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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游跃住了一周的医院,出院后,李云济按照承诺带他去探望谢浪。病床上的谢浪依然安静睡着,病房外发生的一切都被隔离在他周身厚厚的混沌之墙外。

游跃摸了摸谢浪枕头下的平安符,还在。护工尽责地将平安符细心保留下来,游跃很感激。

但是距离车祸已经过去半年多了。谢浪醒来的可能性愈发渺茫,最大的可能,就是谢浪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游跃呆呆看着病床上的谢浪。

他真的要变成世界上孤单的一个人了吗?

回到夏园后,游跃注意到家里出现了新的佣人。新佣人熟练地过来拿出拖鞋放在他的脚边,正要抬手为他脱鞋,游跃忙后退:“不不用,我自己来。”

身后李云济扶住他后背,对佣人说:“少爷不讲究这些,让他自己来吧,辛苦了。”

佣人这才起身离开。见游跃神情疑惑,李云济说:“家里有几个人不上心,我把他们换走了。顺便也给你换了位主厨,从滇南请来的私房菜厨师,今天中午尝尝人家的手艺,不行就再换。”

游跃没想到李云济竟然把人都换了,忙说:“不用换,肯定好吃。”

“嗯,你刚出院,吃完饭就回房休息。”

李云济说完这话没听到回应,转过身:“不愿意?”

游跃跟在他身后站住脚,小心地看他:“我约了小植下午一起练琴。”

李云济无言:“不是给你放了假吗?”

那一股子固执劲又从游跃身上冒了出来。“不行,下个月就是奶奶寿辰了,不能耽误时间。”

他这么认真,李云济盯他半晌,还是被他的犟脾气打败:“行,你去问问钦植中午要不要来家里吃饭。上次是他陪你去医院,就趁这个机会好好感谢他。”

游跃点头说好,拿手机去给张钦植打电话了。张钦植一开始不想来,但游跃好说软说,张钦植被他缠烦了,最后还是答应过来。

游跃挂断电话,转头见李云济抱着手臂面色微妙地看着他。

“哥哥,怎么了?”

“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撒过娇?”

“我,我没有撒娇啊。”

李云济不置可否,换了话:“我也叫了若亭过来一起吃饭。”

游跃低头看地毯,不说话了。

李云济抬起他下巴,指腹轻轻摩挲。“让他来给你道歉。”

游跃没想到竟会这样:“不用,我也没有生气。”

“无论你是否生气,做错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道歉只是最轻易的。”

李云济的声音语气都平静和缓,却隐含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这股威严藏在他绅士而温和的外表里,那内心黑暗深处的不近人情与泾渭分明,极少有人能一窥究竟。

“云济。”

走廊那头传来季若亭的声音。两人转过头,只见季若亭不知何时到了,一身精致合身的浅色衬衣与长裤,一手抱一束花,一手提着一个袋子,见两人看向自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抬步走来,走到游跃面前,随之而来的又是那阵极淡的、与李云济身上相似的冷香。

游跃屏住呼吸。

季若亭将花轻轻送到游跃面前,清冷俊美的脸上露出愧疚和歉意:“原本想在你住院的时候去看你,但又怕打扰你休养。我真的没想到,我的一句无心之言会造成这么糟糕的后果。”

“游跃。”季若亭微微俯身,轻声而诚恳地开口:“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你。我那时候看出来你想走,所以找了一个理由让你回去,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而已?游跃抱着一大捧花,浓郁的花香刺进嗅觉。是这样吗?不,明明那天他不是这样说的。

“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希望你能收下这份小小的表达歉意的礼物。”

季若亭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方盒,在游跃面前打开。盒子里躺着一支百达翡丽鹦鹉螺腕表,流光溢彩的玫瑰金材质,覆荧光涂层,一眼价值不菲。

游跃愣愣看着季若亭手里的手表。季若亭问:“喜欢这个款式吗?”

游跃抱着花束的手指收紧了。他无端的感到心脏像被无数根细刺顶住,胸腔都生出沉闷的窒息感。那是一种如同被羞辱的感觉,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被一份价值高昂的“歉礼”愚弄了,他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场面。

“我我不需要。”游跃开口。他不知该如何回绝,只好徒劳地重复方才对李云济说过的话:“我没有生气。”

季若亭看着他:“你不喜欢吗?”

“不,我”

一只手覆在那支表上。“啪”的一声,盒子合上了,李云济拿走了表盒。

季若亭动作一顿。李云济站在两人中间,面沉如水:“这份礼物对他来说太贵重,也没有实际需要。就由我暂时为他保管。”

李云济对游跃说:“去把花放好,准备吃饭。”

游跃嗯一声,转身走了,余夫妻二人对面而立。季若亭定定望着李云济:“云济,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故意欺侮他?”

李云济把玩着手里的表盒,抬眸看向他,目光看不出一丝情绪,只有开口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这不重要,无论你如何看待他,都不会影响我的决断。”

季若亭垂在身侧的手细微地颤抖起来,连一向冷淡高傲的面色也微微变了:“你的意思是,我在你心中一点也不重要吗?”

