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丑时之女 之五》 被遗忘的鸟笼
真树想起一路上所见所闻,从来到杉泽村便可发现四处不是烧焦的痕跡就是斑斑血跡,唯独千鹤的房间是保留如当年的,千鹤又这么一说……一切似乎都浮出水面了,那间
房间之所以没有被大火侵蚀的痕跡,便是因为风太保护了千鹤,即使将村人人一同拉往仇恨的深渊,却不将千鹤牵连进去,即使先背叛自己的是千鹤……
真树蹙眉,便看了千鹤一眼,「你呢?对你来说风太是怪物吗?」
「可不是么?即便我将他视为家人,也不可能违背所有的事情。」千鹤叹了一口气,便露出苦苦的笑容,这世界若尽是顺己所想,那亦不会有少团欒、人生好聚好散的说法了,即便心之所想,也不过是自己过分天真烂漫了而已。
──违背吗?这样的自己,算是害了诚吗?
真树忐忑不安的搓揉着自己的双手,便想起诚曾经说过:「身为驱魔师,还保留七情六慾,甚至还存有妇人之仁,多么可笑……」难道这方寸正是自己打乱的吗?一个身为妖怪的人又怎么有资格令他人动了心念?即便是两人能够相爱,全世界也会将矛头指向自己吧?
这本来就是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即便你情我愿,却依然是妖怪跟人类的身分。
「怪物吗……又有人类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自己建起了牢不可破的围墙,残暴的并非所有怪物,善良的也并非所有人类。」真树露出一抹无奈的傻笑,便说:「千鹤小姐,就像你,我相信你是个善良的人类,不过近墨者黑,你又为何不能坚持当初最天真的想法去看待自己心爱的人、事、物呢?就像现在,心怀怨忿的你,亦是招来了丑时之女。」
千鹤无奈的摇了摇头,「呵……你尚活不过半百,连人间的悲欢离合或许都还体验不到百分之一,又怎么能轻松的说出这些话呢?这人生好比庄周梦蝶,心之所想,并非真能够成。」
曾有人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若是一棵能活上上百馀岁的树木都会因为身旁的环境而起了改变,一个保有正常七情六慾的人类又怎么能不受影响?只不过是谁坚持了过来,谁又在路途上放弃了自己而已,或许比起千鹤所生的年代,真树现在身边所得所获已是一种幸福。
──至少,有人爱着自己。
「我……我正是百鬼之首,我有所爱,也有所恨,也曾经因为痛苦而丢失了自己,这世界上绝对还没有妖怪的容身之处,就因为如此,难道我们就是一个该抹杀的存在?即便被人类伤害了,但是我仍然选择站在人类这边,每天被人欺压着也不好过,你不如用自己的双手去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而不是本末倒置,用了错误的方法替自己寻一个求生之道。」真树说着说着,才发现自己竟然狂妄的滔滔不绝着,便羞涩的转身,对着千鹤说:「这、这……刻不容缓,你还是赶快带我到那个房间吧。」
身为一个年过半百的,却被一个羽毛不丰的小鬼说上了顿教,心中却有一种认同感,以及说不尽惭愧,已经错误的过去,自己竟然还会崇蹈覆辙,一错再错。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想起了风太、想起了自己……
──不想牺牲这样的人,即便他可能是最后一个来到杉泽村的「外人」。
千鹤上前抓住了真树的手臂,摇了摇头便说:「别去了,你快些回去吧!你身边一定有着替你担心的人吧?杉泽村的事情……请你当作没发生过吧,在这之后,我会自己去自首的……」
那永永远远待在谷底的自己,昂首望着悬崖上注视着自己的人们,每次却只能静静的看着他们对自己百般嘲笑的模样,却像是个胆小鬼无法发声,难道这次也要顺着别人的意识走?永永远远当一个怕事,而不敢发声的胆小鬼吗?什么人见人怕的千鹤、什么想要一辈子保护着风太的千鹤,从来没有做对一件像样事情的自己,又怎么敢理直气壮的说出那些话呢?
千鹤颤抖着双手,一颗又一颗豆大的眼泪就这么扑簌簌而下,「不……可以……过去……」千鹤的脸开始溶解,苍顏白发的模样开始溃散,整张脸就像是蜡像一样,一滴又一滴的洒落在地上,在那张溶解的脸后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她朱唇柔柔一笑,白皙的双手紧紧的攥住真树的头,用着细柔的嗓子说:「愚昧的女人,事到如今还想要装什么懺悔……三把烛火已经到齐了,仇恨、怨恨、还有那多馀的感情……」女人轻轻一笑,便将指甲扣入真树的皮肉中,真树疼得将女人一手推开,却不料那女人举起手上的铁鎚,就这么一把往真树用力砸下。
眼前还是一片晕眩……身负重伤的自己,若是再中这一鎚,实在不得了,大概会吃不完兜着走吧!
