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点家事
口就来,自己当真就吃亏了,心里又止不住泛开酸甜滋味,只说道:“谁倔你找谁去!”
正是黄昏时分,花坛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打在沈屹原脸上衬得那点绯红有些明显。可能是在床上滚过,今天的沈屹原看上去又和昨天不一样,倔强中透着几分柔软和隐晦的情欲。
怎么就那么诱人呢?!严烺上前拢住沈屹原:“我说了不会找其他人就不会找其他人,沈老师你能做到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命令更像诱哄。沈屹原掀起眼皮看着他。两人只有一拳之隔,沈屹原能看到他眼里自己的倒影,还有他眉头一条很淡的伤疤,说是六岁时撞到石头留下的。
其实都是空头凭证,就算有视频,他要是想赖掉昨天的话严烺也拿他没办法。至于严烺刚才说的保证就更扯淡了,没有约束力,做不到也不会有任何后果。
所以他为什么要答应他?他完全可以不答应,甚至赖掉酒醉后的offer,当做只是一场一夜情,然后回归各自原来的生活。到时候严烺或许会纠缠他,但他那么傲气的人,被拒绝个几次大概很快就会走了。
可沈屹原的大脑和嘴巴似乎脱节了,明明想得很理智很全面,说出来的话却截然相反:“康酉初和我没关系。”他说完就后悔,甩开严烺的手,后退几步,望着左前方咕哝一句,“懒得和你扯。”踩着步伐快速走人。
沈屹原能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底线,再逼他他只会说不好听的。严烺轻轻笑了一声,没跟上去,目光一直停留在渐渐远行的黑色背影上。
餐厅离高尔夫球馆不远,沈屹原走了几分钟就到。进门前,他吁出一口气,让自己恢复冷静。严烺像个引火绳,一靠近他就能点燃沈屹原心里的小火焰——沈屹原很烦这一点,还得是眼不见心不烦。
“原儿,这里。”苗叁年坐在窗边挥手叫他。沈屹原疾步走了过去。
苗叁年挺好心,没提严烺的事,其他两人自然也不会问。康酉初心里是好奇的,但他问不出口。这一天爬山下来,沈屹原似乎对他并没有特殊的好感,一路说一路聊,对他和对其他两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想想刚才沈屹原对严烺的冷漠态度,康酉初又觉得自己可能有希望。他猜严烺应该是沈老师的追求者,没追上。对比之下,沈屹原显然更愿意给他机会。
想通了这件事,康酉初又恢复了信心,用公筷给沈屹原夹了个狮子头,说是这家店的招牌菜,让他试试看。刚才爬山时康酉初也很主动,身上带了两瓶水,一瓶给了除钥匙手机啥都没带的沈屹原。那时苗叁年还打趣他特意给沈屹原带的。不过这次,苗叁年没打趣了,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聊着昨天晚上的英超比赛。
爬山太耗体力,几个人都有些饿,这顿饭不到一小时就吃完。开车的那位家住城南,苗叁年让他送同住城南的康酉初回去,自己和沈屹原地铁回家。康酉初犹豫了下,说时间还早,他可以送沈老师回家。沈屹原有点犯困,打起精神说我又不是十几岁小孩,不需要人送,各回各家吧。
苗叁年说要送沈屹原就是个借口。等那两人离开,他随手把沈屹原拉进隔壁的星巴克,问都没问给沈屹原点了杯他最常喝的拿铁,给自己点了杯冰美式。他感觉沈屹原和严总之间必然有个大瓜,需要先清醒一下。
饭点时间星巴克人不多,两人在玻璃幕墙的角落位置坐下。星巴克的位置在球馆和餐厅中间,从沈屹原的位置朝外望,能看到已经被白色灯光点亮的喷泉。两人刚才站的地方,现在正坐着一对情侣,面朝喷泉谈情说爱。
“说吧,你和小严总怎么回事?”苗叁年双腿分开,手臂撑在腿上,装出质问罪犯的语气。他已经憋了一小时,再憋下去就要爆了。
沈屹原在沙发上找了个舒适的坐姿,卸下刚才强打起来的精神,打了个哈欠:“没怎么回事,就是……”他停顿半天,想不出该用哪个词描述他们的关系。
苗叁年等得心急:“就是什么?快说。”
沈屹原问他:“你觉得我们像什么?”
“奸夫淫夫。”苗叁年胃口被吊得太高,不满地看着他瞎说。
沈屹原点点头:“那就当做是吧。”
……
苗叁年目瞪口呆,手里的冰美式没拿住,差点掉到地上。他把塑料杯往小圆桌上一放,不可置信地问:“你他么没听错我说的是什么吧?”
沈屹原之前没和苗叁年说严烺那点事是感觉没什么可说,眼前这情况,要还继续说没什么事,苗叁年傻了才会信。好在是苗叁年,他也懒得费劲找借口,窝在沙发里面不改色地说:“我们上过床了,昨晚。不过不算谈恋爱关系,所以你说的不算错。”
他淡定得像是在说昨晚和严烺喝了一杯茶,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才怪,沈屹原到现在心里还有些荒诞感。
苗叁年呆愣愣地骂了句“我去”,来回薅了几遍又硬又扎的头发,才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重磅炸弹,不过脑地甩了句:“谁奸谁?”他抬眼一看沈屹原眯着眼表情不善,连忙改口问,“这怎么回事?”
“我昨天在他家喝醉了。”沈屹原说。
苗叁年“嗤”了一声:“拉倒吧。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喝醉。你喝醉了都是自个儿找地方躺着一动不动,没发过疯。”
确实如此,沈屹原的酒品一向都很好,所以是为什么?
沈屹原将头靠在墨绿色沙发的顶端,脸对着昏暗的天花板,有些不确定地说:“可能是有点醉但没有全醉,然后……”
“然后什么?”
沈屹原回想起昨天严烺靠在餐桌边悠然自得的样子,明明笑得那么自负自傲,眼里却盛满了温柔纵容,好似他做什么都可以——然后他真的做了。
“我就对他说,我们谈一场不正经的关系吧。”
苗叁年心里“咯噔”一声,随即笑着踢了下沈屹原的腿:“你还真敢啊,沈老师?操,我可真佩服你!上次说什么炮友这种事,我以为你随口说说,原来心里真打着这主意!难怪你对康老师不冷不热,合着就没想谈恋爱。哎,不是,你这么一说,小严总就答应了?”
他没答应,他是直接行动了。
沈屹原说不出口,用手蒙着眼睛,含糊地说:“反正就这么回事。”
苗叁年挠挠耳朵,还是有些不明白:“我之前问你你说和小严总没什么关系,什么时候你们好到这程度了?小严总和你,啧……”
“想多了,我们没好。”
都到床上了还叫没好?你们gay子的世界真复杂……苗叁年看向沈屹原的眼神有些难以言喻:“你到底怎么想的啊,原儿?我认识你那么多年,你就不是会随便找人上床的人,这次我真看不懂你了。”
沈屹原没敢深想,依旧用着之前的借口:“人不轻狂枉少年,你就当我叛逆期迟了十年。明年要是回了宁州,就没这机会了。”
苗叁年捏着杯子沉默不语。他想给沈屹原介绍对象也是希望他能留在万海。只是看这样子,他是打定主意要回宁州了。
沈屹原说的挺好,什么人不轻狂枉少年,但这事牵扯到两个人……苗叁年想起傍晚时小严总咄咄逼人抓着沈屹原不放手的样子,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小严总不是那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有他在的地方,只要他想主导权就会在他身上。要苗叁年来看,即使随便玩玩的关系,严烺都不是个好对象。
但他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只提醒道:“我看小严总对你的态度不像是随随便便,你自己注意点,该撤就撤,他这种大人物不好惹。”
沈屹原折腾了一夜一天,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打着哈欠应了声“知道了”,没往心里去。后来当他再回想起苗叁年这句话,心里万分后悔。要是当时就认怂撤了该多好!
沈屹原这边散场时,严烺那边还在兴头上。附庸风雅的竹林小院内摆了一张暗沉色黑檀木圆桌,桌上通体透亮的仿哥窑瓷盘瓷碟,透明高脚杯里盛着精心挑选的gieppetarelli阿玛罗尼红葡萄酒。桌边围坐五男三女,都是严烺当年在美国留学认识的人。
局是邱鹤扬攒的,聊天的核心都围绕严烺。从美国回来后的这几年,严烺很少参加这类聚会,他太忙,一边需要稳固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一边还要开疆扩土,剩余时间连睡足六小时都难,更别提参加这类私人聚会。
这群人中数邱鹤扬和严烺关系最熟,平时都有在联系。趁严烺没来之前,几人都在好奇地向他打听那人是谁,看着和严烺关系不一般。邱鹤扬没透露,只说不清楚。他确实也不知道严烺和沈屹原发展到哪一步了,反正不是什么纯洁的友谊关系就是了。
严烺回来后,这些人围着他聊起了投资的事,只字不敢问他的八卦。这几人家庭背景多不如严烺,有一两个差不多的,家里也不是他们掌局,因此都想搭上严烺这艘顺风顺水的巨轮。
唯一例外的就是范遇宁。她坐在严烺斜对面,穿着黑色短裙配酒红色麂皮绒鞋,脸上妆容精致,修长柔嫩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细烟。
酒过三巡,话题暂告一段落,严烺离席去上卫生间。
这座半露天竹院是个隐蔽的包厢,空间宽敞,卫生间设在一座掐丝珐琅屏风后。严烺洗完手出来时,范遇宁倚靠在屏风边,侧着头,手上烟雾淡淡升起,消散在空气中。
“下午打完高尔夫球出来前,我以为能再和你续个缘。”她嗓音微哑,像低沉又柔和的中提琴。
严烺挑眉:“你哪儿来的错觉?”
