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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后台,游跃一身黑色燕尾服,修身的西装勾勒出单薄的肩背与窄腰,雪白衣领贴着白颈,他的脸微微泛着苍白,低头不语时看起来有些弱气。
一场手术耗费他不少精力,他其实还没有彻底恢复,脸上仍残留点病态。他呆呆坐在凳子上抱着琴,一动不动。
门从外打开,同样一身正装的张钦植走进来,把一份小蛋糕和一杯牛奶放在游跃面前。游跃有些迟钝,看着眼前的点心:“是给我的吗?”
张钦植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稍一挑眉,那表情是不然呢?
有时候游跃觉得张钦植在某些方面和李云济挺像的。骨子里矜傲的气质,生人勿进的脾气,尤其挑起眉毛从上往下看人的时候,那一脸“不要让我多说,请你聪明一点”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谢谢。”游跃不与他客气,拿过小叉吃蛋糕。蛋糕是巧克力的,巧克力是游跃少有喜欢的甜品之一,此时的甜味有助于适当地缓解他的紧张情绪。
“外面人多吗?”游跃问。
张钦植低头玩手机,答:“不多,只有几十个人。”
游跃:“这么多。”
“吴奶奶曾经是李家的实际掌权人,还是漓城女工协会的总理事,要不是这次李家特意低调,寿宴上少说得来百来号人给老人家贺寿。”
游跃恍然大悟:“小植,你懂得好多。”
张钦植平淡道:“从小在这个环境里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游跃从张钦植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在优渥上等环境里长大的满足,反而有种不太愉快的感觉。他见张钦植情绪不高,把还没碰的牛奶往他面前推了推:“喝点吗?”
“你喝。你做完手术没多久,待会儿别勉强自己。”
游跃笑一笑:“嗯。”
门又被推开,李云济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份巧克力布朗尼,一份红茶。
他看到游跃面前的蛋糕和牛奶,开玩笑:“看来我来晚一步。”
游跃说:“我都喜欢吃,谢谢哥哥。”
他接过李云济手里的甜点,张钦植站起身说“我出去透气”,离开了后台。
换李云济拉开椅子,在游跃面前坐下:“紧张?”
游跃吃完了巧克力蛋糕,吃着松软可口的布朗尼,点头:“有一点。”
“你做完手术没多久,理应让你休息。”
“我可以上台演奏。”游跃认真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李云济注视着眼前这个不肯退让的小孩,挺好脾气地抬手抹去他嘴角一点点巧克力粉:“当然,我也不希望你的努力白费。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待会儿的演出如果出现差错也不要紧张,我会为你兜底,明白吗?”
游跃问:“你不会罚我了吗?”
如果他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演奏上出现了差错,那么他就是违背了他们之间的协议,没有履行好成为“小真”这一职责。按理来说李云济应该惩罚他,或是干脆解除他们的协议,把他从夏园赶出去。
李云济答:“以后我都不会罚你了。”
游跃分不清他说的是否是反话,不安问:“为什么?”
“虽然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也在学着与你相处。”李云济的目光始终放在游跃的身上:“你很特别,用世俗的条件衡量你不是个好选择。”
游跃怔愣住,这时外面隐隐响起乐声,该上台了。
李云济站起身,朝游跃伸出手。游跃下意识把手放进他的手心,李云济的手心宽大温暖,牵着他走出后台,舞台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李云济的那番话,是在为最初的冷漠行为向自己道歉吗?游跃看着李云济的背影,灯光一束一束越过男人的肩膀,他们手心相贴,十指亲密地交握,错落的脚步声在空旷走廊上回荡。
为什么要道歉?
为什么一而再模糊他们之间的界线,让他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和“小真”说话,还是在面对“游跃”?
灯光亮起,微微的灼热感从头顶投下,游跃坐在了舞台的中央,他的手放在了冰凉的大提琴琴身上,他看到自己的黑色皮鞋在舞台顶灯的照射下发出白色的碎光,他的手背也被照得惨白。
台下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他的双耳发出电波般的嗡鸣,几乎盖去了整个宴厅的声音,连台下众人远远看他的一道道目光都遥远了。耳道传来一阵阵如按压的疼痛,游跃看到自己握着琴弓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身旁传来很轻的一声清嗓,游跃一下深呼吸,回过神来。
“准备开始第一乐句,四度跳进。”张钦植站在他的身旁,沉静开口:“五,四,三——”
游跃的精神在下一秒凝聚。张钦植有韵律的倒数节拍强行令他镇静下来,已经烂熟于心的曲谱浮现于脑海。这是他们一同练习时的一个约定,为了保持双人演奏时步调和节奏的一致性,会由张钦植来进行倒数,用这种简单的方法让游跃能够精准地找到拉开弓弦的那一秒。
“二、一——”
悠扬而沉郁的乐声自舞台的正中心发出,如水波的阵浪旋转着推向整个大厅。舞台中央两名俊逸的少年一站一坐,在纷纷的瞩目下演奏一首《梦幻曲》二重奏。当琴弦的震动从琴身传递到身体的感官时,日日夜夜重复无数次的练习就像在游跃的大脑和肢体中写入一段程序,程序一旦启动,他就像一个构造精密的机器人开始运作。
“《梦幻曲》的结构很规整,和声谱也写得很传统,你要记住整个曲子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呈现段,两个乐句,四个小节”
为了让游跃吃透这首曲子,许琳宜将曲谱拆成段,拆成节,在曲谱上画出分段的调式和动机,一个个标出英文和数字符号,用纯曲式分析的方式让游跃记住整首曲谱的行进方式,以此来理解如何演奏大提琴。
或许真正有天赋的人在演奏乐器时,脑海里是一个个灵动跳跃的音符,但在游跃的脑海里,只有乐谱本来的面貌、其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点与成百上千幅硬生生刻在脑子里的指法“图像”。
就像分段式解答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每演奏完一段曲谱,就是解出了一个答案。
“接下来有请李梦真大师带来一首——《爱的礼赞》,大家鼓掌!”
十几岁的李梦真穿着圣文伦中学的校服,站在学校音乐练习室的小舞台上,对着镜头笑盈盈一鞠躬:“感谢各位莅临本大师的演出,若要合影留念,请等演出结束后再来!”
镜头后发出此起彼伏的哄笑,在欢愉轻松的氛围下,李梦真坐在舞台中央开始演奏乐曲。乐声柔美丽,细腻,充满自然的舒缓。结束后一片掌声,拍摄者煞有介事凑上前采访:“请问梦真大师,如何才能像你一样演奏完美的大提琴曲?”
镜头里的李梦真面容美好生动,笑起来眸光清亮,隔着镜头都无法掩饰矜持与骄傲:“众所周知,‘大提琴的声音像是深夜的独白,它能够在寂静中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共鸣’。当演奏大提琴对你而言就像在开口说话,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不,我做不到。录像之外的游跃看着屏幕里意气风发的李梦真,如此告诉自己。
有些事情,他永远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