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少女虽纤瘦却不干瘪,前胸白圆挺翘,窄细的腰身,影子被仅剩的一盏烛火投在了墙上。奚茴正古怪这阵风从何而来,便见窗外黑影闪过,像忍冬花枝婆娑,可她又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蹲回水里,那哭声依旧不停,奚茴匆匆洗好后披上衣裳走到窗边,推开窗朝外看去,微风拂过忍冬花枝,花朵尽谢,楼下深巷里飘过几抹模糊的影子,待出巷子显现于月光之下,奚茴才看清那是一个个无脚漂浮的鬼魂。
奚茴的心跳漏了一拍,几息后镇定,那十几个游魂已经顺着风吹的方向离开了客栈附近,哭声逐渐飘远,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这些天奚茴也听汤城主等人与谢灵峙说过游魂之事,可她一直以为游魂并未泛滥到年城,所以之前才一直没碰见,今夜望去,那街上朦胧一片的魂魄数目庞大,眨一下眼便看花了,难怪谢灵峙他们昼夜不分地清理石墩。
重新关上窗户,奚茴想去找云之墨,转身看见桌上被风吹灭的烛火不知何时重新点燃,桌面蜡油滴成了几个小字,凝固后仍余温度。
城外,西郊。
奚茴将蜡油抠掉,出门小跑到云之墨的房前,房门一推就开,没见着他。
顿了顿,她还是出了客栈,根据这几日在年城闲逛熟悉的地形摸向城楼下侧门,往西郊而去。
城中游魂许多,他们绝大部分没有意识,少部分口中喃喃着奚茴听不懂的话。
初见这些魂魄,奚茴的心里还是震撼的,可到底是在行云州长大,她听也听说过许多关于鬼魂的故事,也从谢灵峙那里得知年城的游魂皆不伤人,那点儿心慌很快就被她撇到脑后了。
到了城下侧门,守城门的裹着薄毯靠在墙壁旁睡着了,他们看不见满街飘荡的游魂也没那么多畏惧,白日疲惫,到了深夜便睡得很熟。
城楼下侧门本就是木质的,一推便开,奚茴苗条,轻轻将们推个半开便走了出去,走过长长的城楼下,再从小门踏出,眼前所见却是与年城内完全不同的场景。
半圆的明月下,远山蔼蔼,近山沉沉,深林中漂浮着层层薄烟,像雾又像卷了灰沫的风。林中虫鸟鸣叫也显得薄弱,表面的宁静下,是无数个交错行走的游魂。
他们有的五官都模糊了,只隐约留下人形轮廓,分不清男女,高矮胖瘦皆有,风往哪儿吹他们便往哪儿走,偶尔因魂魄消弭的痛苦而露出狰狞表情,一声声鬼泣传来,掩盖了虫鸣。
深蓝的天,暗黑的林,灰白色的鬼影重重,是几万无家可归的亡魂哀鸣。
奚茴靠着城门吞咽,双眼定定地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所有地方,忽而一束红光在其中闪烁,霎时惊醒了她。
奚茴双手握拳,掌心紧紧地攥着引魂铃,盯着红光照亮的地方,像是山下被游魂朦胧的小屋。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出城另有去处,于是蹙眉,心里骂了戚袅袅一万遍,早就告诫自己要回去,双脚仍朝那红光靠近。
被无数魂魄穿过身体,她像是走在密集的人群中般难以呼吸,待到了红光附近,那红光就像是会跑似的一路引着她往前走。
奚茴想这应当就是云之墨说的手下,引她来西郊的方法也很笨拙。
西郊再往下走便是下桐县,但在年城与下桐县当中还隔着一座小山,小山下有许多独院的房屋,都是些富人用来避暑所盖,依山傍水,种半边果林。
盛夏时节果林中有一半的果子都已成熟,只是因年城闹鬼,也没富人敢在这个时候来西郊避暑。那一栋栋独院的小屋于雾气朦胧下像海市蜃楼,走近了奚茴才发现,这里大半的房屋都已经空了许久,梁顶坍塌,院墙歪斜,许久不曾有人住过。
红光在一株榕树下消失,奚茴迅速地冲了过去,双手比了结印后祭出引魂铃,只听见一声沙哑的嘶声,一个黑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奚茴只来得及看那黑影上滚滚的眼珠子,下一瞬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千目无奈,若非他在行云州内吃了大亏,也不至于被奚茴蹩脚的法咒打出原形。
