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谢显之等人这才醒过神来,连忙向船老大赔不是。这时候,谢显之早把原本的不自在抛到脑后去了。
船老大倒是好脾气,性情也爽朗。他乐呵呵地抚须笑道:“少爷们爱听我讲古,是我老汉的福份。待我吃饱喝足,再看一圈孩儿们,闲了再来陪少爷们说话。”
谢显之、谢谨之与谢徽之连忙恭敬地送走了他。
待谢家人在船舱里开始用今日有些迟了的午饭时,谢显之才对家人感叹:“我今日总算知道什么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了。若不是那位船老大说起,我都不知道原来世上有那么多的事,是我从未听闻过的。”
谢谨之笑着点头附和:“大哥与我都是井底之蛙,今儿才算是见了些小世面。倘若接下来每日都能象今儿这般增长见闻,待回到湖阴老家,我们兄弟说不定就能脱胎换骨了。”
文氏微笑道:“你们兄弟这几个月早就脱胎换骨了,何必妄自菲薄?至于船老大说的故事,从前我跟老爷来往老家与金陵,还有到外任上去的时候,也见识过些,确实有趣。咱们家从前有许多掌柜、伙计们都是常年在外头跑商的,见识广博,比船老大还强些。你们若是喜欢,日后我写信给老爷,让他请掌柜们回湖阴时,多给你们讲讲外头的故事吧?”
谢谨之合掌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母亲可千万要记得!”
谢慕林这时忽然道:“娘既然也曾跟着爹爹在外头见识过世面,想必也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故事,不如娘来给我们说说吧?”
“我?”文氏一愣,脑海中不禁忆起了自己年轻时,陪着谢璞在外行走的情形,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回忆
文氏文素敏,也曾有过美好的青春岁月。
她年纪还小的时候,父亲文举人家资丰厚,只有她一个独女,爱若掌珠。文举人喜欢四处游乐,寻亲访友,见识名山大川,偶尔会带上女儿,因此文氏小时候对于水上的短途旅行,一点儿都不陌生。只是后来文举人去世了,她搬入了未婚夫谢璞家中生活,由未来婆婆吕氏教养,后者认为大家闺秀是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从此就被困在了内宅中。直到几年后,吕氏携子出走,顺带捎上她,她才又重新见到了外头的世界。
他们一行三人从湖阴坐船去了苏州,又再转道去了松江。这一路上,在未发现母亲真正目的之前,谢璞都以为只是出门玩耍,因此陪着未婚妻文氏到处闲逛,他们当时过得很开心。可惜好景不长,等到他们发现吕氏真正做了些什么时,便再也没有了游玩的兴致。谢璞开始不停出门办事,既要奉母命在松江找宅子安顿下来,又要寻地方重立家业,免得坐吃山空,同时还得秘密联系老家族人,设法为母亲的所作所为善后……
等到文氏与谢璞再度有闲情出门游玩,已经是他俩违抗母命,秘密返回老家湖阴,在宗族长辈与嗣母宋氏见证下完婚之后了。他们一路坐船返回金陵城,一路玩遍沿路的名胜古迹……可惜,谢璞为成婚误了庶吉士考试,必须回京轮缺,他们在路上耽误不了太久。等回到金陵城,吕氏施压,曹家威逼,接下来便是平妻的闹剧。文氏每每想到那段时日,都不愿追忆下去
当然,当文氏第一次随谢璞到外任上去的时候,他们也是一同坐船旅行的。但当时他们要赶路,并没有多少闲情逸致去游山玩水。她想起那段经历,就只记得那一路上他们为了谢璞到任后的工作,如何收集消息;她初掌中馈,如何手忙脚乱;还有为了赚回旅费,如何沿途买卖货物,赚取差价了……
四段关于旅行的回忆,小时候的太过久远,记忆已经模糊了,后头两次既有婆母不喜带来的压力,又有时间上的紧迫……文氏仔细回想,发现自己最快乐的旅行经历,就是随谢老太太与谢璞一同离开湖阴县的那段日子。只可惜,那份快乐也是不长久的。
