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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相传在百年前,大燕开国之君广元帝曾遇一九尾妖狐,天资卓绝,俊逸无伦。

广元帝与这狐妖之间发生诸多故事,历经万般劫难,途径许多困苦,终究拂清彼此心曲,情投意合,终成眷属,成一段传奇佳话。

其间故事口耳相传,真假已无从得知,终成一桩轶闻。

昭化七年,这故事经民间不知谁人编纂成册,赋名《雁丘竹枝录》,使其流通于市朝,渐为布衣百姓津津乐道,成茶余饭后之谈资。

“雁、丘、竹、枝、录……这写的什么?”

说话之人语调懒散,坐姿随意,长靴踩在矮桌上,身上层层叠叠的庄严华服被他穿得半点不正经。

他随手翻了翻:“像是什么话本。”

“王爷没听说过?”他身旁一人看向他,奇道,“这小册子近日可风行了,茶馆里说书的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念几回。”

“我这几日都在府里喝得烂醉,没怎么打听外边的事。”王爷迅速扫过第一页,嘴角一弯笑起来,“哎哟,这是写广元帝的?”

旁边人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

王爷笑道:“胆子大不大倒要另说,倒是这先帝与狐妖之事早就流传了好几代,我幼时就听说过只言片语。这册子里讲的,谁知道是编的还是真的。”

旁边人也失笑道:“以怪力乱神之事博人眼球罢了,王爷还信这个?”

王爷但笑不语,懒得与他争辩,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拿着书便欲走。

周围几人连声挽留,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只留下一串带笑的话:“容我回去拜读拜读这怪力乱神之作!”

夜风习习,窗外竹影萧疏,月色如水盈地。

王爷半倚在矮桌上,给自己缓缓斟了一杯酒。清酒漫过盏中内壁,屋内只闻淙淙轻响。烛光如豆,微微晃动,颇有几分落寞之意。

一旁的书已经被翻完,倒扣在桌上。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怔愣片刻后重新拾起书,翻到一页,指尖缓缓拂过一行字。

广元帝与狐夜谈死生,相知相惜。

长风入屋,有如呜咽之声,复又平息。

屋中静默良久,忽闻一声轻叹。

有人慨然叹曰,吾如何得一人,与本王相知相惜?

翌日,王爷对《雁丘竹枝录》赞不绝口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民间对此书追捧更甚。

更有民间艺人将此事编演成戏,差人扮演狐妖与广元,将书中故事一幕幕上演。

为着方便,这出戏更名为《雁丘竹》,冲着老百姓爱看的劲头,演了一回又一回,唱词不断精进,还流传出许多版本,几大戏班争着唱。

但无论是哪个戏班、在哪个场合、来看戏的有着哪些人,戏台上扮演狐妖的是何人,但凡是唱这出戏,开场第一句的唱词倒是从未改过。台上之人定是带着几分哀,缓缓唱出这么一句:

“我本那参天老槐下一懵懂狐妖,风雨无处袭。只因着存了人间念想,从此便无了遮拦——”

我是一只狐狸精,男狐狸精。

自从有意识起,我就躺在一棵古槐下。

四周是一片荒原,放眼望去只有这一棵大树。老槐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树干苍劲有力,表面树皮已经有些脱落;树根龙蟠虬结,深入地底又钻出地面。

附近其他活物很少,偶尔几只鸟雀会停在树枝上,好奇地打量我。还有一次,我趴在树下,看见一只长耳朵兔子从我跟前蹦蹦跳跳地跑过。

这些都是没有修炼出灵智的野物,我既不吃,也不能让他们同我说话,是以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很寂寞得很。

我白天出去散步,有时以狐的形态奔跑,有时以人的样子静坐,看看苍茫旷野,暮景桑榆。到了晚上,我就回到树下,钻到树根中间睡觉。

如此看来,我是一只很有精神追求的狐狸精,颇懂得一些意趣。

嘿嘿,其实主要原因是,我比较懒。

我虽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精,比不得青丘九尾狐那么法力高强,但我的法力也足够我靠着食花饮露过活,不用去想果腹之类的事。因此,我总是无所事事,也只好日日这样悠闲度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失忆了。

虽然作为一个妖怪,失忆这件事应该不常发生,但它还是发生在我身上了。

自我醒来,我就在槐树下,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必不可能是一出生即在此处,因为前头也提到了,这附近活物甚少,没有我族人的影子。

那么我为何会来到此处,我先前做过些什么,我是否有名字,我活了多久……一概不知。

既不知来处,自然也不知归途。于是我成了无事一闲人,不,闲妖。

可是这样的日子待久了,也是会腻味的呀。

不知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在这一年,老槐树又开满了槐花,一大串一大串高高挂着,散发出香甜的气息,把方圆几里的蜜蜂都招来了。

我把蜜蜂全部赶跑,爬上树把槐花吃掉了一大半,美美地吃了个饱。

吃完后,我心满意足地躺在树枝上晒太阳。槐花随风飘落,有几朵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眯缝着眼睛,透过花瓣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拍拍老槐树的树干说:“老家伙,我想去人间看看。”