范遇宁耸了下肩:“我看你下午很开心。”
经过昨晚那一夜,他当然开心。甭管沈屹原嘴上说什么,反正现在他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把人困在身边。
“是有高兴的事,不过和你没什么关系。”
范遇宁微微蹙眉看着他,似恼非恼。她手中的烟灰往下落,掉入青石板铺成的地面缝隙间。
严烺可不觉得范遇宁会为了这么点事难过。当初在美国,范遇宁出了名的想得开玩得开,和他分开不到一周就找了新人,三人路上遇见时,场面还挺友好。
严烺原想越过她回座位,难得今天心情好发善心,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范遇宁拿着烟烦,索性把烟头往屏风上一撵灭了,薄薄的丝绢上立刻出现一个破洞:“以为你和我差不多,早就超脱世俗没什么情情爱爱,没料到你也脱不了凡夫俗子的内胎。”
严烺懒懒地应道:“我脱不脱得了和你什么关系?就算不脱,也不会想和你续前缘,想多了吧你!”
范遇宁冷笑一声,细长的凤眼射出几分精光:“两个男人你想有什么结果?怎么,你还想做个情圣不成?”
话不投机半句多,严烺不想和她扯,迈开步往前走,只留下一句:“我和他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来管。”
范遇宁烦躁地蹬了一下脚,细高跟发出清脆的一声,被前面传来的哄笑声掩盖住。她单手环胸站着,不想回到热闹中。严烺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从前到现在,她一直都很看得上他,以为是同类人,玩得开放得下,清楚自己要什么,知道哪些是自己要承担的。范遇宁做设计师在美国混得挺不错,但远远比不上她的家族。这次应父母要求回来,她做好了联姻的准备。她父母算“开朗”,只要门当户对对家族事业有利就行,不至于指定要她和谁结婚。那时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严烺。
“这儿罚站呢?”邱鹤扬慢悠悠走了过来。
范遇宁有种少见的张扬的美,一头凌厉的短发,脖颈细长,交叉腿站着犹如优雅的火烈鸟,傲而不群。
她挪了两步,昂着头问邱鹤扬:“刚才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严烺没明说,邱鹤扬自然不会透露。
范遇宁哼道:“你会不知道?是不是他让你不要说?”
“你想他说什么?”邱鹤扬手指犯贱地戳了戳那个被烧破的小洞。呵,范遇宁的脾气没变过,一生气周围的东西就遭殃。这屏风花了上百万,老周一个月前才从拍卖会上买回来。
“那人就上次在我修车厂修过车,后来没见过。我说你们也别想太多了,严烺刚才就找他说几句话,瞧你们都认定了他们有事一样。”
范遇宁嗤笑一声:“你当我傻还是他们傻?严烺刚才那姿态,你有见过他用在别人身上?我真不知道,他还会有这么强的控制欲。”
邱鹤扬上次已经见识过严烺和沈屹原之间的那点猫腻,这次没那么惊讶。他又手贱地抠了下那个破洞,将它抠成两个手指大小,放下来说:“知道他是谁又怎样,给自己添堵还是想给他找麻烦?别了吧,你也不是多喜欢严烺,只是不甘心自己看中的猎物没了。早就告诉你挑错对象了。就算没有别人,严烺也不会答应和你联姻。”
严烺是不需要的。以他现在在严商的地位和能力,联姻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不联姻严商照样前景无量。范遇宁太高估了自己。
范遇宁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比起严烺的拒绝,自己心里更不平的是严烺有了真正在乎的人,而不是像之前合则聚不合则散,对她没说过一句挽留的话。她或许不嫉妒那个人,但她嫉妒这样的严烺,人生那么如意。
邱鹤扬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说得太过,想要挽回几句。他还没开口,范遇宁走了过来,没什么表情地说:“等他真有本事把人带出来了再说。”又随手往后指了下屏风,“问下老板价格,我换个给他。”
她正要从屏风处转弯,邱鹤扬突然想起什么:“严盛冕是不是回来了?”
范遇宁回头:“和我同个航班。”
“他在美国惹事了?”
范遇宁嗤笑:“问严烺不就知道了。”
邱鹤扬没接话,看着她离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严盛冕回来的事,早就有人通报给严烺,甚至连他为什么回来,严烺都是知道的。邱鹤扬回到席上和他说了这件事,严烺笑笑不吱声,索性也就过去了。
吃完饭快十点,几人又换到不远处的一家会所。餐厅到会所不远不近500米,一群人懒得走,都让随车的司机送过去。从车上下来时,严烺抬头看了眼天空,月朗星稀,被城市灯光照亮的暗蓝色天空中挂着一轮冷冷清清的皎月。
他想起了沈屹原,不知道回家了没有。要是没回家,他想趁这夜色和他一起漫无目标地逛逛。
想到就做。严烺给沈屹原发了条微信:在哪呢?回家了没?
沈屹原没回。严烺耐心等了五分钟,等走到包厢门口仍不见回音,撤转脚步回到了中庭。
他打了电话过去,响了十几声才有人接,声音沙哑迷茫:“喂。”
严烺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沈屹原忙着玩没空理他。
“你睡了?”
“嗯。”沈屹原趴在枕头上,闭着眼含糊应了声。
沈屹原的声音懒散黏腻,像早春散发着艾草香能拉出丝的青团,糯到人心里了。严烺不舍得挂断电话,坐在散尾葵遮蔽的沙发里,调侃着问:“累着了?”
沈屹原仍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是爬山累了还是昨晚我让你累着了?”
“……什么?”沈屹原脑子里慢了三拍,等反应过来时,眼睛睁开一条缝有气无力地骂道,“滚蛋!”
严烺低声笑了几下。他怕沈屹原挂电话,又自顾自说上了:“刚刚和一群朋友吃饭,想起了当年刚到美国的事。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和严海潮两父子闹得不愉快?当时严海潮假装好心,派了个人来照顾我生活。那人暗地里尽给我使绊子,手机丢了好几次,错过不少电话。原原,你当时是不是给我打过?”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声音低沉柔和,像催眠曲。沈屹原趴在枕头上半睡不睡,听得有一句没一句,喉咙里发出咕哝一声“嗯”。
原来是真打过,严烺心里叹了口气。如果当初接到沈屹原的电话,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他的请求,就算自己回不去帮他,也会请爷爷出面。但他偏偏错过了。在众多无足轻重的未接陌生来电中,错过了最为遗憾的那个。
沈屹原可能是真太累,很快传来轻微绵长的呼吸声。严烺没再叫醒他,轻声说了句“晚安”。
严烺不是会向后看的人。但他忍不住试着想了下,如果当初能接到电话,他们后来会怎样?也许一直都保持联系?也许很早就会谈恋爱?也许会因为严海潮的介入生出嫌隙?
没有人说得准命运。相隔两地就算联系上也可能后来又断了。很早恋爱说不定也很早分手了。十几二十来岁叮铃哐当的年纪最是飘浮不定,好比当年在哈德逊河边上和严盛冕打架这种蠢事,严烺现在再也不会干。年少时的他鲁莽、冲动、傲慢气盛,如果对撞上倔强的沈屹原,会发生什么?
严烺没有再想。他看到会所的总经理陪着邱鹤扬走过来,客气而恭敬。
过去已成事实,没什么好想的。未来……有沈屹原在呢!
第二天是周日,沈屹原一觉睡到八点多,打开手机才发现昨晚严烺有打电话过来,通话时间5分23秒。他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隐约想起严烺好像提到去美国的事,还问他有没有打电话。他想不起自己怎么回答的,事到如今,那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沈屹原这天在家里的电脑前坐了十二小时,和组里的叶博聊了论文新思路,给张教授审了篇别人投的期刊论文,剩余时间都在写代码调代码。
大约晚上九点多,严烺又发了微信过来,问他在做什么,不会这么早又睡了?沈屹原此时正穿着家居服,蹲在电脑椅上,对着报错了一晚上的代码愁眉苦脸,不想理人。他不回,严烺自然是不干休,只两分钟就拨了微信视频通话过来。
沈屹原瞅着屏幕好一会儿,按下接听键说:“在调代码,什么事?”他手机放在桌面上,摄像头被盖住了,黑乎乎一片。
严烺挑眉:“今天周日你还干活?”
沈屹原说:“打工人和资本家过的两种日子。”
严资本家日子照样不得闲,周末在办公室忙了一整天,桌上现在还摊着一堆资料,衬衫袖子都撸得歪七扭八。
“我在办公室,你不看看?”严烺特意调成后置摄像头。桌上的文件以及从书桌到门口的那段距离都一览无遗。
沈屹原瞥了一眼,看到半张深咖色的沙发和茶几,还有印着英文的纸。他嘴硬道:“我看什么。你当我……”查岗么?沈屹原无声啐了自己,心想还好没说出口。
严烺追问道:“当你什么?”
“没什么。”沈屹原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椅子上,盯着正在计算的电脑屏幕问,“你有事?”
会议刚结束十分钟,办公室里还留有一丝紧张繁忙的气氛。严烺靠在办公椅上,松懈下来,懒散地说:“没什么。昨天和印尼那边第二次谈判,被临时抬价没谈下来。今天叫过来重新审查内容,做些修改。你今天在忙什么?”
沈屹原将手机竖起来对准黑底白字的单调屏幕:“调代码,一直在报错。”
“哦。”严烺不懂装懂地应了声,转开话题,“方便给我看下你的脸么?”
严烺已经把自己的手机调成了前置摄像头,离着一臂远的距离,能看见他上半身以及身后五颜六色的玻璃幕墙,对称映出办公室的布置。
不得不说,即使是糟糕的iphone前置摄像头,严烺看起来依然很有魅力。他像刚结束捕猎进食的猛兽,陷入了放松悠闲的时刻,连平日里威严慑人的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沈屹原盯着屏幕犹豫三秒,将手机竖起来,打开了前置摄像头。不就是看个脸么?他还不至于那么矫情。
屏幕里的沈老师戴了眼镜,穿着宽松的浅灰色t恤,窝在黑色电脑椅里很显瘦。可能刚喝过水,浅色嘴唇泛着润泽的光,像是那天晚上喝过酒的模样。
严烺像赏画一样细细描摹着他的五官,心驰荡漾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电脑屏幕又发出报错的信号,沈屹原若有所思地在说:“感觉这个方法有问题。”
严烺逗趣地接了句:“嗯?”