“怎么会?你是我的配偶,地位举足轻重。”李云济笑了笑。他神态自若地说出下一句话:“但你也知道,我不大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中午张钦植来到夏园,新来的厨子干劲十足,做了一桌丰盛佳肴——凉菜有虫草花拌辽参,金丝鲍片,黑松露拌鹅肝,热菜有宫保龙虾球,红烧黄鱼,辣子蟹煲,鲍鱼鸡汤,主食鲜虾云吞面,一桌菜照顾到咸辣与鲜甜两种口味,菜肴色香俱全。

席间李云济与张钦植闲谈,聊起那首《梦幻曲》,张钦植说:“游跃进步很快,曲子都记得烂熟了。”

李云济笑道:“他学什么都认真,三日不见就该刮目相看了。”

季若亭自上桌起沉默不语,到这里才勉强加入话题:“钦植陪练得好,每天下了课就过来,也不知道耽误钦植上课没有。”

张钦植:“没有。”

季若亭笑笑:“钦植平日除了练琴,还有其他爱好么?”

“游泳吧。”

李云济说:“之前与司长先生聊起钦植,说起钦植还是游泳二级运动员,司长先生很为自家孩子骄傲呢。”

张钦植的父亲是漓城市现任政务司司长。听到旁人提起自己的父亲,张钦植却不为所动,笑都没笑一下,只一点头还没说话,就听李云济开口:“好了,虾球不能再吃了。”

所有目光集中在从开始吃饭起就一句话没吭声的游跃。只见他捏着筷子正要伸向宫保龙虾球,这盘虾球面朝他的那一面已经出现一个浅浅的被吃下去的小坑,他的嘴里还剩半口辣子蟹没有完全咽下去。见三人看向自己,游跃讪讪收回了筷子。

“虾和蟹煲都不许再碰了。”原来李云济与他们闲聊着,目光也没从游跃身上挪开过。他吩咐人端一碗温热的南瓜奶粥给游跃,游跃不敢再碰那几盘口味稍重的菜,在李云济的监督下乖乖捧起奶粥喝了。

午餐结束后,李云济回到了公司。他得知赵森刚回到漓城,人已经在办公室等他。

从赵森前往广东调查车祸肇事司机汪新已过去一个多月,如今总算有了消息。李云济回到办公室,赵森见他来了,起身:“老板,抱歉耽误了这么久。”

赵律师在广东沿海摸查寻找一个月,人也晒黑了,虽来之前匆忙收拾一番,当仍少不了风尘仆仆之感。李云济示意他坐,从柜子里取出瑶庭碧螺春,亲自给人泡上。

“喝口茶。”李云济说。

头采瑶庭碧螺春价比黄金,赵森搓搓手,小心地接过那泡着千金叶的茶杯,生怕洒出一点:“谢谢老板。老板,我多方打听找到汪新旧情人的踪迹,没想到她还给汪新生了个女儿,现在母女俩就住在梅州。”

赵森拿出电脑打开,转给李云济看:“汪新的旧情人曾经在圣文伦初中部做过后勤临时工,但没过两年就被辞了。原因是有一次她把女儿带来学校,碰巧遇到邱复”

李云济挑眉看他,赵森斟酌措辞道:“她告诉我,邱复这人手脚不干净,乱摸她的女儿,被她瞧见了,她——打了邱复,但结果是邱复没有受到任何责罚,她被辞职走人。”

李云济皱眉:“邱复还有这种癖好?”

赵森无可奈何一摆手。“我原本以为汪新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被骚扰而对邱复怀恨在心,然而汪新的情人告诉我,那时候汪新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他生了个孩子。这女人性情比较刚,和汪新分开后一个人生下孩子,把孩子拉扯大,这么多年在漓城辗转生活,从来没有联系过汪新——直到她的女儿生病了。”

“什么病?”

“肾脏衰竭。她交不上住院费,没办法才联系了汪新。汪新的老婆一点不知情,汪新和老婆没孩子,为了他唯一的女儿的医药费到处拉活赚钱,后来梅州一家医院正好有肾源,她就带着女儿去了梅州。然后没过多久就出了那场车祸现在他们的女儿已经成功进行肾移植,正在慢慢康复。”

肾源一到,汪新就死了?

赵森喝一口茶,继续道:“老板,梅州那家医院是海明医疗旗下的一家综合医院。”

海明医疗股份有限公司,海杉家的产业。

若迷雾中一团千丝万缕的线,渐渐牵出了头绪。赵森说:“她告诉我,女儿得病后有一段时间她走投无路去找过邱复,威胁邱复要联系媒体告发他,除非给她一大笔钱。邱复没有给她钱,还找人打断了她一条腿,警告她不准再找过来,也不准联系媒体。”

“她等到肾源后,接到过一个电话,对方告诉她这是作为当初邱复骚扰她女儿加上打断她一条腿的补偿,让她不要再闹事,好生陪女儿治病。”赵森蹙眉道:“她不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只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老板,你说是不是海杉为了替邱复息事宁人,所以给找来的肾源?”