人间,我知道这个地方。那是人类的聚居地,不过也会有些妖魔鬼怪混迹在其中。

听闻那里繁华富贵得紧,日夜灯火通明,江畔笙歌不息。人类往来贸易,换来一种叫银子的东西,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那里有各种吃食,各色点心,好像还有一种糕点叫槐花糕,不知道有没有生吃槐花味道好。

我忘了这些东西是我亲身经历过的,还是旁人告诉我的,只是模模糊糊的有关于这些的记忆。不过忘了也不打紧,反正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不记得就算啦。

话又说回来。人间好像好得不得了,但毕竟是人住的地方,是不利于妖精修行的。可我在这地方待了许多年,修为也没见怎么增长,反而是一天比一天耐不住寂寞。因此,我才萌生了这个想法。

我要去人间看一看,玩一玩,过过人的生活。如果玩腻了,大不了又回来便是。

思及此,我下定决心,一把跳下了树,仰头说了声:“老家伙,我真的走啦!”

老树没有成精,当然回答不了我。但毕竟借了它的树根做窝这么好些年,我也难免对它生出了一些感情,觉得打声招呼才算好。

如果人间真有那么好,那我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老树啦。

我最后冲老树摆摆手,就转身兴冲冲地往人间去了。

人间的的确确是繁华。

我一路飞奔,也不辨南北,乱走一通。到日头高晒时,才终于遥遥望见了一处城镇。

也不知为何,自我清醒之日起,我便懂得如何化为人形。为保万无一失,进城前,我特意找了条小溪,对着倒影打量自己。

碧绿的溪水中,映出我一袭白衣。我发丝高束,两缕鬓发垂在脸旁。一张脸上有鼻子有眼,模样与人类疏无二致,并不有所不同。

于是我便放下心来,隐匿周身妖气,随着往来的人类一起踏入这座城中。

一进城,我就被那繁花似锦的热闹迷了眼。

道路两旁清一色的商铺,卖彩布的,卖糖人的,耍戏法的,挂着酒旗的,吆喝着吃食的……一路连绵着铺过去,一眼望不到头。

当然,我初来乍到,并不认识这些事物,也不知用途,只是偷偷觑着旁人,有样学样。我看他们掏出几枚扁圆的东西,交到那些商铺老板手中,换来铺子上的物品,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钱”。

可我虽会些小法术,但也不能凭空变出些钱来。若是用什么东西来替,把它变成钱的样子,也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天地造化,万物同源,法术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天地法则,施法时也需遵循这些规律。

说简单点,就是得找个与铜钱相似的东西,才能变。

可我身无长物,怎么变?只好闻着四处荡漾的香气咽口水。看见木棍上插着随风旋转的风车,也只能干巴巴看着。

我信步向前走着,踏着红砂岩土,心想来了却只能看,真可惜。

走着走着,迎面驶来一辆马车。我见那高头大马气宇轩昂,仰首顿足,却被缰绳牢牢拴着,不禁多看了两眼。马车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处大铺子前,停稳后,轿厢中走下一位女子。

这女子容貌秀美,气质不俗,打扮得端庄大气。她端端正正地踏进铺子,伸出芊芊细手,指如葱根,指了指里头的几匹布料,身后便有仆从上前给店家递上一个小袋子。店家打开袋子,拿出一个银白色的小东西,顿时眉开眼笑,招呼着人去取女子点下的几匹布。

我对貌美女子没什么兴趣,却注意到那银白的东西,顿时喜上眉梢。原来能换东西的不止一种玩意儿,这银白的好像还更值钱些!

正正好,我来这里前还薅了一把槐花带在身上。槐花也是白的,可以变成那女子仆从交给店家的东西。当下便避开旁人,掏出一小把槐花,变成了一把碎银两。

这么一来,我便有了钱。我在城中逛了一整天,看什么新鲜都凑上去,想要什么都能买。我吃了“龙抄手”和“燃面”,买了风车和糖葫芦,还去酒馆里喝了一碗酒。

据店小二说,这酒叫做重阳酒,是本地的特产。或用秔或黍稷,加上酒曲,密封在坛子里,经月而熟,是佳品。

佳品不佳品的,我尝不出来,只觉得那酒喝下去滋味实在不好受,一口下去辛辣无比,好像烧着了肚肠。脸上又腾地热起来,难受得很。走出酒馆时,我眼前还有了些重影,步伐似乎有些虚浮,觉得天灵盖上都冒烟。

我怀里揣着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被那酒弄得神智有些不清醒,想着要找个地方睡一觉。

可我还没找到容身之所,突觉身后传来异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顶着我的袍子往外钻。

我迷迷糊糊地往后一摸,顿时酒都吓醒了一半。糟糕!尾巴要钻出来了!

想来是贪新鲜喝了那重阳酒,一时醉醺醺的,尾巴也乘机作乱。再者我头一次长时间化形,可能还有些生疏。这会天虽已经黑了,但街上灯火通明,往来行人络绎,被人发现我就惨了。

我急忙往漆黑的巷子里钻,心里咒骂那碗惹祸的酒,怎得害我狐狸尾巴藏不住了!

