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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眼斟酌询求引导

 

十四

最后黎越车上载了三个出去旅游的男大学生,三个人话挺多,在后座叽叽喳喳个没完,把本来在睡觉的谢今朝吵醒了。

黎越警惕地看着谢今朝,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谢今朝揉揉眼睛,新奇地打量着后座的三个人。

“你也去c市?”这三人误把谢今朝当作同路的旅客,热情搭讪道。

“他不是,他是我弟弟。”黎越松了松油门,把车速降下来,回头指着自己的脑袋对顾客解释:“我弟弟这里不太好使,放他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我就带着一起跑车,要是等下说什么不该说的,你们别见怪。”

谢今朝像是配合黎越一样,傻乎乎地咧嘴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往后面递:“来一根。“

黎越趁乘客还没接烟,眼疾手快把谢今朝手里的烟抢过来。这不是外面买的正经烟,装在纸盒里连个商标都没有,黎越估计是加了大麻的卷烟。

“他的烟放好久了,出油了,别抽。“黎越侧头扫了谢今朝一眼,谢今朝突然伸手握住黎越方向盘上的右手,对着那三个大学生说:“他说的没错,我是他弟弟。”

他举止怪异,那三个人已经不大笑的出来了,谢今朝接下来的话又让他们脸色大变。

“不过我十六岁时他就睡过我,那时候我比你们现在还小,你们猜猜是他逼我的,还是我自愿的?”

“你们和男人睡过吗,要不要试试?”

“别说了!”黎越吼了一声喝止了谢今朝,刚吼出来又觉得后悔,谢今朝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那三个大学生到了有公交的地方就说要下车,一共付了一百,刚好抵消油钱,黎越也不想厚着脸皮找他们多要。

谢今朝无所谓地开着窗抽烟,黎越把车停在路边,握着方向盘沉默,隔了很久才对谢今朝说:“我们没钱了。“

“没钱了可以赚啊。”谢今朝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录视频发到网上去卖钱,钱很好赚的。”

他看到黎越脸色不太好时,又赶紧改口,说:“你不想录也没事,我自己录。”

“谢今朝!“黎越几乎是嘶吼出了这个名字,却又硬生生把后面的话截在口中。他清楚自己不该也不配对谢今朝抱有期待,但还是再一次陷入失望之中。为什么谢今朝忍过了之前无数个痛苦的日夜后,在他出狱,他们的未来终于把握在自己的手中后,会连一点活下去、好好生活的欲望都没有?

地狱般的生活,黎越比他沉浸地更久,可黎越依然可以披荆斩棘、万山无阻地往前走,他就是做不到理解谢今朝的无能为力。

黎越一度想任由自己的暴力失控,就按谢今朝想要的那样,强暴他再掐死他,送他前往血腥残忍的极乐。他猜谢今朝或许会希望自己死后被剖成几百个碎片,有的流入河水里,有的在垃圾桶里和腐烂的水果、发臭的隔夜饭菜,以及用过的避孕套闷在一起。

可是谢今朝偶尔会流露出那么一丁点可能,一丁点愿意妥协的可能。他们还有希望并肩在某一座山巅往下看一整座城市,一起在超市里选日用品,逛情趣用品商店,那样的未来让黎越垂涎欲滴。

黎越承认,他比谢今朝更想要一个家。

“没事,我再想想办法赚钱。“黎越松开方向盘,看着自己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的手指。谢今朝熟稔地缠上来,黎越亲了亲他还留有肥皂香气的头顶:“马上就到了,等到了我们再玩。“

黎越开着偷来的车驶进一座全新的城市,正值假期,市中心的路上满是游客。黎越对热门的旅游目的地没什么兴趣,看到人挤人只觉得烦躁,直按喇叭催促前面的车。

“下去玩玩吧。”没想到一直对什么都不起兴致的谢今朝看着窗外排长队的网红饮品店眼神发亮。

跟谢今朝两个人挤在人堆里时,黎越仍然觉得今天大起大落地不可思议。

快要入夏的晚上在人多的地方难免燥热,谢今朝解开衬衫几颗扣子,露出胸口昨天黎越留下的红痕。饮品店的服务员给他们发号时看见了那些痕迹,冲谢今朝眨眨眼,一脸了然的笑,谢今朝自己也伸手摸了摸。