“不该用axis-alignedboundgbox,或许可以试试optiuboundgbox。”
“嗯。”
严“砖家”应得很肯定。沈屹原自顾自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边敲键盘一边取笑:“你又不会,嗯什么嗯?”
严烺笑道:“沈老师,你以前谈恋爱也都这么无趣么?”
“……有什么关系?”
“我说‘嗯’是表达对你的支持,你不能要求身边人都懂你们这专业才能回应吧?难道你只找你们专业的?”
……他说对了。沈屹原的唯一前男友就是本专业同学,专业沟通无障碍。
严烺见他抿着嘴不说话,一脸嘚瑟地说:“真猜准了?”
沈屹原冷漠地瞟了眼手机屏幕里那个讨人厌的脑袋,没好气地反驳:“和你有什么关系?!”
严烺的笑声从有些变音的听筒传入耳朵,让沈屹原感觉一丝不正经,仿佛自己刚才说了句什么暧昧的话。
他明明说得很正经!
沈屹原咕哝了一句:“有什么好笑的。”手指噼里啪啦地翘着键盘,声音比刚才重了不少。
严烺突然生出一种懈怠感,就想这样伴着沈屹原说说话逗逗趣,看他冷漠外表下的各种小情绪。严烺一向不喜那些缠缠绵绵的温柔,嫌腻歪,自己当然也不会。沈屹原不咸不淡、不酸不腻刚刚好,像一颗成熟到位的菠萝,剥开那一身刺就是爽口多汁的果肉,三分酸七分甜,润到人心里了。
那天之后,严烺时不时地视频“骚扰”沈屹原,有时一天一两次,有时两天一次。大多时候沈屹原都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偶尔在写论文代码思路正顺时,就会口气不太好,严烺也挺上道,知道他真在忙说个一两句就挂了。
沈屹原没有分心去想严烺什么意思,也懒得去想。反正严烺一没打扰到他的生活,二和他聊天不费脑轻松,权当是交了个不正经关系的朋友——沈屹原之前没有约过炮,不知道流程怎么样,要是下了床之外有点基本交流也算正常吧?
日子流逝,转眼又到了周六。沈屹原那天早上九点多到办公室,和葛深约了聊他大论文框架的事。聊到快十二点,他正要收拾好去食堂吃中饭,施尧领着一个小孩过来:“沈老师,我就知道你周六肯定在。喏,这小孩找你,我给领过来了。”
施尧旁边站着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孩,穿着黑底白色花纹的卫衣卫裤,耳朵边挂了个蓝色医用口罩,没戴好,露出苍白的脸。
“原哥。”
“严盛夏?”
沈屹原一脸惊讶,走过去说:“谢了,施老师,是我朋友的一个弟弟。”
施尧一挥手:“哦好,那我先走了。”
沈屹原在的办公室,连博士后和博士加起来有二十几个人,眼下屋里还有七八人在。沈屹原见他病恹恹的样子,把他拉到自己位置上坐着,又推了把椅子过来坐下问他:“你怎么来找我了?”
严盛夏折腾了一早上,有点累,没什么形象地躺在椅子里:“我来找范翊宁,他说他今天跟着几个学长去调研了。明实大学其他人我都不认识,哦,也认识几个美术系的,不想去找他们,来找你了。原哥,我好饿,能不能借你食堂卡吃饭啊?”
严家两兄弟是有什么毛病,都奔着明实大学食堂来吃饭么?沈屹原点头应着“行”,心里有些哭笑不得。他收起手机钥匙,边往门口走边问他:“你什么时候出院的?”
严盛夏跟在后头没吭声。
这啥意思???
“你不会还没出院?”沈屹原扭身瞪着他。
严盛夏推着他往门外走,一直到走廊窗边,才松开手解释:“我吊完盐水才出来的。余知崖结婚没给我发请帖,我不好意思去又很想去看一下,就打车去了酒店。”他撇撇嘴,想起在酒店看到余知崖穿着西装和新娘站在一起迎客的样子,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滋味,“我昨天问范翊宁,他说今天在学校,我就从酒店打车过来了,到了打电话给他说跟着学长去活动现场了。”
范翊宁是临时被叫去的。昨天严盛夏打电话给他问他今天什么安排,他以为严小七是无聊了想找他陪,特意和他说了明天在学校忙,后天去看他。他要是知道严小七偷溜出来找他,肯定就不会凑热闹去什么活动了。
沈屹原知道余知崖结婚的事,严烺昨天晚上聊天的时候说过。他问:“你哥知不知道你出来?”
“不知道。”
“那有谁知道?”
严盛夏低着头咕哝说:“我和陈叔说了去参加余知崖婚宴,吃完饭回去。”陈叔是这几天派去专门照顾他的。
好么,合着是一头骗一头瞒,沈屹原摇摇头,拿任性的小孩没办法。严烺估计现在在婚礼现场,不好把他叫来接人,等吃完饭再说吧。
“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严盛夏这病秧子,沈屹原不好带他去食堂,学校后面的美食一条街都是些垃圾食品也不行。他索性开了三公里带他去最近的一个商业广场。本来停好车要去餐厅,想想细菌性肺炎传染性虽然低但还是有可能,对其他人不好,他找了个露天角落座位让严盛夏坐着,自己去楼上的餐厅打包了一份海鲜面和炒饭。
两人坐在长木凳上吃饭。海鲜汤面不好端,沈屹原把包垫在严盛夏腿上,又盖了层塑料袋,让他把面放在上面。
六月暖风吹过,木凳旁的银杏树沙沙作响。今天多云没太阳,广场上有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在玩滑板。有个男孩脚一蹬,滑板360度翻转落下来,相当帅气。
沈屹原吃了一半,擦擦嘴问:“余知崖怎么没给你发请帖?”他以为他们俩关系挺好。
严盛夏反而被他问得有些懵,停住筷子,脸上有些迷茫:“啊,他给我哥打工,发给我哥就行了。”
沈屹原不懂:“你…他和你不是关系挺好?”都能陪床照顾了,怎么也算得上是朋友。
“不是啊,他只是听我爷爷的吩咐看着我。”严盛夏搅搅碗里的面,语气平平地说,“我爷爷让他看着我的。他以前是我爷爷助理,后来跟着我哥了。”
小孩垂着脑袋,嘴唇微翘,看着像是被谁给丢弃了,有点可怜兮兮。他大概察觉不出来自己说得有多失落。
沈屹原觉得有一丝怪异,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想可能是余知崖照顾多了,小孩对他有依赖感,也挺正常。
“原哥,其实我挺敬佩言言姐。”严盛夏吃了两口面,想起以前的事,忍不住拿出来说。
“嗯?言言姐是谁?”沈屹原问。
“就是余知崖的女朋友,不是,现在是老婆了。”
沈屹原不知道这个人,点点头应了声“哦。”
“言言姐是个调查记者,很厉害,前几年轰动的代孕产业链新闻就是她做的。我之前和她吃过几次饭,她有时会讲自己调查遇到的事,那时候我还想过自己以后也像她一样做个调查记者。去年有一次我去余知崖家里,当时就言言姐在。她说有个之前遇到的女孩从家里逃出来了,现在躲在厢县朋友家不敢出门,她要去接她过来。我当时缠着要和她一起去。她后来答应了。”严盛夏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执着地缠着要去,就记得自己卖小卖乖对方才勉强答应,还让他把头发弄乱脸弄得灰不溜秋身上衣服换成楼下60块的打折棉袄,装作是那个女孩的网友。
“我们坐了三个小时的车找到了那女孩。她朋友不让我们带她走,说我们是骗子。后来言言姐和他们沟通了很久,那女孩才跟着我们回来。坐大巴到万海的车站已经半夜了,余知崖在车站等我们。你知道他对言言姐说什么吗?”
沈屹原没应声。海鲜面里的白色面条已经被严盛夏戳烂,糊成一团。
“他指着我说:他是严石城的孙子严烺的弟弟,你带着他到处跑做什么?他要出了什么问题,我赔不起他!”
严盛夏搅面糊的手停了下来,眼眶有些泛红。他弓着背,认真又迷茫地看着沈屹原,像被丢在四岔路口的孩子,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原哥,余知崖说的没错,为什么我还觉得那么难过啊?”
十七岁的严盛夏像十七岁的维特那样,提出了一个让人无法解答的问题。沈屹原似乎察觉到了那一丝怪异感是什么,但青春年少时混乱彷徨又令人无措的感情比比皆是,甚至混淆了亲情、友情、善意、同情、幻想等等,极为易变又极为脆弱,等成熟后回过头去看多数都只是成长道路上一次错误的尝试。
而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注定是错误的,那不如继续迷茫下去,也许过了这个阶段之后,严盛夏会慢慢从混乱中厘清人生方向,自动屏蔽错误的岔路,就当从来不知道存在过。
沈屹原总是抱着侥幸的心态,所以他只是宽慰说:“他是担心你出事,毕竟你还小。”
沈屹原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很烂。他拍了拍严盛夏的背,指着那碗面糊问他还要不要吃。严盛夏说不要了,沈屹原就端到垃圾桶边扔掉。回来时,严盛夏已经戴好口罩站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清澈的双眼。
“原哥,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哥。我只是,”他眨了下眼,水光沾湿了一两片睫毛,“我就心情不太好和你说说。”
“嗯,我知道。走吧,送你回……”
沈屹原话还没说完,严盛夏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严烺打过来的。
完蛋,私自出院被发现了。
严烺是在婚宴快要结束时,想起来严盛夏爱吃这家酒店的点心,犹豫要不要给他带点回去。严盛夏恢复得挺快,但还没好全,得继续住院几天。他最近嫌每天饭菜口味太清淡,叨叨着想吃点别的。
下午一点多刚好是午睡时间,严烺打电话给了陈叔,问他小七醒了没。
陈叔老实人,说小七去参加余助理婚礼了,还问小严先生,你没遇到他吗?