终于被我找到了一个墙角。我缩在里头,尾巴贴着墙,使劲拍自己的脸,想让尾巴收回去。夜风吹拂下,我的醉意可算是散了不少,随着渐渐清醒,终于把尾巴重新藏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跟前响起:“哟,这儿怎么还有个人?”

我抬头一看。

这条巷子并不深,站在这能看见巷口的街市和行人。不时也有人抄近道从我面前路过,但大多没有注意到我。

而不知何时我面前站了三个人。站得七歪八扭,正嘻嘻哈哈地看着我,笑容有些说不上来的猥亵。那声音也实在是不好听,粗鲁沙哑,混着股浑浊。

他们五大三粗往那一站,把我的路给堵着了。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不知他们意欲为何。他们其中一人见我不吭声,却竟直接上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还说:“瞧着是个男人,怎么生得比小娘子还俏?”

他的手黏黏腻腻,有股汗臭味!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们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那个摸我脸的人还要说:“这小脸真可嫩!”

直到此时,我终于心生厌恶。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我直觉不是好事。妖有好妖恶妖,人自然也分好人坏人,这三人一看就是坏人。

我一时起了杀心。

但我虽不懂人间的规矩,却也隐约知道,胡乱杀人,好像是会触犯人间“刑律”的。尽管我不是人,不怕人间刑罚,但我知道世上有种人唤作“道士”,专以除妖为职。贸然杀人只怕会引人耳目,把道士引来,我对自己的本事掂量得很清楚,要真和道士对上,我怕是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眼看着他们淫笑着凑近了。

我心想,若是杀人不行,那挖眼会不会有事?他们看我的眼神黏黏腻腻,让我想到湖中洗手时不慎摸到的蟾蜍,顿时有些作呕。

我这厢还在犹犹豫豫,那头他们都已经摸到我的腰带了。

我横下心,正要下手,却突然听见一声暴喝:“做什么!”

别说那三人,连我都被吓了一跳,急忙把正要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三人见被人发现,闻声鼠窜,一眨眼就跑没影了。我还有些懵懂,却见月色隐约中,一位眉目疏朗的青年穿着长袍自巷口走来,问我:“姑娘,可曾受惊吓?”

我在暗处,他大概是没看清我,只以为我是个遭人非礼的姑娘。我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那人渐渐走近,看清了我的样貌,一时有些吃惊,急忙向我作揖,道:“恕在下眼拙,竟不知原来是位公子。”

我也连忙说:“没事没事。”

如此看来,是这位好人救了我。只是他看上去斯斯文文,竟能发出那样的暴喝,不禁让我有些惊讶。

好人又向我作了一揖,道:“在下孟尧光,是这附近的郎中。不知公子家在何处?怎会到这僻静的巷子中来?”

我愣了愣,张口道:“我……我没有家。”

孟尧光也是一顿,复又问道:“莫非公子是家中生变,流落至此?”

我似懂非懂,便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

“那么,要往何处去?”

“……不知。”

他似乎有些为难,想了想,道:“在下见公子适才遇见匪徒不知反抗,打扮也作富家公子模样,想来此前不曾怎么出门过,倘若继续流落街头,怕是容易受人欺负。如此这般,在下家中也间或接济流民,尚有床铺,不知公子是否介意暂住一段时日,好从长计议,直至公子心下定明去处?”

我一听,这是请我去他家里住啊。这样一来,我既不用花掉所剩无几的槐花,也不用再去打听住所,岂不妙哉!

这位叫作“孟尧光”的郎中可真真是个大好人!

我哪里会有什么意见,当下立即点头,连声答应。

如此一来,我便随孟尧光去了他家中。

他只当我是个流落至此、初来乍到的小公子,想我人生地不熟,途中便向我介绍道:“此地称作千亩县,田林沃衍,山水平静。居民性情纯良,风俗简朴。”

我接道:“依山傍水,确实是个好地方。”

他点点头,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也偶有恶徒。知县姚仪姚大人勤政爱民,近年来对县中流寇稽查甚严,但还是难免有漏网之鱼,方才……轻薄公子的那几人,大概便是了。在下明日便去告状,请官府抓捕,公子不必再为此事烦忧。此后再碰上此等事情,大声呼救便是,附近居民都会相助。”

我听得认真,闻言点头。

他的话于我而言都很新鲜,我也乐意听一听。但最让我觉得新鲜的,是一路上有许多百姓看见孟尧光都会和他招呼,叫他“孟大夫”,还有给他塞新鲜蔬菜瓜果的。甚至还有人拉着他的手,说着“不甚感激不甚感激”。

凡人皆有生老病死,郎中就负责治病。要救人性命,需得懂医术,不然就成了庸医。我暗想,孟尧光如此受人喜爱尊敬,想必除了心肠好,医术也很高明。

我们一路穿过了大街,沿着西边街道走了一段,便来到了一栋木屋前。

没到跟前,我就远远地就看见屋子大门两边各挂了一条楹联。说来也奇怪,我虽失了以往的记忆,但也认得人类的文字。想必是从前曾在人间待过,识字已成了本能。

我在门前站定,逐字逐字地念出来:“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

药生尘?我大咧咧地问:“要是人人都不生病,那你岂不是要吃不饱饭啦?”

