落了一半,天上的残阳泛紫,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荒凉的戈壁里看上去微不足道。

“谢晶,等我爹妈后事办完,我就要走了。”走到一半时,栓子忽然开口。

“去哪里?”谢晶问他。

“不知道。”栓子摇摇头,远方的村寨近了,晚炊的烟火升起,混着尘土将村庄掩盖得朦胧不清。

“去没有风沙的地方。”栓子补充道。他想起爹娘跟自己说过,在他们出生的南方,家门边就是河,院子里还有井,有用不完的水,永远不会有沙暴。

“能带我和我弟一起去吗?”谢晶接着问。

“那你们得帮我做事。”栓子说:“先烧了神堂,再烧了铜厂。”

“烧神堂做什么?要是遭报应怎么办?”谢晶挺好奇。

栓子冷笑一声,说:“它要是有本事报应我,怎么没本事保佑我爹娘?”

“我就是他们的报应。”

“栓子哥,你回头看。”谢贺在栓子身后叫道。

栓子听他的话回头,神堂的火光照亮黑魆魆、无星无月的上空,一朵云悬在神堂正上方,形状正似神堂里供奉的佛像。

他有一瞬间觉得胸口梗塞,像沙尘淤积其中,慌忙牵起了谢晶的手,转身不再看那朵云,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向前走,再也不回头。

“栓子哥,你手里好多汗啊。”谢晶说。

“热,真热。”他加快了步伐,捏紧手里的火柴,火柴是送葬那天点纸钱香烛用剩下的。

铜厂的门卫没什么防备心,谢晶说他们要进来找爹娘,门卫就放了他们进去,还叮嘱他们先去食堂吃点东西歇歇。

食堂的阿姨挺热情,给他们的拉面上切了厚厚一叠卤牛肉,还问他们的父母在哪个车间。

谢贺在家里很少吃到肉,走了这么久的路也饿极了,埋头吃个不停,吃完又讨谢晶碗里的。

“栓子哥,真的要这样吗?”谢晶看着远处忙碌的阿姨,犹犹豫豫地问道:“这里的叔叔阿姨,都挺好的。”

“你爹在矿里染的尘肺病,查出来以后,矿里是怎么对你们的?”栓子平淡地说。

错的本来就不是哪一个人,只是这里所有的人都像神堂上的大佛,慈眉善目,却对苦难视而不见,只晓得默默地领受,只要祸事不临自身就好。

“要是没有铜厂,没有矿场就好了。”谢晶说。

栓子笑了一声,看着后厨说:“厨房里有煤气罐,把气管拉出来,一点就炸,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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