黎越趁机低头在谢今朝颈侧咬了一口,留下小小的齿痕。谢今朝也像是入戏一样,主动牵起黎越的手,食指相扣,像一对来旅游的小情侣。

“我要一杯……烟花,不对,烟火易冷。”念出菜单上拗口的奶茶名时,谢今朝莫名其妙止不住地笑起来,黎越也跟着笑,两个人在等待区笑得没完没了,一人捧着一杯奶茶走进人迹罕至的小巷时还在笑,路人看他们的眼光有的鄙夷,有的羡慕。

说是小巷,其实只是两栋居民楼之间的空隙,仅容得下一个人通过。他们侧着身子,面对面靠着墙站,距离近到黎越能够闻到谢今朝手里奶茶的香味。

黎越舔了一口奶油顶,纯粹的香甜在口中弥散开来,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喜欢甜食。

新建起的金融大楼在晚上也灯火通明,明亮的灯光直照进他们二人容身的这条缝隙,照亮谢今朝笑意未泯的半张脸。

黎越替谢今朝揩去唇角的奶油,猝不及防吻了下去,不给谢今朝拒绝的机会。狭窄的缝隙里谢今朝不便躲避,就任其发生。进入他口中的是舌头而不是阴茎,没有欲望的气息,只有甜腻的奶油味。谢今朝不用隐藏自己的牙齿,微张着嘴任由黎越像玩游戏一样探索。

谢今朝突然意识到,他是不会接吻的。他轻轻地推开黎越,又往下解开一颗扣子,笑着说:“可以了,我要去赚钱了。”

黎越怔了怔,回答他:“那我也去。”

他们随即背道而驰,谢今朝把排队半小时买到却没喝几口的奶茶扔进垃圾桶时,江边的烟花秀正好开始,花色喜庆的烟花在他和黎越的头上接连不断地绽开,巨大的爆炸声下很多人讲话需要扯着嗓子。

他们为这个城市带来了微小的变化,有几个人的生理欲望会在有积水的小巷里廉价地被满足,有喝到醉熏熏的倒霉蛋面临抢劫。

谢今朝跪下去,刚刚被温柔亲吻过的口中含入陌生男人的生殖器。对方拽着他的头发在他口中抽送时,他以为自己会有跟平时不一样的感觉,但还是老样子,只有轻微的晕眩感,以及屈辱带来的快感。

黎越没想到这个正在后巷里踢打一只小狗的人会先于他动刀,大概是晚上发生的事情让他变得迟钝了。他拔出插入腹部的匕首,捂住潺潺冒血的伤口。

下一秒匕首被黎越扎在对方的右眼里,黎越在对方的口袋里找到了手机和一沓现金,以及谢今朝想要的白色粉末,满意地转身离开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像是呜咽的犬吠声。

黎越回头看,那只被捅伤右眼的小狗趴在他的脚边,虚弱的冲他摇尾巴,剩下的一只好眼里满是祈求。

应该不会再有病人来了,陈伟国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喝了口茶,把茶叶吐回杯子里,决定看完这集电视剧就回家休息。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给你们开了门。“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悔恨地说出这句台词时,诊所的人突然被人用力的推开。

陈伟国刚要起身,来人把手中的匕首在他面前晃了晃,凶狠道:“把门锁上,别让人进来。”

陈伟国吓出一身冷汗,乖乖给门落了锁,战战兢兢地问面前这个带着强烈威压感的男人:“要……要钱?”

那个男人眉尾一翘,撩起身上黑色的t恤,干涸的血迹之下可以看到半指宽的伤口。

“给我包一下,还有……”他弯腰下去,抱起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狗,指着小狗被血糊住的右眼问:“狗你能治吗?”