孟尧光只是笑说:“吃不饱饭也不打紧的。”他捧着路上接的蔬菜瓜果,一面开锁推门,一面随口道:“行医救人,见多了生死病痛,需时刻警醒自己切莫麻木,莫失本心,故挂此联。”

我似懂非懂,但也懒得追问。

木屋有两层。进去之后,孟尧光解释说:“一楼是治疗病人的地方,二楼是我的住所,也有空房,公子可暂住。”

我打量了一下一楼,见此处布置得干净整洁,有数间独立的小室,供病人前来就诊。室内有一张大诊桌和几个座位,用于接诊病人。北面和西面墙壁都立了大药柜,有数百小格,每个格子都写上了黄芪当归之类的字样,用于装药材。墙角则摆满了各种草药和医疗器具。

屋里弥漫着一股草药清香,不难闻。平心而论,我喜欢这个地方。

他又带着我上了二楼。二楼的布置更显雅致和宁静。其中一间屋子里的桌上满满当当堆的全是书,墙上还挂着几幅挂画,孟尧光说他在这里医书、撰写医案。另有两间卧房,他指了其中一间说给我住。

他一边替我收拾被褥,一边说,近年来虽说是太平盛世,但西边也有战事间或发生,像我这样流落至此的人不算少,他能帮一个是一个。我不禁再次于心中赞叹他是好人。

我看他替我收拾东西,有些过意不去,想上前帮忙,但他动作利索,三两下便把一间空房收拾了出来。

忙活完,他舒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我问:“说来在下竟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公子可否告知?”

我一愣,犯了难。天生地长的野物,哪有名字?失忆前或许有,但醒来后我从没想过这回事。于是我又开始结巴:“大名……不曾有过……”

孟尧光露出些惊诧神情。

我生怕露馅,灵机一动,开始胡编乱造:“我生过一场大病,以前的事情都记不清了。”也不完全是说谎。

他“啊”了一声,道声“原来如此”。他沉吟道:“那么,便现取一个吧?还是有个大名才好。”

我也觉得还是有个名字比较方便,只可惜脑袋空空,想不起几个大字,手里捏着那所剩无几的一小把槐花,便开始胡言乱语:“不如我便随你姓,姓孟,名就叫‘槐’好了。”

孟尧光有些啼笑皆非:“随我姓?不妥不妥。”

我不解道:“有什么不妥?你是好人,你的姓也好。”

他一再推辞,说不好。但我本就不知道几个姓,又一心觉得自己运气好碰上了大好人,始终坚持要姓孟。“孟槐”这个名字,在我看来很不错。

但他执意不让我随他姓,说不能占我便宜。又问我为什么要叫“槐”,我说我喜欢槐树,他说槐树性极阴,有鬼气,建议我另取。

好吧,我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也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那不叫“孟槐”,叫什么?我捧着脑袋想了半天,心想起名可真难。

最后孟尧光拿来一本《百家姓》,让我挑。我随手翻到一页,挑了个笔画少好写的,随手一指:“这个是姓。”又如法炮制,指着另一个字:“这个是名。”

孟尧光凑上来看:“言、攸?嗯……不错。”

于是我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唤作“言攸”。

住在人间,还是很好的。

一顶屋檐悬于头顶,有了荫蔽,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刮风时吹风,落雨时淋雨。

相处一段时间下来,我和孟尧光渐渐熟络起来。他说自己出身于中药世家,幼时遇战乱与家人分离,由父亲旧友抚养,后来便听说一家老小都死于战祸。行冠礼后,他不愿再麻烦友人,游走行医,最终在这里安定下来。

我很多事不太懂,常常闹出点笑话来,有时还会给他捅娄子。但他从来没训斥过我,待我如同亲弟弟。

我是个直脑筋,但也不至于分不清好恶。孟尧光对我很好,我也渐渐把他当哥哥看了,平日里唤他“孟大哥”。

一人一妖都没有其他亲人,住在一间屋子里以兄弟相称,和和睦睦的。

我住了他的房子,还蹭他的一日三餐,自觉要帮他做点事。我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起离开的念头,保不齐要在这千亩县一直赖下去,干活也就格外勤快。

我学会了辨认药材和制作药膳,还学了些基础的医学知识和看病技巧,在孟尧光忙不过来时也偶尔协助病人诊断和治疗。我虽然不怎么会法术,做妖可能不太合格,但学这些东西却是易如反掌,连孟尧光都夸我学得快。

记性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对那些药材也很好奇,愿意去了解它们的功效,或是翻医书,或是问孟尧光。医术上画的药草什么形状、什么颜色都有,晒成干、磨成粉之后又各有不同的功效,或祛湿,或驱寒,奥妙无穷。

千亩县还有种特产,叫做“蝉花”。蝉之不脱者,至秋则头生花。书上的说法更文邹邹些:“蝉不能脱,委于林下,花生阙首,兹谓物化。2”蝉的头上长出朵花来,实在有趣。

但有一次,我正在二楼拿他的宣纸乱涂乱画,忽然听到他在楼下叫我去帮个忙。我闻声下楼,原来他是叫我帮他研磨药材。

我看着药钵里浅棕色的长得像灰尘一样的东西,好奇道:“孟大哥,这是什么?”