文氏想起这些过往,心神不由得一阵恍惚。那好象都是前世的事情一般,如此遥远……起码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看向眼巴巴望着她的儿女们——不管是不是她亲生的,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我确实也曾象今儿这般,坐船沿水路四处旅行过。虽然隔了十几年,但我对当年的经历还记得很清楚。若你们真想知道……我就跟你们说一说。”
文氏的旅行经历跟船老大说的可完全不一样,那是更加温情浪漫的故事。说到最后,谢慕林都觉得有些被齁住了。因为文氏的叙述中,几乎每件事都要捎带上谢璞。他带着文氏去爬了什么山,参观了什么寺庙,跟她说了什么典故,坐船游玩了什么河,去了什么庙会,买了什么小玩意儿,送了什么店的绫罗绸缎给她,评价什么铺子的胭脂水粉质量最佳也最衬她,然后他们逛了哪家有名的文房书铺,吃了哪家的特色美食,哪条街上夜里的灯火美景最迷人,又有哪个镇上在年节时有盛大的社戏烟火……反正文氏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必定都有谢璞的陪伴。
谢显之兄弟几个有些坐立不安,虽然他们挺好奇父母长辈们年轻时的经历,但真的没预计会听到这些。
谢映芬和几个丫头听得两眼放光,只觉得文氏与谢璞经历过的那些真是太有意思了,她们也想去亲身体验一下。
谢慕林便笑道:“这也容易。娘当时和爹爹都去了什么地方?我们回湖阴路上会经过吗?都在运河沿岸,应该会经过吧?到时候娘领着我们故地重游一番,如何?然后我们可以写信告诉爹爹,写得详细些,让爹爹看了眼馋!”
文氏脸微微红了,嗔道:“你就别逗你爹爹了。老爷在任上忙于公事,哪里有闲情逸致理会这些?”
谢慕林哼哼两声:“反正我会把信送过去的,兄弟姐妹们也要写上一份,娘也可以写嘛。至于爹爹收到信后有什么反应,那是他的事儿。等着看他回信里的内容,也很有趣呀。”
文氏的脸更红了些,但想了想,她有些小心动。
谢映芬趁机抓着文氏的袖子,问起更多的细节,比如哪个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是她可以去逛一逛的,又有什么有趣的特产之类的。她还恳求三位哥哥,如果有机会上岸玩,带她一块儿去。她一定会听话,绝不会乱走,也愿意多带两个随行的婆子。只要能让她去那些有趣的地方见识见识,她绝不会给家人添乱!
谢慕林听得也有了兴致:“这主意不错,到时候我们就借三弟四弟的衣裳,打扮成个男孩子的模样。反正我们年纪也不大,梳了丫角髻,跟四弟这个真男孩站在一起,完全可以蒙混过去的!”
谢映芬双眼一亮,这可是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游戏。但她听说过,谢映慧小时候曾经扮了男装,与曹家兄妹一起出城打猎来着——其实就是跟着去打猎的皇亲国戚出城玩了两天,并没有真的下过场。但大姐能干的事,她干了也不算出格,不是么?
文氏被女儿的话吓了一跳,忙阻拦道:“别胡闹了!这可不是咱们熟悉的金陵城,也不是谢家族人说得上话的湖阴县。在外头人生地不熟的,万一你们姐妹俩走失了怎么办?外头的坏人见你俩生得整齐,才不会管你们是男孩女孩儿呢,想拐人照拐不误!”
谢谨之安抚她道:“没事儿,母亲。我们兄弟会跟紧了她们的,再多带上几个人,同进同退,同行同止,别走散了,别去那些人多杂乱的地方,只逛干净体面的街区就是。两位妹妹从小儿在深宅大院里长大,从没见识过外头的广阔天地,心里觉得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她们难得有机会,到运河沿岸那些城镇涨涨见识,您就让她们出去见见世面吧?否则,下回她们再经过那些地方,还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呢。”
谢显之与谢徽之连忙也帮着劝说,请求文氏答应。谢慕林拉着谢映芬分抱住文氏的两只手臂撒娇。谢涵之也鼓起勇气道:“我们就去父亲和太太去过的店,给姐姐们买些针线衣料,给哥哥们买些笔墨纸砚……行么?”