真树侧了个身,眼看那女人将鎚子挥空,真树便趁这机会,往女人的手肘狠狠的敲下,女人手上的铁鎚就这么重重的倒在地上,在地上敲出了一个无底大洞,光看那洞的深度就让真树冷汗直流,若那一个大洞是开在自己身上还得了!
女人手一弯,另外一隻手往前一划,真树这才发现女人的左手不知从何又变出了一把镰刀,而侥倖的是──方才那一刀只有划破真树的袖子,并没有直接接触到他的身子,这下倒好,打掉一个槌子,还要应付一把极其凶恶的镰刀,槌子打到顶多震盪而晕厥过去,被这镰刀划到可不是皮肉之伤就可以解决的!
在之前被老婆婆划的那两刀,真树对于镰刀的杀伤力刻骨铭心,即便现在早已被煞气癒合,但是要说再多刮个两刀,他也是千万个不愿意啊!
那镰刀在月光照耀下,像极了一把俐落而锋利的刀刃,再加上那抚剑疾视的女子,甚是吓人,只见女子倾身,再往真树这儿攻来,真树也只能东躲西闪,有几次还被镰刀弯曲的角度划破了脸颊,温热的血液就这么顺流直下。
真树抹去了脸颊上的血,恶狠狠的看着眼前的女人问:「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復身在她身上,还要让她亲手做出这些事情?」
女人咯咯的笑着,丧心病狂的笑道:「怨生爱死,这些人都一样……我不过是想看看,一个人类到底能够迷惘到怎样的地步,而这女人点燃起了怨恨跟仇恨的烛火,只差那感情,却在方才,多亏了你,替我将她的感情点燃了起来,我才能将这肉体完全吞噬掉。」她放下了镰刀,就这么走到了月光下,回首看了真树一眼,「这些,都不是我干的,都是那女人一个人下的手,既然如此……你同样身为妖怪,难道还想要主张人类绝非恶类的这种说法?我不过是和她订下了契约,她答应我,若我在丑时将自己妖怪的身躯借助于她,她便会在最后将人类的身躯归于我。然而妖怪跟人类的身躯大有不同,妖怪虽能穿梭自如,但始终是……碰不到人类的。」
「碰到人类?」真树呆头呆脑了会儿,却不解眼前这丑时之女,又是为何要与千鹤订下契约,难道她将妖怪的身体借助于千鹤不是要让她误入歧途吗?
女人冰冷冷的看着真树,便说:「每到丑时,千鹤便会用着妖怪的身躯去诛杀人类,一方面我想要看看千鹤是否会走火入魔,另一方面只是为了得到她的肉体,借尸还魂的说法你可有听过?丑时之女只是厉鬼,而我,就是个厉鬼,借着千鹤的身体,我想要活下去。」
真树战战兢兢的问:「变成丑时之女的厉鬼,都是生前被男人拋弃的吧……?」
「不错,我生前正是被男人所弃,才会变成这模样。」女人頷首,流露在她脸上的不知是哀怜还是悲哀。
「那你……到底跟千鹤又有什么关係?」
女人大大的吸了一口气,便瞇起双眼,说:「没想到即将死掉的『妖怪』,话也不少啊……大约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阿,爱上了一个男人,对方是一个有着温暖家庭,
道貌岸然的男人,我喜欢他待人处世,是个负责任又成熟的男人,而我是在他出差到青森县的时候遇到他的,当时我只是间旅店的员工,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的同事总是说:
『你和那种在社会上举足轻重的人在一起,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放弃吧!他只是对你玩玩而已啊。』我以为,她们只是覬覦我,所以没有搭理那些人……」
「但是,我后悔了,确实……一个年纪只有二十初头的女子,事业都还没能站稳,又怎么渴求一个早已站在顶峰的男人多看自己一眼呢?真是螻蚁呢,仅仅一根手指就把我辗了过去,我多次向对方提出『永远在一起』这想法,却不断的遭到推拒,于是有一天,我向对方这么说:『今天丑时我会到杉泽村,若是你不来……我就先诅咒你们全家,再自杀。』我以为,他会来的,我等着,等了好久好久……」女人说着说着,便啜泣了起来,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在盈盈月亮的照耀下更是惹人怜,她叹了一口气,便继续说:「女人又是何苦为难女人呢?同样想要一个温暖家庭的我,又怎么可能去毁坏别人的家庭?若是那男的有来,我原本是打算和他一刀两断的,但是一个你深深爱着的人,却连人影都没现身……于是我对一切感到绝望了,这生你所愿、所求,又怎么能都到手呢?」
──这村子、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从一开始就是个鸟笼,没人想要打破束缚,任这鸟笼将自己困于无形中,于是有一天……被人遗忘。
世人忘记了杉泽村,不,或许对于它的事情从来都不明白吧?每个人都将自己困于无形中,困于那鸟笼中,自我挣扎、束缚甚至是痛苦,所有人都将自己困于象牙塔中,然而你将自己死死困于怨忿之中,难道对方就会多替你着想了?他们不过是继续困于自己的笼中,遗忘了你的鸟笼而已。