他正在低头捣鼓其他的药材,头也不抬地说:“这叫梁上尘,就是房屋的梁和椽子常年积累的尘埃。”

我吃惊道:“灰尘也能入药?”

孟尧光笑了起来:“可别小看了这灰尘,曾有一人噩梦至死,我以梁上尘塞入鼻中,将其救活了。还有胎动、横生逆产、无名恶疮……甚至缢死不久也能救活。”

我听了这话,一面觉得这灰尘厉害,一面却想到不知有多少蛇虫鼠蚁的黏液粪便混在其中,又觉得好一阵恶心,说什么也不愿再碰。最后孟尧光拿我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

除了待在屋里,我也会出去走走。

千亩县其下还有十余个小镇,我们所在的镇子叫做“绵上镇”。不消几天,我就把这镇子的山川形势、风物建筑摸了个清楚。

我对孟尧光说这绵上镇依山傍水,这话确实不错。南边有座应天山,东边有条蚱蜢河。镇子里共三座桥,红石桥、柑树桥、机投桥,东边两座,西边一座。镇子不小,生活用具、瓜果蔬菜一应俱全,百姓安居乐业。

正如孟尧光所说,除了那三个流氓,这里的居民都性情淳朴,都是好人。大家都互帮互助,要是哪家走水了,一条街都来帮忙灭火。

我总是在街上乱晃,这里的居民大多都认识我。而且说句臭不要脸的,我觉得大家都挺喜欢我的。我在街上闲逛时,常常有人和我打招呼,“小言小言”的叫我。

说起来,我帮着孟尧光治病救人,长得也还算不错,大家好像确实也没道理不喜欢我啦。

我喜欢这里。也许我会多待一段时间,待他个五年十年的。

但有一天,孟尧光突然告诉我,西边的战事开始向这里绵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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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注]:出自清末湖南湘乡一位兼开中药铺的名老中医自题春联。本文背景架空,文中可能出现各个朝代的事物或诗文,请勿细究

[注2]:出自《中国地方志荟萃西南卷嘉庆双流县志》

西边近来一直不太平。

孟尧光说,西戎时常来犯,朝廷时常要往西边派兵。听闻这次领兵作战的是贺将军,贺平楚。

他说这话时我正在拣补骨脂,把里面的沙石挑出来。

我听了这名字,随口问:“他是不是好人?”

孟尧光闻言笑了,说:“什么好不好人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分好坏。”

我不服:“怎么不容易?你是好人,我碰到的流氓是坏人。这不是很简单么。”

孟尧光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反驳,只无奈笑着摇摇头。

但他还是向我解释道:“贺将军能征善战,少年成名,听闻对待士兵也很宽厚,有功同赏,有难同当,是个好将领。”

我点点头:“那他是好人。”

孟尧光又笑了笑:“可你不知,他曾下令屠城。”

我不由得有些吃惊:“什么?”

他却说:“陈年旧事,至今民间尚无定论,不谈也罢。”换了个话题道:“如果打仗打到了这里,大家就得想办法避难。躲到地窖里,或实在不行就只能逃亡,等到太平了再回来。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

我想了想那画面:“那到时候大家不是都没有家啦?实在可怜。”

孟尧光长叹一声:“但凡遇战事,受苦受难的总是平民百姓。”

我也有些难过。真到那时,张叔卖不了糖葫芦了,东街的茶馆也开不了了,总夸我机灵给我塞橘子的王姨也见不到了。西头的王家上个月新添了个女婴,办酒时我还去了的,她裹在襁褓里那么小,还能不能长大?东边的红石桥,我在桥头埋了一颗枇杷种子,还没见到抽芽呢。

镇上的气氛日渐紧张起来。

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街道上往来人群也依然熙攘,但这热闹里也掺了些灰蒙蒙的阴翳。大家心里都在隐隐的害怕,不知道西戎到底会不会来,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我虽然随时可以离开,却也难免受这气氛影响。况且如果到那时孟尧光要去逃难了,我若是丢下他自己跑了,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时间的流逝变得漫长,度日如年。

到了银杏飘黄的季节,镇子里到处都是黄灿灿的。终于有消息传来,战事结束了,战火在江边停了下来,没再往东烧。朝廷打了胜仗。

大家顿时松了口气,喜笑颜开,满城张灯结彩,坐在屋子里也听得到街上的欢笑声。

我躺在院里的摇椅上,拿着本旧书盖脸遮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上面的油墨味,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得感叹:“真好。”

孟尧光也坐在一旁看书,闻言轻笑了一声。

我问他为什么要笑,他悠哉游哉地翻过一页纸,嘴角勾着,不说话,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

我算是看出来了。刚认识的时候,我以为孟尧光是个老好人,一心向善,满脑子治病、救人、做好事。他看起来就一幅斯斯文文、白面书生的样子,让人以为他脑子里就装着“之乎者也”那点事。

但相熟了之后才发现,他行事的确是有些温吞,但绝不是书呆子。别看他说话温声细语的,也没什么脾气,但一点也不好糊弄,也一点都不木讷。

自打把我当弟弟后,他繁文缛节都免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是欺负我不怎么懂人事,有时会故意逗逗我。

就好比现在,问他为什么笑我,他就是不说,要我自己去猜,真是气死我了!

