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节
三月春光和暖,天天都是大晴天。
周家终于打开大门,运出一车车的行李,预备要走上归乡路了。
下人先运了一大堆行李出城,往周老大人与周老夫人停灵的寺庙附近略作停留,周家的主人们再坐车骑马前往会合。他们当然是不可能在家门口与这些笨重行李一同慢行的。虽然还有许多大件行李留在了周家的官邸中,但随行的物品已经足够多了。周家本就人口繁茂,再加上随行的下人,一行几乎有二百人同行,另有几十辆大小马车,速度是无论如何都快不起来的。周家人自己又习惯了养尊处优,自然也没有辛苦赶路的念头,一天能走上五六十里地就不错了。幸好保定距离北平城也不过三百里路,周家人走得再慢,也花不了几天功夫,否则这段路程走下来,他家怎么也得倒下一部分人。
下人运了行李先前,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周家大门口又没了动静,只敞开大门,门房和管家时不时探头往外看看。
左邻右舍的门房也时不时探头朝他家张望。邻居们该道别的都道过别了,仪程送过了,饯行宴也吃过了,背地里都在好奇周家人到底今天能不能走成。这半天都没动静,难不成又要往后推一日?
刘参议家的管事非常有见地,他觉得周家人可能是在等燕王。再怎么说两家也是亲戚,如果燕王夫妇今日能前来相送,那周家的面子就大得很了,将来还有谁敢小瞧了他们?!
然而燕王夫妇迟迟没有出现在路口。燕王府长史前日就来过了,送上了燕王给的仪程与燕王妃送给周三太太的临别礼物——周三太太外祖父是宗室王子,燕王妃跟她叙的是家礼,旁人也没什么好挑剔的。燕王府既然已经有过表示,周家人还想要王爷王妃亲至,那就是得陇望蜀了!刘家管事的话传到其他人家的门房耳中,众人都私下议论纷纷,很是赞同。
日上三竿的时候,燕王府的萧公子来了。
虽然这位公子眼下姓萧,但其实有一定品阶的官宦人家都清楚,他其实是位姓朱的,正正经经的宗室血脉,燕王家的独苗苗!他与周家隔壁谢家的二姑娘定了亲事,时不时就会上门来讨好岳父母和未婚妻,偶尔还会跟大小舅子一同出门游玩,端得是人人称赞的上等佳婿。只是往日他都是傍晚时才会来,不知为何今日怎的是大白天上门,难不成……还真是燕王派来给周家送行的?!
周家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萧瑞骑马走进这条街的街口不久,周家大门里就跑出了周大老爷与周二老爷两兄弟,大老远就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亲亲热热地替萧瑞牵马,要迎他进门。
萧瑞一脸懵然,抬头看向大门上昔日旧识周雅正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一副恨不得在地上找根缝钻进去的模样,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他今天只是来接未婚妻出城春游的,但也不是不能装一回相,替周家人圆圆场子。
他微笑着下马,跟周家两位老爷寒暄,随他们进了周家大门。等门关了,他才在言谈间透露,自己其实是去谢家做客的,路过此地,得知周家人今日启程返乡,便特地来跟旧友周雅正道一声别,祝其一路顺风。
周家人顿时就明白了,自家闹了乌龙,萧瑞真不是奉了燕王之命来送他们的。再说了,萧瑞如今还未公开身世,也没有宗室子弟的封爵,顶着个侍卫的身份,进了周家大门,就算真是代表燕王来送行,也不见得比燕王府长史强多少。
众人一时冷了场。倒是周雅正,终于可以上前来,与萧瑞正正经经寒暄了。
他俩算不上什么要好的朋友,只是先前萧瑞身世未曝光时,顶着柱国将军之子的名头,在北平期间,曾经被周雅正当成是高官子弟圈子的一员,邀着参加过几次聚会,一起喝过茶、饮过酒、聚过餐也听过曲罢了。至于嫖过x什么的,周雅正是个正经人,家里长辈不许,萧瑞早就心有所属,都没参与,但同时与他们结交的北平文武官家子弟们,其实是有这么一种娱乐项目的……
作为同样洁身自好的两位高官子弟,一度惺惺相惜,另行聚过两回,萧瑞拉上了小袁将军,周雅正拉上了黄岩,这也是萧瑞与黄岩会相识的缘由。不过两人的交情也就这样了。萧瑞与袁燮当时长期驻守开平卫,周雅正要读书备考,黄岩一边忙着替周老大人参赞公务,一边也要用心学业,能聚的机会很有限。
等到边关大战起,周、黄二人正式开始备考乡试,四人便不再有时间碰头了。萧袁二人立了军功后一度在北平城待了段时日,却正值周黄二人备考最紧张的时候,周雅正连门都不出,因此萧瑞就只在谢家跟黄岩匆匆见过一面。再往后,他去京城待了几个月方才回归,周老大人病重,周雅正自然没闲心外出访友,等到后头守孝什么的,就更不必提。萧瑞上门吊唁时,固然能与周雅正见面,可前者身份已经不同,后者只能跟在长辈身后见礼,哪里有什么私下说话的机会?