严烺还真特意抬头看了一圈,没见到严盛夏人影。刚巧新娘新郎敬酒一圈结束,余知崖握着酒杯单独过来,严烺便开口问了他:“你今天见过小七吗?”
“没见过。”余知崖微微愣了一下,非常短,几乎看不出来。
“他说来这儿了。没事,我打个电话给他。”严烺离开席位,走到宴会厅一边。余知崖跟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
“人呢?”严烺声调略高。
“我和原哥在一起,刚吃完饭,原哥说现在送我回医院。”
严烺不解:“你怎么在他那儿?”
“我来找宁宁,他不在学校,我就去找原哥了。”
“你生着病到处瞎跑什么!”严烺忍不住斥责他,“行了,先回医院再说。”
“嗯。等等,哥,”严盛夏有些吞吞吐吐,“那个,你是不是还在婚礼现场?余知崖在你旁边吗?”
“在,怎么了?”
严盛夏大拇指沿着手机磨砂外壳边缘滑动了几下:“你让他听一下电话。”
严烺把电话给了余知崖。
“喂。”
一如以往的平淡。
严盛夏有些紧张,嘴上倒豆子一样说得飞快:“余知崖,和言言姐说一声新婚快乐。我以后不会去打扰你们了,爷爷说让你看着点我的事就到此为止好了,他都不是你的老板,你不用再听他的。而且我明年就18岁成年长大,不需要人看着了。你放心吧,虽然我哥现在是你老板,但他不会让你照顾我的,你不用再继续把它当做你的责任。以后你只要照顾好言言姐就好。我,我就说这些,你把手机还给我哥吧。”
他像个小炮竹一样,噼里啪啦一通,也不管对面音乐声聊天声多嘈杂,对方有没有听清。
余知崖有几秒钟的恍神,但很快就恢复,只问了一个问题:“你来过这里?”
严盛夏沉默两秒,应了声“嗯”。
余知崖既没有接受他的那番话也没有驳斥,仿佛没听见一样,只回了他的第一句:“我会告诉言言,谢谢!”然后把手机还给了严烺。
严烺挂断电话,对余知崖说:“家里有个不省心的,我先走一步。”
余知崖点头应好,见陪同严烺来的助理一时不在,又问:“需要我让司机开到门口吗?”
严烺说:“梁趣去安排了。大好日子我要还让你做事,不是周扒皮都不如了?!今天好好当你的新郎倌,别操心了。”
余知崖笑笑,很得体,像平时在公司里一般,三分礼貌七分从容。余知崖是不会让人感觉到不自在的,他总是游刃有余,即便严海潮怒气冲冲上门来找严烺算账,他也只是礼貌又不妥协地请人去会客厅等着。
但可能太游刃有余了,连今天结婚,严烺都没看出他比平时喜悦多少,脸上的笑一直都是那么从容客气。
余知崖将严烺送到了宴会厅门口。离开前,严烺说:“本来今天不该谈公事,不过明天你出发去度蜜月,我更不好去打扰,所以今天先问了:去美国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美国公司被严海潮两父子搞成那样,早就应该派人去收拾,只是一直没有好的人选。严烺其实舍不得派余知崖去,已经太顺手习惯,但他身边信得过、有能力又敢放手帮他整顿那父子俩的,就只有余知崖。
好在余知崖给了他颗定心丸:“我可以去。”
刚结婚就把人派去驻守国外,严烺也知道自己不厚道,真应了他自己刚才那句“周扒皮都不如”。他拍了下余知崖的肩挽尊说:“再给你半个月假期,多陪陪她。”
余知崖想说不用,言言已经定好半个月后要去贵州做调查。但他不是很确定这个计划有没有变动,索性就不说了,只应了个“好”。
严烺从酒店到医院比沈屹原快了十分钟。等沈屹原在医院地下车库停好车送人上楼,就见病房的会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位穿着修身深蓝色西装、翘着二郎腿的男人,眼神不善,像等着要和谁算账一样。
严盛夏进门就服软了,怯怯地叫了声:“哥。”
“主意挺大!早上来看你,半句话不说。我前脚一走,你后脚就偷溜,算好了怎么避开我?我的话你当耳边风,医生的话你也当耳边风,你想以后常驻医院?”严烺夹枪带棍嘴上不留情。十七岁的人了,拖着病体还要出去乱晃,心里有没有点数?
严盛夏翘着嘴唇不吱声,两只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像颗打蔫的小白菜。他哥宠他是真宠他,训他时也是真训他,某种程度上比他那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更像爹。
沈屹原倒是看不下去了,悄悄翻了个白眼,戳戳严盛夏说:“你刚车上不是说要喝水?去里面躺着,让陈叔给你倒点水喝。”
严盛夏瞥了他哥凶巴巴的脸一眼,严烺没好气地挥挥手:“躺着去”,这才往里走。
两人跟到里屋。严盛夏背着身,将外衣换成了病号服。严烺见他身上没几两肉,比以前又瘦了些,忍不住又念叨上:“陈嫂给你做的那些营养餐你不吃,就喜欢油炸辛辣的。你去问问医生,什么时候医生说能吃了,我给你端上来。”
严盛夏没发话,沈屹原已经受不了这个男人了,三十岁不到就像进入更年期一样,烦得人耳朵疼。他握住严烺的上臂,把他从里屋拉了出来。手掌下的肌肉很紧实,像是练过。沈屹原一时脑子有点抽,想验证下是不是真练过,松开捏住反复好几下。
严烺也没动,盯着他的手掌一松一合,直到沈屹原自己反应过来,匆忙松开手,假装没发生过一样。
“你刚才那副样子,用网上四个字形容叫什么知道么?”沈屹原问。
严烺挑眉看着他,预感沈老师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爹味冲天。”沈屹原讥笑道。
亲爹当甩手掌柜,他这当哥的不还是迫不得已。
“你当我乐意。”严烺叹了口气,拉着沈屹原到门外。沈屹原今天穿的短袖衬衫,严烺的手直接贴在了他皮肤上,有点过于亲昵的不适。好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做,严烺就松开了。
“我知道他今天心情不好,早上特意过来一趟。来的时候忙着玩游戏还挺安分,啧!”果真孩子越大越不好管,严烺算是感受到长兄如父的痛了。
沈屹原怪异地问:“你为什么知道他心情不好?”
严烺习惯性地半眯着眼看沈屹原,心里打量沈老师知道多少,巧的是沈屹原也在打量他,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
“余知崖进严商那年21岁,小七11岁,半大不小,有点叛逆苗头。当时家里没人有空管他,我爷爷就说让余知崖看着点,这一看六年多。”
“……余助理挺负责。”严石城退位了还不忘履行责任。
“他把这事当工作任务。”严烺停顿一下,“小七天生情感迟钝,对余知崖又过于依赖,在他身上寄托了各种感情,你要问他是什么他自己都不一定分得清。”严盛夏黏余知崖那股子劲,严烺这当哥的还没眼瞎看不出来,但他从来也没说过什么。余知崖很知进退,不主动不亲近,分寸掌握得妥妥当当,好似纯粹在帮忙照顾老板家的烦人小孩。就这敬业态度,没问他多拿一份工资不错了,他哪会再挑错。
沈屹原对这事终究了解得不多,只片面听严盛夏说了说,感觉更多是少年愁绪,于是便也点头应道:“可能是青春期的迷茫,过了就会自动回归正途。”
他这话一说,勾起了严烺的兴趣:“你十六七岁也迷茫过?”
沈屹原十七岁高二时正是对自己性向最迷茫最无措的一年,但他不会告诉严烺。
“多少都会有,反正不至于会去打架斗殴。”他轻飘飘地斜睨了一眼严烺,言下之意,没他少爷过得那么恣意猖狂。
严烺很不要脸地笑了笑。他今天一身深色正装,肩宽腰窄,倒是有些奢华低调之感,估计是不想抢人家新郎的风头。但这人骨子里的霸道藏不住,就这么昂着头轻轻一笑,便有睥睨俯视的架势。
严烺心里其实也有惋惜:“还挺想看看你十七八岁是什么样子。”要没错过那个电话,他可能就有机会陪着沈屹原成长,一步步,一年年,想想就觉得美好。
沈屹原不爱听他提过去,细长的手指捏着车钥匙转了几圈,敷衍地说:“没什么,上课下课做作业,普普通通。”他拎起钥匙晃了下,“人我送到,没事先走了。”
自从上次上床分开后,两人已有一周没见过。严烺是打算给沈屹原个缓和期,不至于逼太紧,但一周已是极限,沈老师要是再继续当无事发生,严烺可要提醒提醒了。
沈屹原进病房和严盛夏告了别。出来时他问严烺什么时候出院,严烺说再两天就行。他又问是不是还得拍片再确认下有没有炎症,严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脑子里想着该怎么提醒沈屹原。
从病房到电梯口二三十米距离,几步就到。电梯口没人,六部电梯都凑巧越过16层上上下下,要等一会儿。套房面积大病人少,整个楼层都很安静,连护士台的护士说话都轻了些。
就在这一片静谧中,沈屹原握紧汽车钥匙圈,手心微湿,面对着正从20楼下来的电梯,问道:“我衣服洗完了吧?下周三能不能给?”嗓音清冽,像平时上课给学生念公式一样。
严烺过了两秒才听懂沈屹原在说什么,嘴角的笑慢慢咧开。他是没料到沈屹原会主动提起,但仔细想想又不意外,大多时候沈屹原都不是会逃避的性格,就连小时候犯了错都是他带头承认。
他上前几步,站在沈屹原斜角30度侧,肩抵肩,放低了声音说:“当然,一直等着沈老师过来拿。”
跟诱哄小情人似的,好听的话信手拈来。沈屹原的耳朵止不住有点红,半是因为这句,半是因为自己的话。想好了怎么说和说出口还是大不一样。
电梯恰好停在了16楼,沈屹原无视严烺灼热的目光,挥了下手说“周三见”,头都没回。
电梯内人不多。进去后他站在电梯中间,转身目光低垂,避开了严烺视线接触。门缓缓合上,只剩一道冰冷的不锈钢门。
严烺恍惚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在十几岁时就喜欢上了沈屹原,就在那个迷茫的青春期。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时间、空间、年少时性向的不确定等等,这种喜欢从未被发现过,如果不是重新遇到沈屹原,可能一直不会被发现。
他突然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要没有重新遇到沈屹原,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沈屹原的拖沓惫懒,通常是面对一些可做可不做不会产生什么后果的事——比如很早前给严烺打电话。但若是后果明确或者有可能让自己失去主动权,他反而不会置之不顾,尽力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比如和严烺的这个约定。他用脚趾想都知道,严烺不会当没事发生。与其被动等着他瞎安排,不如自己划好边界线,让事情处于可控中。
按沈屹原对约炮知识的浅薄理解,去对方家里吃饭上床已经算过界了,不应该——问衣服只是体面的约炮说法而已,当然不是真要去拿。
他在星期二提前给严烺发了微信,问想去哪里吃,他定餐厅。
严烺开完会才看到,想着沈老师可能是觉得家里没情调,回信说你定吧,哪儿都行。
沈屹原就定了家泰菜馆。这家泰菜馆附近正好有家五星级酒店,沈屹原思忖半晌,略有心疼地定了个大床房。
第二天晚上快要吃完饭时,沈屹原说附近有家酒店,已经定好了,严烺原本轻松惬意的神色立刻变得不怎么好看。
“怎么个意思?嫌我那房子不够好?”
