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
平南伯暗骂一声“小兔崽子”,便回头低声喝斥儿子:“给我老实些!这里是什么地方,也能容得你胡闹?!”
曹文衡气急败坏:“父亲!谢表弟今儿坏了我的大事,我不能就这么轻易饶了他!”
平南伯啐他一口:“他又不曾入选,将你比下去的大有人在,他能坏你什么大事?往日你总跟我说,御前考教必定会万无一失,你一定能通过择选,今日如何?老子的脸都叫你丢尽了!倘若你早对我说实话,我替你请个好先生来指点指点,兴许还不至于出丑。你和你母亲却总哄我,倒闹得我下不来台!”
曹文衡不服气地道:“大哥也比我强不了多少,不过是因为别人问我的那些问题,恰好我都不知道答案罢了。谁叫他们不问我知道的呢?这分明就是故意为难人!我已经够用功的了,父亲您没瞧见?有好些人还不如我呢!”
平南伯年轻时也是出了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说起学问,他不见得比儿子强多少。听了儿子的话,他想想儿子回答不上来的那些问题,似乎确实挺难的,便勉强接受了儿子是不走运,又或是有人故意刁难的说法。
他暗暗生着闷气,心想得弄清楚到底是谁在故意给他添堵,便对曹文衡说:“行了。你谢表弟得了皇帝金口玉言,你若是当众给他难看,只会让自己更丢脸。在这个当口,你给我老实些。先回府去吧,有话回去再说。”
曹文衡不甘心地看一眼谢显之离开的背影:“可是……谢显之这就跟人走了呀!皇上许他回家去,我今儿不揍他,以后还有机会么?”
平南伯远远看见谢显之跟在焦闻英身后离开,面色阴沉地道:“怕什么?今日教训不得他,你还怕日后也没机会么?他身上流着我们曹家的血,跟曹家根本撕撸不开,想要与我们断得一干二净?那是白日做梦!”
承恩侯带着儿子施施然地走了过来,闻言轻笑道:“三弟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自己的儿子无能,也别记恨别人家的孩子太优秀呀。显之虽然是我们曹家的外甥,但毕竟是姓谢的。你都扣下谢家的财产不放了,差不多就收手吧,还要硬扣着人家的儿子做什么?莫非是打算拿显之做人质,逼着谢璞继续献银子么?我知道你一向做事都不太讲究,可吃相这么难看,影响了曹家声名,就不好了。回头皇后娘娘怪罪下来,我也不好替你说情。”
平南伯阴沉着脸,却没法向承恩侯直言,自己其实只是想把谢璞除掉,然后利用外甥控制整个谢家。但如今叶宛琴完全断了消息,谢璞成了燕王手下的官,谢显之也得了皇帝许可,马上就回谢家去了,情势大变,他原本的计划统统都要作废。
他只能忍气对承恩侯说:“大哥误会了,其实是母亲和妹妹舍不得孩子,并不是我扣着人不放。今日显之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我还不知回府后,如何跟母亲与妹妹交代呢。”
承恩侯嗤笑:“皇上都下旨了,还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可别告诉我,你打算公然违旨,一定要留下显之不可。我劝你别犯蠢,今非昔比,谢璞如今是燕王殿下的人,他已经退了一步,没问你要回谢家家财了,你还不知收敛,非要步步紧逼,一旦惹恼了燕王殿下,一状告到宫里来,就连皇后娘娘,都没脸替你说话。可别忘了,你那妹子当年做过什么,才害得皇后娘娘在燕王面前丢尽了脸面!”
平南伯又一次被噎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承恩侯父子趾高气昂地离开。
曹文衡不忿地问平南伯:“父亲,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大哥不就是通过了第一轮择选么?用得着这么嚣张?天知道他第二轮会不会被刷下来!”
平南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甩袖道:“回府!”
谢显之原本是打算要与曹家人一道离开的。有了皇帝的御旨,他觉得平南伯一家定不敢再阻他回家,便想先回去拜别母亲与妹妹。母亲一定会生气,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还想劝妹妹,也跟自己一道走呢。
然而谢显之这一步没有迈出去,就被焦闻英叫住了:“你随我来。”
谢显之其实并不认识焦闻英,但看他的穿戴打扮与气度,还有今日考官之一的身份,便知道对方不是一般人物,也就恭敬地应下了,乖乖跟着对方出了大殿,直出宫门,到达皇城外围的官署。
这时候,谢显之听得有人冲焦闻英行礼,称其一声“焦银台”。他立刻就明白了这位老者的身份。
宋朝的银台司,掌管天下奏状案牍。本朝的通政司与银台司职司相当,因此通政司又被称为“银台”。别人称呼这位焦大人为焦银台,显然对方正是通政使司主官通政使,正三品的帝王心腹重臣。
通政使焦闻英,执掌这个衙门已经超过十年,传闻中乃是一位孤臣,但无论文武百官,还是勋贵皇亲,都无人敢小看他。听说皇帝对他信任无比,只要他告了某位官员的状,哪怕对方靠山再硬,来头再大,皇帝也会毫不犹豫地砍了对方。
谢显之从未见过焦闻英,但这等大名鼎鼎的人物,他身为曹家外孙,又怎会一无所知?