李白旬订的旅馆是最便宜的那一档,做的时候床晃到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嘎吱声比谢今朝的呻吟还要尖锐。

谢今朝赤裸着身子,只披着一件牛仔外套盘腿坐在床边抽烟,晃了晃脑袋。李白旬根本不敢下手掐他,他双手按在谢今朝的脖子上像在摩挲。李白旬在穿衣服,把两条肌肉发达的大腿塞进运动裤裤筒里。

他不敢看谢今朝,背对着谢今朝和他说:“

走吧,把衣服穿上,吃点东西。”

“下次什么时候有空?”谢今朝朝他的方向吐出一口细细长长的烟雾。

“你什么时候还抽烟了……”李白旬挥着手驱赶二手烟,没直接回答。

他们退房后去了附近的大排档,点菜时李白旬特地点了猪肝和猪血,和韭菜炒了一大盘,还额外点了几个水煮蛋。李白旬看见床单上有血,他不懂男人之间的事,害怕他是把谢今朝弄伤了,想给他补补血。

谢今朝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只喝了几口粥。李白旬一直给他夹菜,他也兴致缺缺,隔了一会儿又开始抽烟。

“你多吃点,别浪费。”李白旬劝他。

谢今朝看着敲开了落入戴述的手中。

但对谢今朝来说,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时间变得空洞绵长,被一点点的甜头引诱着向前走以后,就会落入更深的深渊。

戈壁滩的月光下,他终于想清楚了。

走之前,谢今朝在黎越身边躺了一会儿。今天是满月,周围伴着漫天的繁星,那是一种带着强烈侵略性与欺骗性的平静,能粉饰世上所有的痛苦与不甘,而谢今朝决意不再受它的引诱。

麻醉枪的药效快过了,谢今朝看到黎越动了几下。

他该走了,谢今朝坐起身,想了想,又弯腰吻住黎越的嘴。向戈壁更深处进发的路上,他反复的想这个举动的原因,是在几乎零下的寒夜里,贪恋一点来自活物的温度,还是其他他无法接受的原因?

“黎越,我们谁也不欠谁了。”离开前,谢今朝在黎越的耳边说。

他一直向前走,筋疲力竭也没有停下,向前,向前,再向前,然后忘记一切。

再醒来时,谢今朝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与这个名字相关联的记忆,只剩下一具空壳,借给对人世间尚有留恋的游魂使用。

直到今天,黎越到来,他才找回自己丢失的那一支魂魄,见过了各种人形形色色的记忆,见过了数不清的情感和执念后,再一次与自己重逢。

现在他是戴述作为母亲送给黎越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可能是祝福,也可能是亏欠。除此之外,关于他自己的一切都重新洗牌,清澈如皎白满月,也满溢如满月。

黎越摸着口袋里的灵签,是出狱后在谢晶藏作案记录的庙里求的一支签,问的是他和谢今朝的缘分,上面的签文他已经无比熟稔。

不须作福不需求,用尽心机总是休。阳世不知阴世事,官法如炉不自由。

直到现在他也参不透签文的吉凶,好在过去的一切终于过去,而未来只取决于眼下的所作所为。

黎征华最开始的名字不叫黎征华,他甚至也不姓黎,只是和谢晶在电影院里看香港电影时觉得那个叫黎明的演员很帅气,改名时干脆用了“黎”作姓。

在他出生的小马谷里,村民都姓谢,只有几家外姓人,是以前下乡的知青。改名黎征华之前,他叫刘栓财,小名栓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如今他跪在神堂里,双手合掌,抬头与身居高位的金身佛像对视。佛祖眉眼低垂,像是在逃避栓子渴求的眼神。

栓子已经在神堂里跪了足足三天了,铜厂发生事故以后,救护车隔了大半天才来,栓子的父母被送到县里的医院后马上被转运,连栓子都不知道他们被送到了哪里。

铜厂的人只让他等消息,出事的车间仅仅清理了一天就继续开工,一切如常。栓子别无去处,只能在神堂祈求父母平安归来。

神堂的佛像据说由来已久,是十里八乡最灵验的一尊佛,破四旧时有人砸下佛祖一只手,第二天就发起疯来拿斧头砍断了自己的手,从此村民即便不敢公开祭拜,也不敢再动它。

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都能自保,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自己的父母,肯定也不是难事。栓子把家里找到的所有现金投入功德箱,又凑齐五谷杂粮来拜,至于牲口他现在拿不出来,日后还愿一定补上。