此时,周家即将离开北平城,原本还有几分拘束的周雅正,倒是放开了许多。他谢过萧瑞今日能替周家圆了场子,没让周家在邻居面前出尽洋相,接着又正式以朋友的身份和萧瑞道别。他听说萧瑞今年就要成婚了,但自家有孝,又要回乡守制,届时不可能前来道贺,只能趁着眼下见面的机会,先行道喜吧。
贺礼他都备好了,早就让小厮取了过来,却是他自己亲笔画的一幅字画,上头还有他作的诗。略嫌简陋了些,但这已经是尽他所能,他只能请萧瑞包涵了。
自打最重视他的祖父去世,周雅正忽然发现自己在家中说话没从前那么管用了。父母仍旧宠爱他,但并不会接受他的一些建议。父亲身为嫡长子,被祖父与叔伯们压制得久了,迫不及待地要体会当家作主的滋味。连母亲周大太太都作出了退让,周雅正身为人子,还不至于蠢到要触犯父亲的权威。可也正因为这样,他在家中的地位无意识地被降低了,很多事都做不了主。他不可能花钱去买什么厚礼送给萧瑞,只能尽自己所能去画一幅自己的作品了。
周大老爷在旁暗自后悔。他怎么就没想起要给燕王府未来的世子提前送一份新婚贺礼?!若是不能赶在送行的时候“顺手”送出,而是特地打发人从老家送过来的话,又显得是丧家出手,多少有些晦气了。周大老爷暗暗扼腕。
萧瑞微笑着收下了周雅正的礼物,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还与他约定——等他孝满,决定要上京城赴会试时,千万要到北平来。燕王府时常派船往南去,坐王府的船,比从保定坐车南下要稳当多了。
周雅正感动地答应下来,旁边的周大老爷却露出了暗喜的表情。
好,跟燕王府的关系没断,周家出孝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邀请
不管是不是乌龙,迎接了萧瑞后,周家人心里也清楚,再拖延下去,也不可能等来他们想见到的燕王或燕王妃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拖拖拉拉地让人看笑话呢?
周大老爷拉着爱子周雅正送萧瑞出门,同时拿眼神示意家人,该准备出门了。所有人都已经把行李装好车,衣裳也穿好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只差出门这一步而已。哪怕今天只剩下半日,赶不了多少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哪怕是只能走到二老停灵的寺庙都行,没必要再耽误下去了。周家在北平城里风光了几十年,可不能临走前还叫这条街上的小门小户们看了笑话!
趁着周大老爷给家里人使眼色的当口,周雅正先一步将萧瑞送出了门,然后趁着旁人不备之机,向萧瑞赔礼道歉。
不管是当日周家二房想把女儿周四姑娘周雅清嫁给萧瑞,还是后来由徐夫人怂恿,改而打起给燕王府未来女婿小袁将军做外室,破坏永平郡主婚姻幸福的主意,都是周家对燕王府这家亲戚的冒犯。周雅正见不到燕王夫妇与永平郡主,也只能请燕王之子萧瑞转达他的歉意了。昔日周老大人还在时,其实燕王夫妇待他还是不错的。虽然他身为长房三子,无法左右二房叔婶的决定,但当时周家尚未分家,他还是觉得二叔二婶的想法太对不起燕王府了。家里其他人心里怎么想,他管不着,可他本人却必须要代家人赔一个不是。若不这么做,他这个读书人心里就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不过他也替周雅清辩解了两句:“四妹妹其实是个柔顺性子,没什么主意,二叔二婶怎么说,她就照做了。她并不是有心要坏人姻缘的,都是身不由己。郡主那里,还有谢二姑娘处,还请萧兄替我转达一声歉意,请她们不要怪罪我四妹妹。”
萧瑞笑笑:“都过去了。郡主与谢二姑娘心里清楚谁是谁非,又怎会怪罪周兄的姐妹?但愿周家的姑娘都能在出孝后,早日觅得良缘,不要再给他人作嫁衣裳才好。”