“不是。太远了,来回不方便。”
“离哪儿远了?餐厅远还是你家远?不都是几十分钟的车程,没让你开车。”他的声调有些高,心里聚了一团火。
“我去你家算什么?又不是……”沈屹原说不出口,拨了下盘子里的空蟹壳说,“你就说你去不去吧?!”不去他就当自己奢侈一晚。
严烺算是有点明白了,沈屹原真就把两人当约炮关系,随便找个地方搞完了事。真踏马的……气死人!
“你把我当什么,随叫随到的性服务者?你问过我了么你?”严烺放下筷子翘着腿,开始不讲道理地胡搅蛮缠,“酒店有什么好的?谁和你说约个炮一定要在外面,不可以带回家?那要是没钱去酒店,是不是都得去露天野外搞?”
沈屹原不知道他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在说什么,看他神情显然是不高兴的,便折中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他现在就想把人拎回家,扔到床上好好“教训”一顿。
“不去酒店。”
不去就不去,谁搭理他!沈屹原懒得废唇舌,就当自己浪费钱了,拿起账单起身说:“那我自己去。”看都不带看一严烺一眼。
谈判破裂,严烺全败而退。这时候严烺就怀念起那天晚上喝醉的沈屹原,不知道比现在可爱多少。沈屹原那点子倔性虽然招人喜欢,但刀子一旦落到自己头上,严烺又觉得实在是恼火。
晚上的这顿饭不便宜,花了536,加上定酒店的780,一晚上要花沈屹原1000出头。还好这几年博后待遇提高不少,算上去年他中的万海市超级博后补贴,一年收入可观,每个月这样花个两次也负担得起。
沈屹原没想过这笔钱要两人分摊。严烺之前帮过他,车祸那次结算下来误工费什么也全都算给他了,沈屹原觉得自己占了不少便宜,现在算是偿还一部分。
结账台前,服务员调出23号桌的账单,报了个金额,问是怎么付款。沈屹原打开手机,刚要说支付宝,旁边有人递出6张红色大钞,面无表情地说:“现金。”
沈屹原没理他,边说“支付宝”边调出付款码展示给服务员。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拿扫码枪,沈屹原的手机就被人收走了,严烺凶神恶煞地说:“你还真当买了我?”
他这话把柜台里的服务员吓了一跳,瞄着严烺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心想这横行霸道吓死人的样子,哪像是出来卖的,倒更像是卖别人的。
要不是场合不对,沈屹原感觉自己能笑出声来,他还没见过严烺这么憋屈到愤懑的样子。他嘴角的笑意藏不住,只好抬起右手假意掩饰下。
严烺见他那样,心里一半的气转化成无奈!这是专门派来收拾他的吧?!就没见过这么难搞的。他推着沈屹原往前走,嘴里嘀咕:“不够嫌丢人的!”
服务员忙把那600元收了找出零钱,喊着:“先生,找你的钱。”
严烺随手拿过,揽着沈屹原走到门外,才把手机还给了他。
沈屹原不爱占他便宜,打开微信说:“说好的我请你,把钱转你。”立刻发了个536元转账。
严烺看着他一顿瞎操作,连手机都懒得拿出来。他望了望四周高楼大厦一圈,轻哼一声,不甘心地问:“哪儿呢?”
沈屹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等清楚他在问酒店位置之后,止不住又有点想笑,转头朝东南边指着说:“这边。”
两人走了过去。
从餐厅到酒店可以走沿江景观走廊。初夏时节晚上气温适宜,沿江边散步的行人很多,一对对年轻小情侣穿插在带小孩的夫妻之间,热闹与甜蜜交错相行。
严烺已经很多年没来过江边散步了,往前追溯,上一次可能还是他出国前和同学一起来。那时江边有个甜品店,他们一群人中,有个人在追的女孩喜欢来这儿吃。现如今,甜品店早关门了,江对面高楼大厦霓虹闪烁,连成一片闪耀的沿江灯光带,比以前耀眼灼目很多。
和沈屹原随意散散步挺舒服——如果不是在去酒店的路上,严烺会称之为惬意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付账单?”沈屹原边走边问。他觉得有些事还是先沟通清楚比较好。
“我还没有富到可以一直撒钱。”严家最早是做实业起家,比不了头盖一块布的中东土豪们,赚钱不容易。
沈屹原微皱着眉不懂:“那你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说好了我请你,饭钱和酒店钱我都会付。”
是这点钱的问题吗?严烺感觉刚下去一点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请我什么?请我吃饭上床?我答应你了吗?沈屹原,你是不是觉得我答应当你炮友,我就该什么都照着你做?你去会所里找个嫖的,还要问对方乐不乐意呢,你问过我吗?合着现在我是连鸭子都不如!”严烺一顿自嘲自贬,像极了被某个负心汉伤透心,自个儿委曲求全快要低到尘埃里了。
沈屹原弄不清他是不是装的,但严烺有句话说对了,他定酒店确实没问过严烺,想着今天来了再说。直觉告诉他,严烺是不会同意的。他也确实没同意。
沈屹原有些不同于平常的烦躁,夹杂了心虚不安与不可控,比写论文卡住没头绪更难受。
“你要觉得不公平,那下次酒店你来定,或者以后我们各自轮流一次。”沈屹原做出了妥协。
严烺站住了,在一棵茂盛葱郁的桂花树下,地面照射出来的绿幽幽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衬出一张阎王脸。
再和这小没良心的置气,明天他就要去心血管科报到。
严烺就给了他两个选择:“没有酒店,要么我家要么你家。”
两人其实已经走到酒店,转个弯过去,就是大堂正门。沈屹原立住,神色淡漠地瞥了严烺一眼,转身自己往金碧辉煌的大门口走去。
烟灰色衬衫下的背影清瘦笔挺,仿佛在说:爱来不来!
严烺感觉自己的后槽牙咬得疼。草!一天被甩两次脸色,他还没这么窝囊过。沈屹原可真够狠,连个台阶都不给下,也不会说句好听的话哄人。他要是态度软一点,求个饶说句好话,他说不定……也就依他了!
什么你家我家如家,说到底还不是想和他呆一块儿。一时捂不热,时间长了总捂得热。再说沈屹原的性子他不是不知道,骨子里仍是软的,和那大螃蟹的蟹螯一样,越是对着硬来越不会松手,要是把它放到海水里,让它自己觉得舒适安全了,蟹螯也就自动松开。
严烺自我宽慰半天,总算勉勉强强接受酒店这件糟心事。眼前的人影还在继续坚定不移往前走,看着是真不会回头了。唉,算了,等他进去自己再跟上。
他这一晚同时尝到了窝囊和难堪的滋味,心里像是腌过黄瓜一样,别提有多酸涩了。
就在他放弃之际,前面的人影停了下来,转过身,放软了声音,半是讨好地问:“来不来么?”
要还是不来,那份不正经协议可能就到此为止了。沈屹原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去约严烺。他会感觉很可惜,甚至还有点难受,因为在博士后出站回宁州之前,他不觉得自己还会再遇到让他愿意说出那句话的人。
他放低了姿态,给严烺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严烺蹙眉敛目,看上去凶巴巴得不高兴。他一步一步沿着坡道走上来,脚步很慢,像雄狮慢悠悠地在观察瞄准的猎物,又觉得猎物太狡猾抓不到。
然后他在沈屹原面前站定了,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叹了口气,以沈屹原都能感觉到的无奈亲昵口吻说:“你真是吃定我了!”