只要父母平安回家就好,哪怕落下病根也没事,栓子不小了,很快就能去铜厂或者矿里做工,能养家了。

神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凌晨的日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栓子挺直的背上投上一道光带,背上的布料“劳动最光荣,1980年劳动节奖品”的字样洗的褪色。但戈壁上的衣服总洗不干净,在皂角水里浸了又浸,晾干了还是带了一层浮灰。

“栓子哥……”是谢晶的声音,怯生生的口气。

“怎么样,是我爹娘回来了吗?”栓子兴奋地转身,急切地问道。他爹娘是厂里的生产标兵,年年拿全勤奖,厂里一定会找最好的医生治疗他们。

“厂里失去你父母这样的员工,我们也很痛心,你看,连骨灰盒我们都选了最高档的,柳州木的!你去问问你们村里人,这样的材料有几家舍得用?”

厂办公室里,栓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面前垫着玻璃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对木盒,旁边水杯里的白开水袅袅冒着热气。

栓子学着父母平时的样子,讨好地笑着问道:“主任,这不是我爹娘吧,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主任和身边的文员对视一眼,任务是副厂长派下来的,可偏偏要让他来做这个恶人,实在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这次事故是炉子爆炸,滚烫的铜浆溅在车间所有人的身上,几个伤得重的在拉去市医院路上就没气了,包括栓子的父母。今年矿场那边说换了新机器,卖给他们的原料涨价,厂里私下挪了事故处理的预算过去,账还没平上,就出了这种事,付不出赔偿金。

领导的意思是,栓子的父母是以前下乡的知青,在这里没亲没故,栓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好糊弄,让他进厂里填他父母的缺,看看他这边能不能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可没想到这个栓子反而成了最麻烦的刺头,不管跟他说什么,他也不哭不闹,他都只回答一句话,说这不是他父母吧,厂里是不是弄错了?

天快黑了,主任摸了摸肚子,叫文员去食堂里打了饭回来。

他把栓子父母的骨灰盒往旁边推了推,抽了一张报纸垫在桌上,打开饭盒盖推到栓子面前。

“栓子啊,叔也是小马谷人,小时候年节常见你,都是自己人,叔不坑你,跟你透个底。你要想拿钱,厂里是拿不出来的,闹你也闹不过别人,你爹娘出了这种事,你也该给自己算计算计,以后的路怎么走。”

饭盒里酿皮泼的红油足,油润润地闪着光。

“你初中念了一半就不念了,要是直接进钢厂,也只能在车间忙活一辈子。叔知道你可怜,叔会出力,让你进厂办,每天打打水喝喝茶,多少高中生想干这个活都没机会!”

主任一边说,一边嗦了一口酿皮,红油飞溅出来,在报纸上甩了星星点点的油点。

栓子没有吃饭,冷不丁开口问道:“叔,厂里有我爹娘的照片吗?”

来厂里的路上,谢晶叮嘱他要两张照片回来,放大了裱起来做遗像。谢晶的妈妈生谢贺时难产死了,她爸去年也因为尘肺病走了,该怎么办后事,她熟得很。

主任愣了愣,叫文员拿相册过来,翻找了一会儿,找出栓子父母车间前几年的大合照,在上面却找不到栓子的父母,大概是留在车间值班了,机器是永远不停转的,总得有人在车间盯着。

“没有照片吗?”栓子问。

主任为难地点点头,说:“你回家再找找,你爹娘结婚时总该有张相片的,到时候拿过来,叔给你拿到镇上洗。”

栓子起身,把两个骨灰盒叠放在一起,抱在怀里,闷头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主任追出来,把饭盒堆到骨灰盒上,说:“拿回去吃,别饿着!”