「然后……在这里成为厉鬼的你却也因为杉泽村的诅咒而无法脱困吧?也是因为这样,所以遇到了回到村子的千鹤吧?」真树问道。
女人頷首,便说:「千鹤她……这几年一直放着水灯,请求所有人的原谅,另一方面却是不断的将回到这里的人杀掉,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做完再懺会,呵呵……说了几千万句对不起,难道就能将一个人的性命挽回?实在愚昧……」
女人两眼神思恍惚的看着真树,便叹了一口气,「你身上的气息……有些奇怪,不,应该说,你只是一个怨念体吧?」
真树顿时呆若木鸡,煞是不解,便一脸茫然问:「怨念体?」
「百鬼虽能再生,但是速度却不至于如此……不、不对,你的气息虽然强大,但却若隐若现。」女人说着说着便睁大了双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颤抖着嗓子看着真树。
遽然,她颤抖着双齿,问道:「你……你是笼中鸟吧?」对于女人话中所说「笼中鸟」一知半解的真树,一脸疑惑重复了女人的话。
一般笼中鸟所指的是孩子间玩的游戏,然而后来却引申出了许多说法,却亦有其他说法,像是囚犯,也有一种感叹艺妓失去自由的意思,但是在所有之中最着名的说法是─「笼中鸟所指的是死亡的婴儿以及无法顺利產下胎儿的妇女。」女人瞠口结舌的说着,手上的镰刀就这么「碰咚──!」一声坠落在地上,「你、你只是怨念体,这点你知、知道吗……?」
怨念体、无法出世的婴儿以及早智子的怨恨,这一切就像是一颗颗珠子,忽然找到了一条丝线,就这么串联在一起,这就是真相,也是答案,偏偏这种答案都是让人永远不想面对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一隻无知的鸟儿,自以为能够打开笼子展翅而飞,自以为能够飞到那道耀眼的阳光面前。
倒头来,一切就像是一场骗局、不过黄粱一梦,吶?你看到了吗……那个笼子中,其实打从一开始什么都没有阿……
真树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摇了摇头便喃喃自语着:「骗人的……吧?」
姑获鸟,那失去孩子的母亲,曾经这么说过──「你,是活在子宫中,不该出世的存在。」而猫又也曾经说过:「强大的怨恨就是主人,你的存在是个诅咒,就只是这样」把这些线索连结起来,似乎都朝着同一个答案。
──雨宫真树,是谁?
这个笼子中,又曾经有着「鸟」的存在吗?
真树握紧双拳,骨节「喀嚓」的作响着,若自己真不存在,这股愤怒又是从何而来?他会生气、会难过,甚至懂得一个人类的想法,但是这样的存在却是要被否认掉的……
因为早智子的怨恨,所以自己成了憎恶的胚胎,而被如此孕育着,甚至不能像常人一样生活,一样拥有幸福的日子,只是因为一个人不可磨灭的怨恨,所以自己成了牺牲品。那个怨恨不来自于自己,来自于他人,自己的诞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报復。
「生命週而復始,而有些人却被怨恨留了下来,因此牵连他人……无论是自杀、或是抹灭别人,这世界上就是因为有怨恨的存在,所以人们才会紧紧相连,那被名为『爱』的东西,反而也是孕育出怨恨的祸根。」女人叹了一口气,便继续说道:「你没有对不起他人,然而却成了一切的牺牲品,快走吧……即使我在此挥刀伤害你也是没用的。」语落,女人柔柔一笑。
人与人之间的怨恨,有人放得下,有人却死心眼,因此而自掘坟墓,反而倒过来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话虽如此,但是放下怨念又真的是那么简单的吗?而怨恨,每个人都有,就因为如此,所有人便将自己无形的束缚于笼子中。
真树叹了一口气,便说:「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没想过復仇,这答案,到底我是明瞭了。」
女人愣了一会,身影慢慢飘到真树面前,「离开这地方吧,即使成了他人憎恶的胚胎,也绝对不要低头。」她一顰一笑,摇了摇头又说:「自己的存在,是自己要肯定的,命运给你什么,不是自己的意思,就违背它,既然自己的存在早在这世界上就不是一般的生命了,那就更要坚持自己该坚持的,放下自己该放下的。
──这鸟笼没有小鸟的存在,难道因为这样,那个不被人看见的小鸟便要否认自己的存在吗?
小鸟知道自己存在着,一直都知道,却也有人能够看到他的存在。
──无论如何,只要那个人知道我存在就好,如此一来,我便也无怨无尤。
牠这么想着,忽然又想起那道阳光了,这次阳光透了进来,而在那毫无生命体的鸟笼中,却出现了一道细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