我从地上拔出一把草,扔进他的茶盏里。

到了翌日,县令让人张贴了布告,说贺将军的军队班师回朝,路过绵上镇,会来镇上驻扎一阵,好休养生息。

我上街买菜的时候看见了告示,看周围人的神色,都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

孟尧光说过,贺平楚的部下军纪严明,善待百姓,就算过来驻扎也不会惊扰百姓。他要带兵过来,大家也都很放心。

又过了几日,贺平楚带兵到了。

我跑到城墙上看,看到旌旗蔽天,遮映山川,乌泱泱的人头整整齐齐,朝着绵上镇一路蜿蜒过来。

为首的一人骑在马上,隔着远远的距离,我看不太清,只能隐约看个身形。

那人身形欣长,腰背笔直,骑在马上一点不晃。厚重的铁甲包裹在身上,却是刚刚好勾勒出他的猿臂狼腰,一点不显得赘余。

我猜想这人就是贺平楚。

头一次见这么威风的将军,我不由得一直盯着他看。看他从远处渐渐走近,也看得越来越清晰。到他在城门前停步,我已经能看清他的脸。

他鼻梁挺立,嘴唇偏薄,不似我先前设想的浓眉大眼,反倒是棱角分明,俊美无俦。我还从未见过生得这么好的人,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

贺平楚立在城下,他的部下上前叩城门。在守城士兵的授意下,两扇大门缓缓打开,贺平楚拍马缓步前行。我渐渐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再过一会就只能看到天灵盖。

他突然抬头往城墙上看了一眼,那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莫名一惊,当场愣在原地。他却只是无意一瞥,随即就神色淡淡地收回了目光。胯下的马依旧走着,他的身形也随之被城墙挡住。

我在原地呆了片刻,回过神后跑到城墙另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他带人一路向西边的空地走,沿途百姓夹道迎接,他目不斜视,也没再回头。

我不过是和他对视了那一瞬,却像是中了魇,当天晚上睡觉时脑子里还反复出现那双略作狭长的眼,到天亮才睡着。

我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原因。实在是奇怪得很。

贺平楚带着他的军队在西边的山下空地扎了营。

我很好奇士兵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在我看来,士兵和普通百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们在外征战,和家人聚少离多,普通人的安稳度日和他们离得太远。

常年浴血厮杀,不知哪天就要战死在沙场上。古来征战几人回?能安然无恙颐养天年,于他们而言就是大幸,更别提那些个有凌云壮志的,怕是等到老来落了一生病痛,也只能数着白发哀叹平生。

我只想想,便觉得他们可怜,也很想知道他们有几个是要保家卫国,有几个是要建功立业,又有几个只是迫于生计。

所以当贺平楚派人过来请孟尧光去替士兵治伤的时候,我说我也想去看看。

孟尧光一开始不太愿意,但架不住我死缠烂打。出发前他一再叮嘱我,叫我到了地方后跟在他身边,不要乱跑。他还说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怕我犯事。

我心里不服气,面上还是笑模样,举起手发誓说一定听话。反正等到了地方,他还能绑着我不成?

贺平楚的手下过来时说,他们有很多士兵受伤,随军的驻泊医官人手不够,听说孟尧光医术高明,所以就请他过去帮忙医治。

孟尧光应了下来,当天就准备药材和膏药,翌日就提着竹筐带我过去。

我们的木屋离驻地不远,不消片刻就能到。我向来不是个能安静的,走在孟尧光前面,不是踢石头就是去踩路边草丛离爬出来的蜈蚣,提着的药筐摇摇晃晃。孟尧光也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教训我。

我突然想起之前被他转移掉的话题,就倒回几步,跑到他面前问:“孟大哥,你之前说贺平楚曾经让人屠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

我缠着他,孟尧光看我一副不听故事不罢休的模样,知道这次糊弄不过,便说:“当年那件事……现在提起的人已经很少了。

“四年前北边有座城镇,因为连年歉收,朝廷又没有及时赈灾,当地百姓活不下去,就向北边羌族求助,以物产换取粮食。

“后来朝廷知晓了这件事,命贺将军带人前去‘平乱’,给城中百姓安的罪名是通敌叛国。贺将军去时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反抗,最后城破了,贺将军下令屠城。全城上下几万口人,不论老幼,全杀光了。听说护城河被染成了血红,尸体埋了两天都没埋完。曾经繁忙的驿道变得死寂,那里至今都没什么人烟。”

我即使有心理准备,听了这描述还是有些骇然。我想了想,问:“是贺平楚要这么做,还是朝廷要他这么做?”