栓子腾不出手把饭盒还给主任,低头瞥了饭盒一眼,接着往外走。

“你等等,我骑自行车送你回去!”主任在他身后喊着,栓子背对着他摇摇头,主任也没有再坚持。

谢晶带着谢贺在门口等了他很久,姐弟两个人蹲在地上揪梭梭草玩,看到栓子来了,谢贺懂事地帮他拿着饭盒,谢晶也拿过一只骨灰盒,捧着往家走。

日头落了一半,天上的残阳泛紫,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荒凉的戈壁里看上去微不足道。

“谢晶,等我爹妈后事办完,我就要走了。”走到一半时,栓子忽然开口。

“去哪里?”谢晶问他。

“不知道。”栓子摇摇头,远方的村寨近了,晚炊的烟火升起,混着尘土将村庄掩盖得朦胧不清。

“去没有风沙的地方。”栓子补充道。他想起爹娘跟自己说过,在他们出生的南方,家门边就是河,院子里还有井,有用不完的水,永远不会有沙暴。

“能带我和我弟一起去吗?”谢晶接着问。

“那你们得帮我做事。”栓子说:“先烧了神堂,再烧了铜厂。”

“烧神堂做什么?要是遭报应怎么办?”谢晶挺好奇。

栓子冷笑一声,说:“它要是有本事报应我,怎么没本事保佑我爹娘?”

“我就是他们的报应。”

“栓子哥,你回头看。”谢贺在栓子身后叫道。

栓子听他的话回头,神堂的火光照亮黑魆魆、无星无月的上空,一朵云悬在神堂正上方,形状正似神堂里供奉的佛像。

他有一瞬间觉得胸口梗塞,像沙尘淤积其中,慌忙牵起了谢晶的手,转身不再看那朵云,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向前走,再也不回头。

“栓子哥,你手里好多汗啊。”谢晶说。

“热,真热。”他加快了步伐,捏紧手里的火柴,火柴是送葬那天点纸钱香烛用剩下的。

铜厂的门卫没什么防备心,谢晶说他们要进来找爹娘,门卫就放了他们进去,还叮嘱他们先去食堂吃点东西歇歇。

食堂的阿姨挺热情,给他们的拉面上切了厚厚一叠卤牛肉,还问他们的父母在哪个车间。

谢贺在家里很少吃到肉,走了这么久的路也饿极了,埋头吃个不停,吃完又讨谢晶碗里的。

“栓子哥,真的要这样吗?”谢晶看着远处忙碌的阿姨,犹犹豫豫地问道:“这里的叔叔阿姨,都挺好的。”

“你爹在矿里染的尘肺病,查出来以后,矿里是怎么对你们的?”栓子平淡地说。

错的本来就不是哪一个人,只是这里所有的人都像神堂上的大佛,慈眉善目,却对苦难视而不见,只晓得默默地领受,只要祸事不临自身就好。

“要是没有铜厂,没有矿场就好了。”谢晶说。

栓子笑了一声,看着后厨说:“厨房里有煤气罐,把气管拉出来,一点就炸,我们就从这里开始。”

谢晶拣起栓子扔在桌上的火柴盒,对着武松打虎的图画翻来覆去地看。

“你要不想干了,趁现在赶紧回去,以后就不能后悔了。”栓子从她手里抢过火柴盒,谢晶看着栓子的眼神,再也看不出以前陪她堆房子,陪她看月亮的邻居哥哥的样子。

她握住栓子的手,在栓子的眼里看见了未来由血肉铺就的道路,看见自己狼狈的结局,但这一刻她别无去处,并且发自内心地想要一个小马谷不曾存在的世界。

工厂的机器接连爆炸,火光冲天,照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像是为他们送行的烟花。哭声伴着惊叫声源源不断地流入他们耳中,没有人回头。

杀人碎尸成为他们的家常便饭,他们三人被活人的血肉滋养着成长,一身娘胎里带来的尘土被铜臭洗得干干净净,身份也没了固定的形状,随需不断地变动,今天是北京城里来考察的小开,明天是白手起家的年轻商人,风光无限。

但醒着的时候过得是梦一样的生活,梦里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像真实的人生。黎征华的梦里,他还是在神像前诚心祝祷的信徒栓子,被他亲手焚烧的佛像夜夜入梦。

面目猥陋的男人自称葛老师,把他欠下的人命债一件不差地报出,黎征华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事情都记着数。但还来得及,他现在无所不能,以前欠的人命债,他现在还得起了,许多人发家前都举一身债,这不稀奇。

