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没有什么原因!”宁卿朝司玄看去,她目光坚定:“为何你能为苍生牺牲,她就不能呢?舍去了她一个,便能换回千千万万的生命,也无需我们再焦头烂额地寻找各种办法,耗尽神灵,最后与曦地和鬼域融为一体,三界共丧!”
司玄顿了顿,他道:“时间还未到最后一刻,我们还有机会,也必定还有其他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你已经不能唤醒上古咒印了!你不能再化作结界壁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而你我的神灵每日都在护住曦地百姓的结界中消磨,如今我们十二神间,又有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宁卿道:“醒醒吧,司玄,这是她的命。”
“这不是她的命!这不该是她的命!”司玄扬声否定了宁卿的话,在说出这句话后,他自己都怔了半晌。
司玄不可置信地抬起双手,看向手背上闪烁的赤色符文,抑制着胸口几乎烫破皮肤的炙热,再慢慢抬头,就连眼眶也如染了血迹,泛着浓烈的红。
宁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轻声唤了一句:“司玄,我们别无选择了。”
“有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中止术法吧,她快受不住了。”司玄说完,二人头顶便传来了一道痛苦的哀鸣声。
此种祭天之法甚至比凌迟还要残忍,所有人都能看见披头散发的奚茴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衣袂不断朝下滴落血迹。要将她的神灵与身躯一寸寸剥离,不亚于活生生地剔骨,就连那十座神像都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人群中,谢灵峙喊了一声:“阿茴!”
奚茴没办法回答他,可她却也分神朝谢灵峙看了一眼。
真的太痛了……
即便早已知道将神灵剥离躯体的方式几近于折磨,可奚茴还在强撑着,她不能让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用功,她总要等到她想见到的人。
奚茴仿佛都能听得见身体里的血液流出的声音,可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也逐渐听不见风声,唯有谢灵峙的“阿茴”穿破一切,唤醒她即将迷离的意识。奚茴看向谢灵峙,回想起昨夜对他说的话,还有他离开时高兴的表情,到底是心有愧疚的。
她知道,谢灵峙大约是这世上,除了云之墨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他对奚茴从无坏心,他的一生也不由他自己做主,年幼时跟在岑碧青身后,被岑碧青压制,长大了还要听谢家人的安排,险些就要娶她了。
不过今日过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谢灵峙有他自己的抱负,有他自己的未来,他的确是谢家最出色的儿郎,也的确担得起行云州大师兄的身份,他难得保持着一颗正义的赤子之心。
他这种人啊……总会被人骗的。
奚茴想对谢灵峙说,其实她从未打算离开行云州,昨天晚上的话都是骗他的。还有她曾经真的想杀了他,但这世上的恶大约真能被善所感化,奚茴对谢灵峙已经没有讨厌了,相反,她很喜欢他。
在岑碧青那里从未体会过的亲情,谢灵峙给足了奚茴。
天空忽而想起了一道雷声,奚茴才知道方才承受的还不及接下来的十分之一,轰隆隆的雷鸣在云层中翻滚,不过一会儿便遮蔽了阳光。
天暗了下来,厚厚的云层中闪动着电光,奚茴愣愣地朝那些光芒看去,心跳骤停,而后又猛烈地跳动,几次之后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她做足了准备等待雷霆落下,但当第一道雷打在身上她还是痛得呕出了一口血,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烧焦,每一寸骨头都被敲打。
“啊——!!!”
奚茴浑身无力,却被千丝万缕的金线挂在了空中,血液如雨帘坠落,她疼得牙齿打颤,一声痛呼过后,是无法忍受的抽泣。
太疼了啊,真的太疼了……
司玄定定地看着奚茴的方向,他的目光甚至有些呆滞,他望着那一串串往下滴落的鲜血与耳畔轰隆隆的雷声,就连奚茴的叫喊声都像是穿破他胸腔的利剑,刺得他骤然停了呼吸。
宁卿沉着脸,袖中的手已经握紧。
第三道雷声落下后,奚茴已经叫不出声音了。
天坑只外已经有人背过身去,甚至那些最后赶来的弟子都纷纷转身逃离。乌云之下,无数人影伫立,他们此刻就连窃窃私语也不敢,静默之下,甚至连雷霆敲碎奚茴骨头的声音他们都能听得见。
谢灵峙捂着耳朵,一声阿茴堵在了胸腔,他拼尽一切想要朝奚茴跑去,又被身边不知谁人拦住。
剧烈风中满是血腥气,残忍的祭天仪式在众人的瞩目下行进,就连谢家人都瞥开了目光,那些曾经因奚茴是怪胎还奚落过她的人纷纷垂下了眼。
唯有岑碧青还在看向她,她连眼也不眨,脑海中反复着的都是神明说的话。
什么轮回泉的泉灵借奚茴的身躯现世,奚茴从来不是轮回泉中偷偷占据她女儿身体的鬼魂,她原来就是她的女儿,甚至天生带着轮回泉的特殊灵力。她从一个行云州人人喊打的怪胎,成了如今唯一能拯救苍生的人。
一滴鲜血随风吹到了岑碧青的脸上,她此刻才恍惚此生做了多少错事,因私心将自己蒙蔽了多少年,到头来,什么也没落到,甚至无数次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死。
奚茴的陨落,一如她的诞生。
昏暗的行云州中忽而落下了雨,雷霆继续,暴雨连绵,每一座高山上漂浮着无数鬼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交错穿行,那些鬼影在五彩的霞光中坠入天坑,坠入了天坑之下的轮回泉中。
那些影子中,甚至还有岑碧青的师父。
那些都是曾经死在了行云州,却无法度过轮回泉的鬼魂,在奚茴出生那一年送走了一批,如今再度送走一批。
奚茴感觉自己应当支撑不了多久了,无非是她咬牙坚持着。
像是有无数根针戳着她的脑袋,她什么也思考不了,就连身上的疼也渐渐感受不到了。她一如当初被卷入凌风渡时感受的一样,失去视觉、嗅觉、触觉、痛觉、最后失去的,便是自我的意识。
奚茴觉得不甘,她握紧双手,浑身上下的血都在这一刻流尽,张口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知咳嗽了多少声,在意识消弭的最后一刻喊出:“哥哥……”
一束火光在雨幕中燃烧,围绕在天坑之外的行云州人都看见了那串火焰似是化作了一条龙,逆着风雨朝五彩的光柱中央而去。
宁卿握紧的双手终于松开,她看向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司玄,火从他的足下生出,也从他的身体里燃烧出来。
司玄的身上写满了上古咒印的符文,那被云之墨封印在他身体里化作一根骨的咒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散,司玄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与炙热,像是四肢百骸皆被火烧着了一般,而他忍耐着疼痛没喊出声也忍不住狰狞着脸。
只见那双桃花眼睁开,一道人影与他的身躯分离。
宁卿怔怔地望向那抹影子,像是灰烟飘去,却染上了命火的暗红色,逐渐从月白身影上剥离。
司玄归于平静,满面不可置信,他望向自己与对方手连着手,足连着足,却从头开始分割的魂魄,周围的火焰燃烧得越来越旺。
随着奚茴的一声“哥哥”,司玄往后踉跄了两步,再抬头,冲出他体内的另一缕魂连带着命火化作了龙,奔向了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