他心中不由得一片茫然,不明白这样的大人物,为什么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回家
焦闻英带着谢显之去了通政司衙门,路上也不跟他说什么话。
到了自己办公的地方,焦闻英叫谢显之站着等候,自己坐下写了一封短信,封好递给了谢显之,说:“你拿着这封荐书,回去给你父亲看,你父亲自然知道该送你去哪家书院。你专心读几年书,不要管外家的琐事。往后如何,就端看你的造化了。”
谢显之揣着那封信,又一头雾水地被请出了通政司衙门。焦闻英让自己的随从驾车送他回谢家,除此之外,仍旧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他只能猜测,焦银台兴许与自己的父亲谢璞相识?可谢璞若真的认识这等重臣,为什么从不在家中提起?
谢显之坐着焦家的马车离开,平南伯府的人远远瞧见,没敢上前拦人,只能面面相觑。不管谢显之是什么身份,什么性格,他坐在通政使的马车上,任何人都得看焦闻英的面子。否则,万一惹得焦闻英不快,岂不是给自家找麻烦?金陵城中的权贵高官,又有几个敢说,自己和家族都足够清白,没有任何把柄可抓?一旦焦闻英决定要治他们,随时都能收罗到一堆证据,告到御前,那真是谁的面子都不会顾的。
谢显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马车载到贡院西街。他倒是认得地方,起初还有些迷惑不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三弟谢徽之托青松私下给他带口信的时候,好象提到过,家里人如今就租住在贡院西街,与宗房的堂兄谢谨昆做了邻居。
谢谨昆。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谢显之的心情就有些异样。他原以为二弟谢谨之的名字,是随自己的名字“显之”而来的。可如果宗房的堂兄弟都是“谨”字辈,那就意味着谢谨之的名字,才是根据宗族规矩起的,那他谢显之又算什么呢?
生母曹氏是强行嫁入谢家,又自命为元配嫡妻。但事实上,文氏才是先进门的那一个,而且还上了族谱,无论怎么看,都是名正言顺的元配。曹氏婚后一直没有回过湖阴老家,甚至连提都不愿意提。谢显之不由得疑惑,他们母子在族谱上是否有记名?又是何等身份?
父亲默认了他们兄弟所起名字的同时,又是否只承认了谢谨之的嫡子身份?如今,曹氏自请和离,他谢显之又是什么身份呢?仍是嫡长子,还是出妇子,又或者……从头到尾都只是庶长子而已?
谢显之胡思乱想着,忽然又想起,一会儿若见了婶娘文氏,他又该管她叫什么?母亲曹氏已经和离,不再是父亲的妻子了。而文氏陪着父亲共患难,如今在谢家的地位肯定与往日不一般。父亲多半不会再娶平妻,只承认文氏为正室。那他再管父亲的正室叫婶娘,就不合适了。莫非……要改口叫母亲么?
谢显之脑子里乱糟糟的,等到三弟谢徽之拉开车帘,欢快地冲他叫“大哥”时,他方才醒过神来,笑着回应对方:“三弟。”
谢徽之惊喜地把他拉下了马车,又再三向焦家的随从道谢。焦家的随从倒也干脆,把人送到地方了,便驾车离开,半句话都不啰嗦。
谢徽之乐呵呵地拉着谢显之进家门,告诉他:“父亲一大早就跟我们说,你今儿可能会回来,我们都不敢相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大伙儿都在等你呢。我姨娘还叫人做了一大桌子菜!”
谢显之脚下有些犹豫了。他忽然觉得没脸见这些亲人。然而谢徽之已经用力将他拉进了客厅中。他抬头望见父亲谢璞就坐在前方正座上,眼圈不由得一红,什么杂念都抛在了脑后,双腿一软,他已经跪了下去,泪流满面:“父亲!”
谢璞连忙将他扶住:“好孩子,你受苦了。”
谢显之的眼泪顿时流得更多了。
谢谨之与谢涵之都高兴地围过来,一个说:“回来了就好,我们一家总算团聚了。”另一个说:“大哥瘦了好多啊,是不是也跟我一样生病了?”
谢慕林凑过去仔细端详一番,对弟妹们道:“大哥确实是生病了,这会子还没养好呢,回头可得好好在家里休养一番,多补一补。”
谢映芬笑眯眯地说:“那我把我的炖梨让给大哥吃,那个甜滋滋的,最是润喉。”
谢慕林道:“还是先请大夫来瞧过再说吧。也不知道大哥是什么病症,万一不对症,炖梨吃了反而对他不好。”
兄弟姐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起如何帮谢显之补身体的事,谢显之听了,只觉得心头暖暖的,鼻头酸酸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了。
文氏递了块帕子过来,温柔地说:“好孩子,别哭了,你已经回到自己家里了,还有什么可哭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