文氏被所有孩子这么一求,倒是犹豫了,想想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是由谢璞陪伴出入那些地方,似乎……孩子们想去逛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文氏心里已经肯了,再看向众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就依你们,但你们必须要听从我的安排,否则就不许上岸!”
谢慕林等人大喜,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声应道:“是!”
上岸
船队很快就抵达了镇江。这时候正值中午,他们决定要在此逗留大半日,明日清晨时分再离开。在此期间,他们会在镇江卸一部分货物,再采买一部分商品,然后再前往下一个停靠点。
早就商量好了要下船逛逛的谢家人,自然不会错过镇江这样的繁华之地。谢慕林早早就从谢徽之那里借到了一套半旧男童装,稍作修改,使它更合身,然后又让梨儿帮她梳丫角,再练习一下,如何模仿弟弟们走路时的姿势动作。做完这些准备动作之后,谢慕林除了耳洞没办法遮掩外,看起来就完全是个秀气富家小男孩的模样了。
耳洞问题没办法解决,谢慕林也不是很在意。一来这个年代有给年幼的男孩穿耳洞,当作女孩子养,以求好养活的习俗,并非只有女孩子会穿耳洞;二来……她也就是在家人陪伴下逛逛街而已,就算被人发现是女扮男装又怎样?有几个外人能凑到她身边看到她的耳洞,都很难说,她又何必纠结太多?
她才不会为了点小问题,就放弃自己期待已久的计划。
梨儿年纪大些,不敢跟着谢慕林下船,但翠蕉却还是可以扮小男孩的年纪,便也找相熟的小厮借了衣裳,装成小厮模样,给谢慕林做个随从。梨儿眼巴巴地替翠蕉打扮好,再三嘱咐了要她帮自己买的东西清单,方才送这主仆俩出了舱房。
等谢慕林来到文氏的房间,发现其他人都准备好了,只有谢映芬和谢涵之姐弟俩没来,一问,却是宛琴那边报上来,说他俩晕船和中暑,身体都有不适,不能上岸玩耍了。
谢慕林心里奇怪,谢映芬与谢涵之确实有晕船症状,可她出发前就事先在严济堂那边配好了治晕车晕船的药,家里一旦有人显露出症状,就让人去熬一剂来喝,早上小弟小妹喝过后,分明已经大为缓解,除了吃饭胃口不是很好以外,行动一切如常。这才半天的功夫,怎么两人的情况就严重到不能出门了?
谢映芬原本还兴致勃勃地说,要去尝一尝镇江的特产美食呢。至于中暑……这几天在船上确实挺热,可今日却是个多云天气,比昨天凉快不少。谢涵之怎会之前没事,却到今天才中暑呢?
谢慕林去谢映芬的舱房,发现宛琴和谢涵之也在。小姐弟俩又象在张家西园时那样,分睡在一张床的两端,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谢涵之的脸色稍稍有些发白,但看精神似乎还好,见谢慕林进来便坐起了身,低头叫了声“二姐姐”,目光闪烁,似乎不敢直视她。谢映芬也坐了起来,眼圈一红,就要哭鼻子了。
谢慕林忙伸手去试她的额头:“四妹妹和四弟是怎么啦?早上还没事的,怎么忽然就不舒服了呢?”谢映芬体温正常,谢慕林又摸了摸她的手心。
谢映芬一把抱住谢慕林不说话,似乎很委屈的样子。谢涵之低了头,小小声说:“我们不能和哥哥姐姐一起出去玩儿了……二姐姐,对不住。你们玩得开心些,别叫我们扫了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