因为吃饭后的那场不愉快,还有令严烺讨厌的酒店氛围,那天晚上严烺在床上对沈屹原不是很客气。从一开始,他就像一头撕咬猎物的野兽,凶猛野蛮,似要把人拆骨入腹。他啃咬着他的锁骨,揉捏着他的乳尖,狠狠地掐着他的腰,用力冲撞着他的臀瓣。他将沈屹原双手缚住,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下,任他全身被汗洇湿、阴茎勃起、急不可耐地扭动着身体。
沈屹原这次没喝酒,他的感官远比上次要敏感得多,那些似惩罚又似调情的暴虐行为像是一根根小尖刺,带来微热痛感的同时,快速燃起了他心底躁动的欲望。
他抑制不住地呻吟:“给我……”,脚无意识地向后蹬。挂在床边的白色纯棉被子悄无声息地掉到了地上。
“给什么?这个么……”严烺调戏似地套弄了一下他的勃起,很快放开,嘴角发出一声轻笑。
沈屹原恼怒地踹了一下他的小腿,没什么力气。他全身上下泛着深浅不一的绯红色,乳尖处尤为深。
“不要这个,那是要这个?”严烺俯身舔舐他的乳头,时不时嘬几下,发出啧啧的水声。乳头已经被玩弄了很久,有些热辣得疼,沈屹原软声叫着“不是”,想要逃离。严烺没放过他,继续又舔又嘬,下身还维持着不急不缓地进出。
沈屹原被嘬得难受又逃不了,弓起身在严烺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真有点疼。严烺笑骂了句“好尖利的牙”,直起身,抓住他的大腿,开始猛烈地掠地攻城。
沈屹原在严烺快速凶猛的冲刺中很快缴械投降,没费一根手指就射得两人腹部都是。还没等他缓过来,严烺再次折起他的双腿,暴风雨般冲撞着火热的内壁,将沈屹原的感官冲碎地七零八落,脑袋里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犹如死亡前的极致快感。
酣畅淋漓又叫人恐惧害怕。沈屹原头一次知道原来性爱可以如此激烈,他刚才甚至忍不住求着严烺草他。
这还是他吗?……沈屹原埋在枕头里呻吟一声,感觉全身骨架错位不想动,又酸疼又爽快。
已经凌晨两点多。他们九点多进的酒店,断断续续做了快5个小时,沈屹原深刻体会到了纵欲过度是怎么回事,如果再继续下去,大概离纵欲而亡也差不远了。
“要不要洗一下?”严烺躺在他旁边,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在沈屹原背上随意地划着,餍足而慵懒。
沈屹原脸朝着窗户方向,嘟哝着“不想动。”
严烺将被子往上拉,盖到他胸口处:“那睡吧。”他刚才用毛巾帮他简单清理过,不至于很难受。
沈屹原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半闭着眼睛问:“你不回去?”他以为约过炮后应该各回各家。反正严烺那么不喜欢酒店,不如就留给他一个人来承受。
严烺又叹了一口气:“用完就扔,沈老师你有没有心?”
沈老师没有心,要有心也不会约炮了,找个人谈恋爱不好么?
“你不是不喜欢酒店?”严烺的手往下滑,到了脊椎骨尾部翘起的地方,再往下就是刚刚经历数次蹂躏的洞口。沈屹原没力气再搞,动了动臀部,拒绝他继续向下。
明明挺聪明一个人,怎么在这事上就挺不明白呢?严烺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可沈屹原似乎没懂过。没懂还要反复纠缠,非要把错算在他的头上。
“我没有不喜欢酒店。”严烺说。他的手又游移到了沈屹原的肩胛骨处,沿着那条光滑流畅的弧线慢慢滑到前胸,再往前一点,就要碰到被搓得凸起的小颗粒。
“我是不喜欢和你在酒店做爱。”像一场没有什么感情的活塞运动,不会付出一点真心,凑在一起只为了达到几十秒的颅内高潮,过后就各自两散。这绝不该是他和沈屹原之间的关系。
室内一片寂静。沈屹原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睡着了。严烺能感觉到手心下的起伏变得规律而缓慢。这一晚他们吵了架,做了爱。如果撇去吵架的那点不愉快不说,和沈屹原的这场做爱是严烺几十年人生中感觉最好的,那种把人束缚在怀里、将他全身染满情欲、看着他在欲望中迷失放纵的满足感,和最后高潮带来的刺激,几乎不相上下。
甚至让他感觉纵然拥有全世界,大抵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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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屹原第二天早上是被葛深电话吵醒的,问师兄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去接林教授。他一看时间九点多,睡过头了,忙说我立马赶过来。林教授是流体学领域大佬,麻省理工终身教授,曾和张教授同在一个师门下,此次回国受张教授邀请,来给明实大学做一个讲座。
林教授的航班11点到,要是赶去学校再出发,大概率会赶不上。沈屹原琢磨了半分钟,给葛深打了电话,说让他坐学校接贵宾的专车去机场,自己从市区打车过去,两人在接机处汇合。
打完电话,沈屹原才发现房间里静悄悄,严烺不在。他想起严烺昨天晚上留了下来,应该是早上走的。怎么走了不说一声?沈屹原隐隐有些不适。但他没时间滋生什么情绪,快点出门要紧。
等沈屹原五分钟冲澡洗漱完毕从卫生间出来时,房门打开,严烺走了进来。
“起床了?衣服来不及送洗,我让他们给你弄了套新的过来。”严烺指指沙发上的纸袋。
沈屹原想着今天有正事穿脏衣服确实不合适,说了声“谢谢”,急匆匆进卫生间换衣服。出来时,他又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九点半,得快点赶去机场。
严烺看他匆匆忙忙来回转,问道:“你赶时间?”
“嗯,11点要到机场接人。”
“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坐地铁快。对了,你帮我退下房,押金直接退回我卡里。我先走了!”沈屹原脚步不停,拿起手机往外走,等不及听严烺的回音。
厚重的实木门发出嘎达一声,自动关上。室内又安静了下来,留下一地凌乱,还有密封空间内未散去的淡淡的纵欲气息。
严烺感觉自己又被丢下了,心情不太爽。收拾好出门见助理和酒店总经理在门口候着,斥责说早上打前台让来收脏衣服,过了10分钟才来,布草间那帮人在干什么吃的?
酒店总经理低着头,回说刚好是退房高峰期,布草间的人忙不过来迟了几步。下次您有什么需求,您再直接吩咐我就行。
严烺不依不饶:我能找你,酒店其他住客也都找你吗?我雇你一个堂堂总经理,就天天处理这种杂事?
酒店总经理心里觉得委屈:你这后来不是也打电话给我了么?要不大清早7点多哪儿给你买衣服去?
严烺瞥了眼默不作声的酒店总经理,盯着电梯上方跳跃的数字说:早上我在酒店晃了一圈,布草间有几个人在空着聊天。退房高峰期还能这么空闲,不管是怠职还是人员冗余,该裁的就不要留了。其他还有些问题我会让梁助整理好给你。
酒店总经理万没想到,小严总偶尔住一次店,会来个神秘顾客调研,一时间全身都紧张了起来。他其实想叉了。严烺陪着沈屹原纵情一玩,哪儿有什么心思来个神秘顾客调研。他是怕吵醒沈屹原,出门打了个电话,见隔壁收拾退房的客房部员工动作慢吞吞,觉得有些问题,又去楼上楼下晃了一圈,才发现情况。酒店这行业,口碑其实主要来自于面向住客的基层员工,要是他们没做好就很容易会出现堤溃蚁穴,这是管理的大忌。
严烺下了电梯后直接坐车走了,临行前吩咐说:3608房间的房费连押金全部退还给住客。
那天沈屹原在接待林教授的晚宴结束后,发现酒店原封不动退回了1280,780的房费加500押金一分未收。另外昨天晚上转账给严烺的536,因为对方没收,也退回到了他的卡里。
沈屹原乘地铁回家时,给严烺打了个电话,问780是他付了还是酒店搞错了?
沈屹原的口气不太好。这两个答案中的任何一个都代表麻烦,他都不想应对处理。
但严烺给了他第三个答案:这家酒店归严商名下,哪儿能有让你付钱的道理?!