在李云济的印象里,海杉此人的利己主义特征十分明显,应当不会为了一个脑满肠肥的手下做到这种地步。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当时邱复是圣文伦中学助学会的副主任,一旦他性骚扰未成年少女以及将人致残的事传到大众耳朵里,无论事情是真是假,圣文伦中学的名声都会受到很大冲击。即使海杉本人懒得搭理此事,圣文伦中学董事会也会想办法出手解决。

“那通电话的源头还能不能追查到?”

赵森摇头:“电话是从公共电话打来的。”

挺聪明。李云济燃一根烟思考。如果按照这层逻辑往下,海家已经给了那对母女补偿,为什么汪新还是为了报复邱复而造成了那场车祸?的确有一种可能,就是作为一名父亲、一名丈夫,男人无法忍受这对母女受到另一名雄性一而再的侵犯和伤害,不接受这施舍般的补偿而始终怀恨在心。

李云济问:“汪新对待她们如何?”

“挺上心的。”赵森说:“汪新和他老婆结婚十几年没有孩子,知道旧情人给自己生了个孩子后很高兴,对母女俩很殷勤,但也只敢瞒着老婆偷偷去看那母女俩。”

“目前就是我查到的所有信息。”赵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汪新、邱复和海杉都死了,我想再多查出点信息都没办法。”

李云济呼出淡淡的烟雾,从喉咙里沉沉应一声。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平静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回去放个假,好好休息。”

赵森喝完一杯茶,走了。李云济掐了烟起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静坐片刻,他打开手边上锁的抽屉,拿出一份文件袋。

文件袋里只装了几张薄薄的纸。纸张上的内容是旧物的扫描件。李云济抽出它们,一张一张翻开。

他其实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这些都是游跃的成绩单,从初中到高中。赵森的调查没错,游跃的成绩很差,初中历年的大小测试成绩单上的分数都低到让李云济不忍直视。而游跃所就读的初中——红十字会大釜区学校也非常“不负众望”地将“差校”这个标签贯彻到底:学校竟然连游跃的一张考试试卷都找不到,因为他们甚至连一个合规的档案管理室都没有,导致每年都有大量学生考过的试卷被直接扔掉了。

游跃念的高中崇明学校倒是好好保存了学生的试卷,李云济让人扫描了几份游跃的考试试卷,他拿出其中一张看了看,情绪不明地出了一口气。

试卷上不是空白,就是红叉。不及格的红色分数清晰地写在分数栏里,旁边就是游跃自己写下的姓名,班级和学号。当初的字迹当然比不上如今他经过训练后的字,但依然能看出来是本人所写。

从前的游跃确确实实是个差生。

一张张成绩单和试卷散在桌上,李云济看着它们,眼前如同出现一个遥远的少年。经过他的人群和风景都是模糊而陌生的,真假难辨的传言与他如影随形,少年的回应却只有低头与沉默。

三月,粉色风铃木沿街道洋洋洒洒地盛开。夏园的风里都是花与草叶甜美清新的香气,游跃正趴在书桌前小憩,脑袋枕在手臂里,清瘦的肩背随呼吸微微起伏。

他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头轻皱着,脸颊因轻微的呼吸不畅而泛起微红。

李云济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他没见过这么折磨颈椎、影响血液流通与呼吸道的睡觉姿势,他走上前,手背贴到游跃的脸上,食指与中指轻轻一夹游跃脸上的肉。

游跃一个激灵睁开眼,李云济收回了手。

“怎么趴在桌上睡觉?”

游跃顶着侧脸一片滑稽的红印坐直了,茫然看看李云济,又看向他手里的花瓶:“做题累了,趴一会儿。”

李云济拿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是一束今早刚从花园剪下的新鲜白蔷薇。他来大书房时正巧遇到要送花过来的佣人,顺手接了拿进来。

游跃接过李云济手中的花,抿嘴笑笑:“谢谢哥哥。”

上次李云济从夏园花墙上摘下一朵蔷薇送给游跃,游跃将蔷薇带回房间插进玻璃瓶,细心换水补充营养剂。李云济见他喜欢,便让家中的园丁定期从花园中剪一束花送去副宅。

于是游跃的桌前开始常常有一束花。

“累了就上楼去睡,趴着睡不难受吗?”

“我从前上学的时候就是这么休息的,已经习惯了。”游跃解释:“午休就在教室里趴着睡会儿,这样睡醒了起来洗把脸就可以继续做题。”

“其他同学都这样?”

“不大多数人下课后都在玩,没多少人在教室午休。”

李云济沉默片刻,开口:“去洗个脸。”

游跃听话地起身去洗脸,出来见李云济等在大书房门口,不知有什么事,快走过去。

李云济抬手放在他的后颈,拇指按在他的侧颈筋脉处,沿着微硬的手感处轻轻地顺着揉。他动作自然,揉顺了游跃酸胀的脖子,游跃舒服地偏过一点下巴,老实地站在原地不动,模样像一只趴在地上被揉脑袋的小狗。

“以后不可以再这么睡了。”李云济说:“不差这一点睡觉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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