“……应当是贺平楚。这件事之后,朝中许多官员义愤填膺,说那城中百姓罪不至此,更遑论通敌之事还有待商榷,贺将军是杀戮成性,杀红了眼,做出的事实在惨绝人寰。一时弹劾他的奏折多如雪片,最后的结果是圣上令他于家中思过,还削了他的俸禄。”

“当然,”他又补充道,“也不排除贺将军是被操纵的一把刀。处在他的位置,想必也要处处受制于人。”

他叮嘱我:“不论如何,你别去招惹他,遇事小心些总不会有错。”

我乖乖点头,一时竟忘了追问孟尧光是如何知晓这么多的。

听了这番话,我对贺平楚多了那么几分惧怕。想起他那日进城时冰凉的神色,越想越觉得有些瘆人。

但与此同时,我对他的好奇却也水涨船高,我越来越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营里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些。

到地方后,我们先被例行公事地搜了身。搜查的士兵倒也好说话,一直说着“见谅”。问到我时,孟尧光说我是他弟弟,跟着他来帮忙。他们也没有为难我,把我一起放进去了。

带我们进去的士兵半点不啰嗦,径直带着我们去见伤患,路上也没半句闲话。

我们一到地方就开始忙活起来。受伤的人数比我们来前估计的要多的多,不难想象出这场战事的惨烈。但那些受伤的士兵都不喊不叫,安静地等着救治,一声哀嚎也听不见。

我给孟尧光打下手。有一个士兵腿上被砍了一道大创口,深可见骨,因为处理不及时,伤口处的肉已经腐烂了。

孟尧光给他把腐肉割了下来,由我给他涂草药。我看他嘴里死死咬着粗布,额头上暴起青筋,冷汗直流,就劝他说:“实在疼的话,你可以喊出来,也许会好受些。”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但勉强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还有一个士兵,下颌骨被打碎了,没法吃东西,同伴们想方设法给他找流食,但他还是已经瘦成了干柴,快要没有人形。他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却已经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的手也断了一只,手腕处留下一个整齐的切口。我给他缠绷带时,他突然抽搐起来,浑浊的双眼蓄满了泪水。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攥住了我的袖子,艰难地动着碎掉的下巴,好像要说话。

我以为他是想要什么东西,凑近去听。他竭力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眼:“我女儿……才两岁……”

我有些怔住了。

他一阵抽搐,眼睛似乎看着我,但又没看我。他的眼泪自干瘪深陷的脸颊流下,渐渐流干。攥着我的手也渐渐松开,最后不动了。

他是活活饿死的。

原来这就是“死”吗?

我在话本里读到过,“人死如灯灭”,从活人到死人,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但我不过是个狐狸精,关于人间的记忆只有短短几个月,所知的只有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无法切身感受,心里倒是没有多大的触动。

哪怕是此刻亲眼见证了一场死亡,我也只是有些觉得他可怜。周围人沉默着把他的尸体抬走后,我又开始治疗下一个。

中午我们没回去,吃了自己带的馒头,把多的分给了士兵。孟尧光说听闻他们没有向县里要粮,吃的都是自己的干粮。

孟尧光知道我挑嘴,把咸菜都给了我。我就着咸菜啃馒头,听见孟尧光问:“怎么样,你还能接受吗?”

他这问题来得毫无铺垫,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解道:“接受什么?”

他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死在你面前。”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也还好啦。虽然觉得他们是挺可怜的,但打仗总是会死人的吧?我们至少还能治好一些人,这就够了。”

孟尧光愣了一瞬,目光移至远方,笑了笑:“也是,毕竟你……”

毕竟我什么,他却没继续说。

吃完饭,我们继续忙活。

约莫到了申时,贺平楚来了。

他掀开帘子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诸位,对不住,我来迟了。”

这声音好特别,声线清晰,音色优越,带着些磁性。我的耳朵本就敏感,这声音落在我耳朵里更是被放大。要不是我的狐狸耳朵已经收起来了,它肯定会抖。

我循声望去,见他大步走来,身下盔甲已经卸下,只穿着常服,愈发显得身形修长。

帐中帮忙的士兵纷纷起身行礼,躺着的伤员也拱手致意。孟尧光也拉着我站了起来。

贺平楚摆手示意我们免礼,道:“方才在帐中处理事务,此时方得空闲。”他向一人问道:“伤员情况如何?”