如此充足的理由一时间让沈屹原不知道说什么,脑袋里冒出四个字“壕无人性”。
他头疼地问:“万海市哪些四五星级酒店是严商的?下次我避开点。”
严烺正在书房里看发过来的印尼市场报告,漫不经心地说:“不多,就十来家,还有几家只是参股,经营权不在严商手里。”
沈屹原想让严烺把这些酒店名字列出来,但严烺估计是不会答应的,还可能取笑他一番。他没再说什么,心里很介意明明是他安排好的餐厅和酒店,到头来又变成严烺付的,好似他轰轰烈烈喊了一番口号,实际主控权还在别人手中。
他揉揉眉心,仰靠在椅背后说:“你能不能别这样?我能负担得起餐厅和酒店的钱。”
纸张翻动的声音停了下来,严烺心底有些不怀好意地乐了:原来你也体会到这种无力感。他随即抛出了一个“完美”解决方案:“餐厅酒店都是要花钱的,你要怕算不清,约在你家就行,当是我占便宜。”
一说到这个,沈屹原又沉默了。按理严烺去过他家,他也去过严烺家,大可不必那么执着。但在严烺家的那个晚上,沈屹原回头去看,发现自己完全失控,说了自己没想说的话,做了自己没想做的事。那让他感到害怕。沈屹原觉得酒店是他的安全线,能让他放心地来去自如,一旦跨过后,他怕自己将什么丢在严烺那里,也害怕严烺在他那里留下什么。
地铁到了延安西路站,速度放慢,车轮摩擦轨道发出嘎吱声,广播里正在播报站台名称。严烺知道沈屹原又犯了倔脾气,没再逼他,退一步说:“好了,下次不和你争。”他感觉自己在沈屹原面前没有底线,退让的技巧练得炉火纯青,想都不怎么用想。
严烺妥协得太快,沈屹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挑了最客气的两个字:“谢谢。”
周围的声音很吵,沈屹原还是听到了严烺轻轻的笑声,像是明知道他任性妄为却依然愿意包容。
让一向冷静自恃的沈老师觉得有点难为情。
七月,梅雨季节结束后,炎热的夏季来临。今年高温来得特别频繁,出梅后连着四五天都是三十八九度,热烘烘的空气充塞城市每个角落。
印尼度假村收购案有了实质性进展。七月刚过半,严烺就已经领着团队飞了三次印尼。那座度假村位于一座小岛上,四周海洋资源丰富,保护完善,唯一缺陷是离主岛船程一小时,进出不方便。严烺考虑未来用直升机直接从机场接送客户,缩短行程同时,还能大幅提高酒店服务水平。当然在国内各个平台上的推广营销不能少。
因为太忙,整个七月上半月,严烺和沈屹原只约过两次。一次是严烺人还在印尼,打电话给沈屹原,问他晚上能不能空出来。严烺和沈屹原聊的多了,知道他永远不会没有事做——论文是写不完的,越多越好,索性略去了问他“有没有事”这一步。
沈屹原最近学校放假,教学任务结束,再加上组里部分研究生回了家,他也不想在人放假时催人干活赶进度。于是他应了严烺,在他落地之前,定好了餐厅、选好了家国际连锁五星级酒店,心里想着这下总避开了严商。
但其实这家酒店在国内的运营,严商也有参股。考虑到沈老师的自尊心,严烺没有提起这件事。
七月中旬的第二次约,更像是一场预谋。张教授牵头的一项科技部重点研发项目在北京开会,沈屹原去了三天,回来时就这么巧在机场遇到了刚从印尼飞回来的严烺,等在机场出口处,直接把人掳上车了。
银灰色的阿斯顿马丁行驶在高架上。开车的是严烺,沈屹原坐到副驾驶座,低着头回葛深的微信。等聊天告一段落,他才发现两旁的风景和平日来机场时完全不同,不见什么高楼大厦,反而厂房和田野越来越多。
严烺走了和进市区完全相反的方向。
“你带我去哪儿?”沈屹原问。
“青微湖附近的别墅。”
青微湖在无量山山谷里,从市区过去17公里,高架转县道,然后还要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半个来小时。
“跑那么远。”沈屹原嘀咕了一句,并无多大反对意见。开车的不是他,去哪儿不是很在意。
到达青微湖的别墅,刚好是日暮时分。别墅离湖边还有几十米距离,掩映在一片翠绿的银杏林中,若不是特意找从外面很难看到。来的路上,沈屹原见附近零零散散还竖立着几座房子,间隔有些远,站在二楼阳台,除了波光粼粼的湖面和四周树荫,看不到别的,有点遗世孤立的沧桑感。
“大学时和同学来青微湖玩过,不知道还有这一片,你们可真会挑地方。”沈屹原靠在阳台白色藤椅边。
这房子平时每天会有人来打扫照看。今天来之前严烺特意吩咐过,又重新装置收拾了一番,阳台沙发都摆上了靠枕,连带晚餐也已经在他们到达前十分钟备好。
“我听着怎么不是什么好话呢?”严烺揉揉他的脑袋,靠在沈屹原身边,一起越过树梢头,看远处湖面上被水波截成一层层的长长落日:“这附近原来就有人住,后来搞生态保护都搬走了,剩下几座房子都是早年间过来建的,集体产权,也就现在民不告官不究,哪天要拆了就拆了。”他说得跟拆乐高一样轻松。
这房子上上下下三四百平方,毛估估没有个上千万也有几百万,沈屹原真想套用网上那句话:我和你们有钱人拼了。
但他大抵是拼不过眼前这位有钱人的,各方面。夕阳渐渐西沉时,天色暗了下来,抬头看天上一弯月牙儿,四周望不见一点灯光。
沈屹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可能一开始就只是个简单的吻,后来慢慢收不住。严烺吻得很色情,从唇舌到喉结再到锁骨。他的手放在沈屹原的勃起处,像挠痒一样缓慢上下揉动,时不时微微向前一挺,让沈屹原感受自己的硬度。
寂静放大了细细的喘息声和舔舐声,让人听得羞涩,也让欲望成倍数地翻涌。
沈屹原的理智在听到斑鸠咕咕声时回笼了一秒。他仰起脖颈,微闭着眼睛低喃:“去里面。”严烺把他抱到藤编沙发的靠背上,掀起他的上衣,逗弄他胸前的小颗粒。他舔咬着柔软的耳垂,含糊地说:“没有人。只有松鼠和斑鸠,让他们听听你的叫声。”他拿起小圆桌上的炼乳,随意润滑下,猛得刺入沈屹原的后穴,披荆斩棘般直捣内壁的深处。沈屹原发出闷哼的喘叫声。临近阳台的树梢上一只乌鸦也在此时叫了一声,像是回应。严烺轻轻笑道:“它听到了!”
沈屹原怒视了他一眼,但快感来得太舒服,那一眼怒气很快被情欲软化,变成似嗔非嗔的诱惑。严烺贴着他的大腿根,不紧不慢地进出,嘴上说着:“哦,忘了这里还有猫头鹰,听说夜视能力是人类100倍,你猜他现在能不能看到我在干你。”他加大了动作,凶猛地前后抽动,肉体相撞的啪啪声在沉沉暮色中尤为明显。
倦鸟归林的叫声依然在空中时不时响起。沈屹原已经顾不上了。他攀附在严烺身上,脚趾蜷缩,脑袋后仰,沉浸在做爱带来的愉悦中。
渐渐地,夜色彻底笼罩大地。黑暗中的别墅与青微湖融为一体。树影幢幢间,激烈的肉体拍动声和喘息声,像是林中不和谐的音符,惊扰了树上的原住民们。
一阵低沉而绵长的呻吟之后,沙发上的声音静了下来,只剩下轻微短促的呼吸。
沈屹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没有任何遮拦的露台上和严烺做爱了,犹如荒野苟合,爽过之后羞耻感爆棚。他略有懊恼地呻吟一声。可能高潮刚过,那呻吟黏腻而诱人,听着更像不满足。
严烺托着他的臀部,下半身贴合,在他耳边笑着问:“还想来?”
……
沈屹原发觉自己并不想说“不”,但也没有厚脸皮到应下来。他将脑袋埋在严烺肩颈处,咕哝着说:“被你带坏了。”他以前的性生活规矩而拘谨,没那么多花样。
“嗯,刚才缠着我不放的人是谁?”严烺轻轻抚着他的后背,享受高潮过后余留的快感和拥抱的温情。黑暗让视觉外的其他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敏锐地发现这一刻的沈屹原松懈了下来,抱着他后背有点点依赖,说话的声音也像在撒娇。
“不是我,”沈屹原仗着现在互相看不清,故作耍赖,“刚才那个也不是我。”他松开交叉在严烺身后的双腿,垂到沙发壁上。
严烺贴在他耳垂边闷声笑,热气从耳边灌入,熏得耳道里都是烫的。
沈屹原自己也笑了,松开手,轻轻踢了严烺一脚:“太热了,放开吧,我要去洗个澡。”
仲夏时节,夜间山里的气温虽然降到了30度以下,一场欢爱还是让两人都被汗水洇湿。
沈屹原洗完澡换好衣服下楼时,严烺已经穿着居家的灰色t恤短裤,坐在一整块不规则原木制成的餐桌边,将餐盘上保温的碗盖拿开。
“头发还滴水,不吹一下?”
“就这样吧。”沈屹原不甚在意地随手捋了下。他家的吹风机向来是闲置的,平时洗完都是自然干。
严烺看着不顺眼,水都滴到肩上打湿衣服了,难不难受?他将碗盖放到一边,念了句“懒吧你”,起身去一楼的卫生间拿了根毛巾扔他头上。
沈屹原道了声“谢谢”,揉几下放到一边。他中午赶飞机没怎么吃,现在看着一桌子的河鲜野菜,感觉有些饿。
严烺拿了一瓶酒过来。沈屹原警觉道:“我不喝。”
严烺不以为意,顺手拿了两个酒杯:“姚叔自家酿的米酒,爷爷每年都问他要点,度数不高,尝尝看。”
白色发涨的米沉在乳白色液体中,很像小时候冬天晚上沈康军喝的酒。那时老宅阴冷,砖瓦墙和漏风木窗挡不住寒意,晚饭时严安华就会给沈康军热一碗米酒暖暖身。有几次沈康军逗趣地给沈屹原沾过几口,甜味胜过酒味,感觉像酒心巧克力。
十几年没喝过,沈屹原心里有点想尝尝。但酒和严烺摆在一块儿,料不准会出什么事。他犹豫着说:“不要了吧!”
话没说完,严烺已经往杯子里倒了:“你就当我想尝尝,陪着我喝点。反正这屋里现在就我们两人,我要是醉了,想怎么样还不是都你说了算。”
话说的真好听。
沈屹原忽视手边的那杯酒,闲说道:“那要是我醉了,岂不是你说了算?”
“怎么能呢?就算你醉了,也只有我被你任意处置的份。”严烺舀着滚白的鱼汤,将最嫩的鱼鳃肉挑到碗里,放到沈屹原面前。
这人说话三句里有两句不正经,看似嘴角含着笑,骨子里散漫放纵惯了,话不过心,随口哄人玩而已。不一定人人都会信,只是能被严烺这么哄着,很少有人不会被迷惑,总想着自己是被喜欢的。好在沈屹原是拎得清的,听了也不怎么入心,从来都是你管你说、我管我信。
饭过一半,沈屹原杯里的酒一动未动。严烺也不劝他,聊着在印尼发生的有趣的事,又说度假村里有个潜水教练是伯克利化学博士,做了几年研究觉得太累,去当潜水教练了,问沈屹原他们博士毕业都最高学历了,怎么还都那么辛苦?