可他也忘了,早在行云州漓心宫闹恶鬼的那夜奚茴的小院里,他就被发现过一次了。
奚茴记得这个鬼,虽只看了个形可她依旧认出了对方,实在是这鬼魂太好辨认,之前在她眼前生吞了一个恶鬼,如今还来为她指路……
奚茴抿嘴,心跳快了些,又有些说不清的高兴激动于胸腔蔓延。
原来她从凌风渡里出来后经历的一切影子哥哥都看在眼里,甚至在那个时候起他便已经派手下来她身边护着她了,这般一想,奚茴就更喜欢云之墨了。
再看向自己所站的院落门前,经多年风吹雨打,再坚固的屋子也难免门歪窗斜。房屋檐下密布蛛网,跨入院中,杂草丛生,死了许久的枯树传来腐朽的气味,奚茴一步步走到院中小屋门前,才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抽泣声。
她嫌门脏,一脚踹开了房门,屋中陈设尽入眼前。
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只是房顶塌了一半,月光照进来,空中漂浮的灰尘似微光闪烁,靠近床榻的地方一抹小小的影子蹲在角落里,可怜地抱紧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得很低,在门被奚茴踹倒时才抬起头来。
奚茴一眼就看见了戚袅袅。
她如今也成了魂魄模样,因死得早些,又被符咒镇压,魂魄缺失了双足,脆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见到奚茴,戚袅袅愣了会儿。
奚茴目光四顾,大约知道这便是戚袅袅身死之处,那张腐了大半的床榻,必是她痛苦挣扎睡过一夜的地方。
“你躲到这里来做什么?”奚茴走到戚袅袅跟前,蹲下问道:“知道自己死了几百年,吓傻了吧?”
她的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戚袅袅知道自己死了,她只是无法接受,如今被人把真相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惊惧又惶恐,除了躲在黑暗中哭,她也不知自己要怎么办了。
奚茴枉顾她的哭声,也不在意她是否害怕,又道:“多厉害了,死了几百年魂魄还在,你这样的放在咱们行云州可算老鬼一个了。”
“唔?”戚袅袅一边哭一边用古怪的眼神看她。
奚茴笑道:“你可知这世间分三界,人活着在曦地,死了去鬼域,度过轮回泉还能再转世投胎重新回到曦地?所以死有什么可怕的?更何况你也不是孤单一个啊,还有你爹陪着你呢。”
完全没有安慰效果。
戚袅袅哭得更狠了。
她是难过,是害怕,不清楚为何一觉醒来自己却已死了几百年,爹爹死了,娘亲也没了,如今客死异乡成了孤魂野鬼,再也吃不到张叔做的糖葫芦,也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委屈自己短暂又可怜的一生,奚茴却说这样也很好。
“人都会死的,哪怕当初你没饮下毒血,健健康康地长大,你爹娘也会死在你前头,几十年后你也照样会死,这么看来无非早死晚死的区别。”奚茴道:“更何况你是与你爹一起死的,谢灵峙那些人还想将你们送回家乡,届时你陪着你爹一起去鬼域,说不定还能碰见你娘呢。”
“啊?”戚袅袅完全被她这一通说法扰乱了思绪。
“不是人人死后去鬼域都能立刻投胎的,我以前在行云州的书上看见过,轮回泉几万年前便即将干涸,靠着灵璧神君化身的结界墙护养着,泉水彻骨,却有再生魂肉之效,只要淌过了轮回泉便能转世投胎,但如今泉水稀薄,你娘未必排得上。”奚茴道:“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又能在地下团聚了,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