找到谢晶时,谢贺不知所踪。不过黎征华确信,一个见血就腿软的毛孩子,掀不翻他的巨舰,当务之急还是按葛老师所说的,给自己求下一世的平安。

被那个有着和谢晶相似面孔的少年刺伤时,黎征华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突然想把这一切都留给他,剩下的时间只够黎征华想清楚他不想要眼前的这一切,却不足以让他想出来内心真正所求。

黎征华看见栓子和谢晶蹲在田垄边挖洞找虫子,日头热辣,汗水落在土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坑。矿场和铜厂一年后才会建起来,他们的爹娘耕一片小麦田,等秋天到了,麦子就熟了,那时候的土地到处都黄澄澄的。那种黄和戈壁沙石的黄不一样,沙石的黄是一片死寂,而麦子的黄是大伙聚在磨坊里,闲谈这一季的收成和人情,双手插在麦粒堆暖暖的,里面还留着日光的温度。掀开锅盖时,圆鼓鼓的馒头挤在锅里,也是暖的。

黎征华喜欢那种暖意,虽然人刚死后流出来的血也是暖的,但就是不一样。他想叮嘱黎越和这个少年,有机会记得回小马谷看看,但来不及了。他看见那座佛像在不远处等他,这次佛像不再低眉顺眼,而是睁大了眼睛看他,看他的罪过,看他的眼泪,看他的背叛与皈依。

从南到北,从北回南,从异乡到异乡,黎征华看见了很多很多的事情,站在高处往下看,三代人生命里隆重的一切对那一片戈壁来说,仅仅是在漫长时光里缓缓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掉,只是一声叹息,落下的残渣,就是他们的一生。

“小谢,晚上出来吃饭吗?”见完供应商后,落地窗外的天快黑透了,霓虹灯、车灯、写字楼大屏幕的光接替了日光。

我靠在办公椅上,转着转椅,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拨通谢今朝的电话,放了扩音在桌上。

“吃什么?”谢今朝那头猫叫声不断,很难听清他的话。

我提过几次让谢今朝和我同居,每次谢今朝都很抗拒,我也只能三天两头约谢今朝出来见面。太久不看到谢今朝,我会担心谢今朝忽然消失。

他早晚会消失,我不能真的把他关起来,但不要是今天、明天或者后天。

谢今朝很少主动提要吃什么,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做过一个清单,把本地稍微有点名气的大小餐厅分门别类地写进去。我拿起手机翻着清单,跟谢今朝说:“西斗路那里新开了一家意餐……”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今朝打断:“西斗的店都花里胡哨的难吃,专骗你这种没品味的阔佬。”

“还吃上次那家湖南炒菜?”我想起谢今朝在这家就着小炒吃了三碗饭。

“我上火了,不吃辣。”谢今朝理直气壮地否认。

我提出一项,谢今朝就否决一项,念完整个清单上的餐厅后我们也没决定好该吃什么,我只好在晚高峰的末尾先开车去接谢今朝。

谢今朝还在之前我们遇见的那间兽医诊所里工作,生意还挺红火,以前给人看事时,许多客人顺便把自家有小毛小病的猫狗带来给他治,虽然谢今朝恢复记忆后不搞也搞不了封建迷信活动了,不过给宠物店攒下不少客源。

晚上挺冷,我下车时拉上了外套拉链,上楼时谢今朝正在锁门,锁完门后蹦蹦跳跳走到黎越身边。

他比之前胖了一点,但还是太瘦,穿件黑色短外套和牛仔裤,手揣在口袋里,咬着根烟。以前长到肩膀的头发修短了,露出耳朵,耳垂很短,有点像高中时的样子。我亲了他的脸颊,他没躲。

每次坐这栋大楼里的电梯,我都觉得电梯马上要坏掉,自己和谢今朝会被关在电梯里好几个小时,我甚至想好了这期间要做什么。我先亲他,谢今朝可能会故意把我们的脸扭向摄像头,要不要做其他的事情随他,但那么久的时间里,够我讲一些他平时没耐心听的话。