这话要是前几年在沈屹原读博时问他,沈屹原可能会有满腹的苦水可以倒,但到底是做了快十年的科研,沈屹原经历过艰辛与挣扎,也体会过科研带来的满足感。
“其实对很多做科研的人来说,博士是,不是结束。就好像爬山,博士学位只是把我们带到了山腰,但山峰不是8848米,它没有极限。越往上爬,空气越稀薄,困难越大,能向上前进的人也越来越少。”
沈屹原舔了下嘴角,感觉有点口干。他拿起米酒喝了一口,发现一些藏在心底很久的话突然涌了上来,很想说出口。
“我们中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是普通科研人员,做不到松柏般伟大。要是把世界比喻成宇宙,我们就是芸芸众星中普通的一颗,不够亮也不够闪耀,不可能像人类历史上那些天才科学家一样,成为北回归线上能看到的最亮的金星,名垂青史万人敬仰。”他又喝了一口,眼中闪烁着水光,“但要论对科研的热爱与追求,我们很多人并不比他们少。如果你问我科研的意义,以前我可能会告诉你只是想当一名大学教授,但要是没有对科学无限自由与可能的热爱、对用智者的知识创造渺小改变的渴望,我绝对不可能在这条路上支撑那么久,这可能是我和其他所有普通科研人存在的意义。”
沈屹原从来没有这么煽情过。他感觉酒精上了头,但其实之前他滴酒未沾。他不得不承认或许是严烺的缘故,姿态放得那么低,那么真诚,让他觉得什么话都能说,什么情绪都能发泄。他可以不信严烺说的那些调情的话,但对严烺这个人,他从来没有不信任过。
他拿起酒杯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想要冷却脸上泛起的热。已经过了十几秒,也可能一两分钟,严烺一字未说,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如灼如烧。
再然后,严烺轻轻叹了一声:“沈老师,你们肖校长应该感谢你。”
沈屹原一怔,抬头望着他,不明白。
严烺的神情少见得柔和。平日里慑人的眉峰平缓如丘,眼神不复平时的凌厉与霸道,温和得差点让人误以为是素食动物。
“上次和你们肖校长谈捐赠的事,说好5000万,听了你刚才那几句话,我想冲动地再追加5000万。”
5000万……沈屹原自己都值不了5000万,别提他说的那几句话了。
“不用那么草率……”他干巴巴地说,难得被有钱人砸蒙了。
“不草率。”严烺一改之前嬉笑的态度,手肘撑在桌面上,表情认真,“我见过很多的pitch,你这个是我看到最好的。”
尤其是沈屹原在说那番话时候,脊背挺直,眼眶盛水,撑着一副单薄的脊梁骨,却自有一股韧性与傲气。
这傲气又绝不是恃才傲物。恰恰相反,他谦和踏实、不卑不亢,承认自己世俗的愿望,也坚持热爱与理想。他说自己做不了那颗最亮的金星时,如此平和坦率,让严烺觉得就算倾其所有帮他成为最亮的那颗都是值得的。
仲夏夜的树林里传来啁啾声。一只猫头鹰停在墙头瓦片上,脑袋270度旋转,又很快飞走。瓦片上有一粒小碎石子,被猫头鹰的爪子一踩,滑落到了地上,发出很闷的一声。
沈屹原到底还是喝醉了,在严烺认真到犹如宣誓的表情下,咕咚喝完了一杯米酒不够,又自己倒了一杯。
他感到全身都在烧。脸是热的,心是热的,连皮肤手指脚趾无一不是热的。严烺那些调情的话没让他心慌过,反而这句无比正经的让他慌到把酒当水喝。
沈屹原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甜腻、满足、愉悦……反正都是好的。和这一切有关的那个人也是好的,至少在这个晚上。
喝醉了的沈屹原有多开放主动,严烺上一次享受过,这一次依然如此。只不过这次做完后,沈屹原的酒似乎醒了一半。他趴在床上,想起之前严烺的那几句话,呆不楞登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这算是为科研献身了么?”
八月初,长达半年多的印尼度假村收购案最终签约完成。从印尼回来后的第二天,余知崖就飞往了美国。美国公司最近要低价出售一项几年前的投资,当中存在巨大猫腻,余知崖已经没有时间耽搁。考虑到事态的严重性,以及余知崖可能面临的质疑和挑衅,严烺三天后也飞往了美国。
去美国的前一天,严烺回到了家里。那天严海望、赵雪莹和严盛夏都在,一家人难得围坐在一起吃了顿晚饭。
赵雪莹从小出生富庶,性子娇气,说话也不懂拐弯抹角,一落座就问:“烺烺,你现在有没有交女朋友?祈太太女儿上个月刚留学回来,说是想和你认识认识。”
女朋友没有,想抓来当男朋友的倒有一个,但严烺不准备说。
“没时间,你帮我拒了吧。”他说。
赵雪莹“哦”了一声,难得母爱上头,问他:“那你想要找什么样的?妈妈帮你挑。妈妈认识很多人,他们都想把女儿介绍给你认识,我怕你没时间都不敢来问你。”
她哪是怕严烺没时间,分明是听过就忘,没放在心上。赵雪莹的人生就三件事:老公、画廊、购物。四十岁之前她一直觉得有孩子是件很可怕的事,那意味着她变老不再年轻。那时她天真地想着只要不见到小孩就可以当不存在,她依然是年轻漂亮的。严烺小时候住在几公里外的奶奶家时,她可以几个月半年不去看孩子。到了严盛夏,因为没有祖辈照顾,陪伴他的只有保姆。
赵雪莹会关心儿子的原因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严烺连猜都不用猜:“画廊又出什么问题了?还是我爸又看中了什么?”总归都是钱的问题。
“不是啦,画廊前阵子刚举办了一批新锐画家的画展,生意不错的。”赵雪莹眨眨眼。她的睫毛下午刚做过,看上去又翘又亮,“我就想着你今年已经28了……”
“29。”
“哦,29了,”赵雪莹不以为意地笑笑,“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
几十年没怎么管过,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严烺没感觉一点温暖,反而有些好笑。刚好陈嫂盛了去暑的绿豆汤端上来,严烺侧身问她:“放糖了么?”语气比和赵雪莹说话还温和些。
“给您多放了点。”
严烺点点头,拿着勺子搅拌煮烂了的一颗颗豆子:“成家不敢说,立业还是有点成果。妈,你最近要是空的话,不如仔细查下画廊的账面,别嘴上说的生意不错,一审计到处都是窟窿。”
严海望就见不得他儿子动不动就把生意放在嘴上,糟蹋他们艺术!那是钱能衡量的吗?他皱着眉说:“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做生意!你妈的画廊都开了十几年,不是开得好好的?!”
严海望这话说得恬不知耻,画廊全是靠严烺每年砸钱支撑的,要没这笔钱,早就关门大吉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赵雪莹都懂,就严海望死要面子摆清高。
严烺没说话,赵雪莹反而有点臊红了脸。她转头看了一圈,见严盛夏闷头吃饭,叫道:“哎呀我这画廊也是为了小七准备的。我们小七这么有艺术天分,以后出了名,就可以给妈妈的画廊撑门面了,到时就能赚回来了!”
严盛夏自从上次肺炎之后,一直都很安分,每天来回于严海望给他请的那位明安大学油画系系主任的画室。暑假过后他要上高三,严海望极力要求他今后师从那位系主任,但严盛夏私下和严烺说过不喜欢,也没说想去哪里。
眼看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严盛夏咽了下口水,索性宣布了一件事:“下学期我不想读了,我想去留学。”
“啊?小七你怎么突然想去留学了?”
“我都和匡之萧说好了你去他那里,留什么学!”
“对啊对啊,匡教授有实力有人脉,你以后要是想在国内艺术圈,他可以帮你很多。”
……
严海望和赵雪莹这些话,严盛夏已经听过无数遍,耳朵都生茧子。他求助地看向他哥,严烺意外地没阻止也没赞成,表情高深莫测,盯得他心底有点发慌。
等到那两人念叨完,饭桌上静了下来,严烺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是没断奶吗?他走你也走。”余知崖前脚才去美国,他后脚就跟着要去留学,瞎胡闹什么!
“啊?谁走了?”赵雪莹一脸茫然。
没人睬她。严盛夏眨眨黑溜溜透亮的眼睛:“谁说我要去找他了?我想去英国,丁笙也要去。”
丁笙是严盛夏的高中同学,也在学画,目标和严盛夏一样都是美院。严烺见过几次那个女孩子,漂亮大方。他开玩笑地问过严盛夏是不是他女朋友,严盛夏说不是,只是玩得比较好。
他感觉弄不懂现在的小孩。伦敦和旧金山一个往西一个往东,隔了半个地球,差不多和回国一样远。
“他不去找余知崖挺好。都快18了总不能没断奶一样老跟在人家身边。我后来问他怎么想去伦敦,说是他那个女同学要去,他也想去。我就问你们俩是不是在谈恋爱,他说不是。我也不确定他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怎么的,让他好好考虑两天,他说他已经考虑半个月了,想好了要去伦敦才和我们说。哎,沈老师,现在十几岁小孩怎么这么难懂?”严烺靠在床上,和沈屹原打视频电话。
严烺这幅老父亲的样子,沈屹原就想扔给他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
“他都快18了你还不放心他做出的决定?想想你18在做什么?”沈屹原趁聊天的时间,拿着手机去厨房里倒了杯水。他穿着一件洗旧变薄的白色t恤当家居服,走路时布料贴在胸口处,几乎能看出乳尖的轮廓。
严烺说话的心思分了一半:“我能干什么?上课学习当好学生,可比他现在简单多了。”
“那之前谁说的和严盛冕斗得你死我活?”沈屹原嘲笑他。
“那能一样么?!”严烺耍无赖。沈屹原走回了电脑桌前,手机放在某个位置,只看得到他脖子以上部分。严烺遗憾地叹了口气,“小七从小没什么人管,很多事都稀里糊涂,反应迟钝。他要去留学我没意见,但我感觉他像……”严烺难得词穷。
“像什么?”
严烺懒洋洋地望着屏幕里的侧脸,静心思考了一会儿。沈屹原听他没声音,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向手机,露出疑问的表情。
严烺突然想起了他们刚刚重遇时的情景,沈屹原那时没给他好脸色,就想着怎么避开他。
“像逃避。”他说,“他似乎想避开我们所有人。”包括余知崖,也包括他。
沈屹原放下握鼠标的手,靠到椅背上,盘起腿坐着,不太确定地说:“会不会,是他自我保护方式。”
严盛夏的自我保护么?严烺好奇地问:“怎么这么猜?你也有过?”
沈屹原摇了下头,流畅的下颌线划出弧度。他知道严烺正直视着他,对视了几眼,目光落到了一旁写着方程式的草稿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