周雅正心里明白他暗示的是谁,这点他倒是很有把握:“萧兄放心,我们周家如今已经与徐夫人划清界限,再不会往来了。”反正他们长房是不会了,三房也彻底厌弃了徐夫人,四房更是对她心存不满,二房兴许态度会相对暧昧些,但他们很快就会迁往京城,离徐夫人远着呢,不怕他们继续勾结。
萧瑞瞥见周大老爷快步走了过来,便不再多言,客客气气地跟周家父子道了别,方才转身去牵着自己的马,向隔壁的谢家走去。
谢家的门房早在他走进街口时,便开门相迎,这会子终于把他等进了家门,如释重负之余,还忍不住朝周家的门房翻了个白眼。
不过周家的门房顾不上还以颜色,因为周家的主人们很快就登上各自的马车,驶出了周家大门。他得一个个礼送出去,心里头空落落的。他是被安排留守北平看宅的下人之一,哪怕并没有被打发出主家,心底也总透着不安。主人家这一走,不知几时才会回来。他在这偌大的北平城中,就再也没有了倚靠。骄傲得意了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发现,自己面对这条街上其他人家的门房仆役时,竟然没了底气!他再也不能在别人面前高高抬起下巴,颐指气使,反而要沦为忍气吞声的那一个。这种憋屈,叫人想想都心慌得不行。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主人身边,继续做仗势傲人的高门仆从呢?
周家的马车一辆一辆驶出家门,浩浩荡荡地排成一长排,头一辆车都已经驶过了前头一整条街道,后头还有一半的马车尚未出门呢。这样的排场惊得不少邻居都出门来看,赞叹一声,再小声掩口笑话两句。不管怎么说,周家这个曾经的庞然大物终于离开了北平城,别说是这条街上的住户了,哪怕是其他衙门的官员们,又或是市井间谋生的升斗小民,心里也要松快三分的。
谢家这边也有不少下人跑到大门上去看热闹,但谢家的主人们却都没有动作。一来是家教如此,二来,周家又不是彻底落魄了,不过是要回乡守制去罢了,排场仍旧足得很,有什么可奚落的?谢家也经历过低潮,想想当初自家曾经的心境,便再也没有了看别人家热闹的心情。
倒是萧瑞前来邀未婚妻——以及其他谢家人出城游春这件事,受到了一干谢家少爷姑娘们的吐嘈。他来得本就晚,再被周家拖延了这大半个时辰,时间就更紧迫了。眼看着再过个把时辰就是午饭时间了,这时候他们还能上哪里春游去?!只怕刚出了城,没看几眼山景,就得往回赶了,饭也没法好好吃。这样的春游又有什么意思?
萧瑞便向未来岳母文氏与未婚妻谢慕林解释:“西直门外的白石桥以西,有一处紫竹院,乃是燕王府早年兴修的一处观音庙。太妃娘娘在世时,每年都要到那里去避暑,住上几个月的。那里景致甚好,却少有游人,很是清静。如今积水潭码头已经修好了,城外河道也已疏通,只需要走水路坐船过去,不用多久就能到达。王妃已经提前带着郡主过去安顿了,房舍都是现成的,收拾得干净。我们这就过去,今晚索性在紫竹院住一夜,明儿有多少景致赏不得?若是你们喜欢,在那里住上两天也无妨。那里没有外人在,就只有我们两家。明日岳父大人就休沐了,前去休闲一日,也是好的。”
文氏有些吃惊:“紫竹院?我早有听闻,只是从没有过机会前去上香观赏。这回定是王妃带着郡主前去祈福吧?我们一家若过去了,岂不是太过打搅了?”
萧瑞笑道:“无妨的。王爷若得了闲,兴许也会过去休闲两日。岳父大人同去,正好可以跟王爷作个伴。”
文氏犹豫。这个邀请有些突然,但她还真的挺动心的。
出行
谢慕林觉得萧瑞的邀请有些突然了,她原本以为两人只是相约出城去赏赏春景而已,当日就能来回的。
现在要去这处听起来颇为陌生的紫竹院游玩,固然令人好奇,但要是在外头过夜的话,怎么也要带点儿行李。萧瑞既有此意,怎么没有提前一天过来打声招呼?他们家的人也好准备好随行的物品与马车,再跟长辈们报备清楚,也不至于眼下这么犹豫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