耐心。他变得很没耐心,他以前有耐心吗?以前好像也没有,至少对人没有。

不过电梯总也不坏,嘎吱嘎吱地把我们送下楼,谢今朝牵起我的手,带着我从后门出去,钻入比刚刚那部电梯还老的小巷。巷子里开了许多饭店,桌椅摆到马路上。

我知道谢今朝又要吃沙茶面了,他开始能吃得下荤的东西以后就不停地吃沙茶面,我担心他又有什么和沙茶面有关的不好回忆,旁敲侧击问了很多次,没问出什么,谢今朝好像只是单纯爱吃沙茶面。

面店狭小,我和和谢今朝坐在过道上的椅子上,四条腿别扭的挤在折叠桌下。沙茶太甜,我以前不喜欢,陪着谢今朝吃了几十家沙茶面馆后也能欣赏了。

吃面时我们不怎么说话,谢今朝偶尔夹一筷子我碗里的鸭胫。吃完以后谢今朝去饮料柜拿了一瓶可乐和一瓶矿泉水,可乐是给我的。谢今朝坚持给我买可乐,甚至不愿意买无糖,喝完就要去健身房待半天,但我每次还是喝到一滴不剩,他给我的,有一次我喝了半瓶想扔掉,回头看见垃圾桶里躺着半瓶可乐,瓶身亮亮的,剩下的可乐晃啊晃,我怎么舍得把它扔掉的?

“晚上想不想做爱?”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谢今朝又说:“想做晚上多来几次,最近做不了了。”

我咳嗽起来,我被可乐呛住了。顺过气之后我擦掉眼角呛出来的眼泪,我知道他会走,他不会一直留在我附近。

“你要去哪里?”我说,吃完饭走在路上有点热,身上不清爽。

谢今朝莫名其妙看我一眼,“什么去哪儿?”

“去我家吧。“绕着这条街走完一圈,正好回到大厦楼下。我打开车门,谢今朝坐在副驾驶,环住我的脖子亲我,然后解我的皮带,拉下拉链,捧住我已经微微勃起的阴茎。

我当然喜欢性,但我不喜欢我们之间只有性。这是我的错,所以这种不喜欢我只能忍着。他弄出很大的声音,我拿手机连蓝牙,车上开始放歌。

我按着他的脖子,他脖子很细,几乎可以一只手握住。在沙茶面店结账时,他在门口等我,我看到他在和一个很年轻的男孩交换微信,笑得很开心。谁主动搭讪谁的?

“谢今朝……”我失神喊出他的名字,俯视着他影影绰绰的脸。他好像没听到,还在不知疲倦地舔弄着,啧啧有声。他放荡又下流,他技巧娴熟。

他为什么不多恨我一点?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向我报仇。我对他犯了弥补不了的罪,他为什么一直不向我复仇?

现在的我是不是让他觉得很无聊?

他喝水,他开着窗抽烟。他抽太多烟了,抽烟总比他给自己注射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好。

他还会做梦吗?

刚关好门,谢今朝就抱着我,两个人一起扑在沙发上。他嘴里还有烟味就亲我,我被他压在身下,我想看清他的脸……

电话响了,响个不停,响了三分钟之后谢今朝不耐烦地从我身上下去,从门口玄关那里把手机丢过来给我,点了根烟坐到我身上,上上下下。电话是亲戚打的,戴述那边的亲戚,应该叫表舅的。黎征华死在我手里,戴述撞死在我的剪刀上,但亲戚还会和我联系,人死了就真的不重要了。

“阿越啊,你现在在同安吗?”表舅开门见山,谢今朝叫得更卖力了,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虚虚地投在窗外。

“嗯。”我简单地回答。

“太好了,你现在能不能去一趟机场?”

我坐起来,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摸着谢今朝的后腰。

“什么事?”

“戴宓离家出走,自己一个人跑出去,我查了她的航班记录,晚上两点到同安。”

“你要我去接她?”

谢今朝这时候动作也慢了,竖起耳朵好奇地跟我一起听电话。

“是啊,实在是麻烦你了,戴宓的性格你也知道,也就你说的话她愿意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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