那人低声道:“重伤身亡者……约莫三分有一。”

一时帐内寂静无声。贺平楚默然片刻,道:“战死者尸首已尽数寻回,我已命人一一对照军籍,将他们马革裹尸还葬归乡,营中重伤身死者也是如此。待到回朝时,我定上表功勋,安置其家人,以告慰英魂。诸位随我征战,饱受劳苦,战功来之不易,朝廷若有赏赐,当与诸位共享。”

将战死的尸首一一寻回,还要一一送还归乡,这要花多少功夫?如此有诚意,连战功与之相比都显得逊色了些。何况战死归乡是无上殊荣,死者必定得以被乡人赞颂,想必其家人此后在乡里都能受到优待。

这番话实实在在地安慰了士兵们,帐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多谢将军”。

贺平楚又转向帐内的郎中,视线掠过我,落在孟尧光身上,朝他作了一揖:“久闻孟大夫大名。能得先生相助,贺某感激涕零。烦请先生劳累这几日,事后必有重赏。”

孟尧光连忙回礼,道:“不敢当,此乃分内之事。将军为国出征,击退贼寇,保一方安宁,某只尽微薄之力,实在惭愧。能得将军垂青已是万幸,不敢言辛劳。”

两人客气了几句,贺平楚又一一谢过其他郎中,把我也算进去了。

他最后对士兵们道:“近日我们便在此处扎营,诸位只需安心养伤,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我当全力满足。”

慰问完伤员,他还要去操练其他士兵,没待很久就走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偷偷问孟尧光:“你说贺平楚今天说的那番话,是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戏?”

孟尧光说:“无论出于何种心态,把这话说出来、把事情做出来,已属难得。人心幽微,你只需看他做的事,不必深究他的心。”

他说起大道理总是头头是道,我总是有些听不懂,但我也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只可惜我脑袋空空,平日里也总是爱看些话本,孟尧光给我找来的四书五经被我放在床头,已经落了灰。

也罢也罢,我也不太在意。我只是一只狐狸呀,懂那么多人事干嘛?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嘛。只要能分清谁对我好,谁对我坏,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又与我何干?

连着几天去伤兵营,我渐渐和他们都熟悉起来了。

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先前伤了腿、咬着粗布不吭声的那位。他的伤口恢复得挺快,几天之后已经没那么吓人了,虽然留疤不可避免,但总归是不会变成瘸子。

他说他叫鱼渊,“池鱼思故渊”的鱼渊。我说我叫言攸,言语的言,“熠熠枝上露,攸攸竹杪风”的攸。这诗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见里面有我的名字,就顺口背了下来,这时派上了用场。

鱼渊很年轻,明年才满二十。他性格很好,很喜欢笑,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找他聊天。有时他一个朋友也会来看他,我见过两次,年龄看着比鱼渊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眉头总是皱着,沉默寡言。

鱼渊说这是他老乡,叫做杜子忠,比他早两年从军,平日里很照顾他。杜子忠只受了轻伤,很快就痊愈了,所以每天都要操练,和鱼渊这些伤员不住在一起。

我随口问:“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要去操练。”

鱼渊解释说:“操练是不能松懈的,一天不练就会退步,要趁着没受伤多练练。”

我突然想到贺平楚,就问:“那你们将军呢?他也天天练武吗?”

鱼渊点头:“我们将军每天都练的。”说起贺平楚,他简直崇拜得不得了,眼睛里都要放光:“我们将军特别厉害,他教过我们武艺,给我们演示过。他挥刀时身姿矫健,射箭能百步穿杨,我要是能练成他那样,死也无憾了。”

他这么一形容,惹得我也好奇了,想亲眼见识一下那场面,便问:“那我能不能也看看你们将军练武?”

鱼渊有些为难:“啊……我们将军练武时,不喜有人打扰的。”

我眼珠一转,说:“那我偷偷看,总行了吧?快说,你们将军在哪里练武?”

鱼渊还是一脸为难:“可是……”

我急得去捂他的嘴:“没有可是!谁叫你把他说得那么厉害,我要亲眼看看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放心,我一定躲起来不让他发现,行不行?”

鱼渊被我捂着嘴,不知为何好像有点脸红。我腾出一只手摇晃他的肩膀,问:“行不行?你点头我就松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了。我松开了他,他咳了两声,微微侧着头不敢看我,说:“……应当是在西边竹林背后的空地上。”

我一拍他肩膀,说:“多谢!等我看完回来给你形容一下!”

没等他回答,我就窜了出去,直奔西边竹林。

绕过一个个帐篷,我看到了那片竹林。走在竹中小径里,还未靠近前方荒地,我就听到了一阵破风声。

我放轻了脚步,躲在竹子后,探出头去看。

贺平楚在练剑。

重剑在他的手中仿佛轻如鸿毛,翻转如流水。他随招式移动身形,长剑或刺出或横劈,动作快如闪电。我突然想起书里说的“舞若游龙”,似乎在此刻有了具体的映像。

他出剑的速度极快,也极有力,破风声不绝于耳。长剑带动气流,附近的风好像都汇集在那剑尖。

剑尖所指之处,一时间竹叶如雨落下。

他就在雨中挥剑,把那竹叶当作活靶子,将它们切割成碎片。竹叶太多,他的动作愈发快,我还没看清他上一个劈砍的动作,下一秒他竟是直接在半空中翻转起来,身姿轻盈如飞燕。

我的眼睛逐渐睁大,感到不可思议,看直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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