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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我就这么成了贺平楚的宠物。

我有了光明正大跟着他回京城的机会,白天就在马上,晚上就睡在贺平楚床上。

只不过,贺平楚可能是个好将军,但实在说不上是个好主人——他不懂要陪宠物玩耍、给宠物梳毛之类的就算了,连饭都不给我吃。尽管我的确也不需要吃饭,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对他翻白眼。

还是在一天晚上士兵们停下来吃干粮时,褚炳文想起来这一茬——他看着趴在地上的我问贺平楚:“话说起来,将军啊,你喂过这狐狸吗?”

贺平楚一顿,看向我:“没有。”

褚炳文惊讶道:“原来狐狸饿几天也不会死吗?”

贺平楚说:“它也没向我要过,兴许自己会去找东西吃吧。”

我怀疑他从未养过活物,如此不着调的主人实属罕见。养我跟玩似的,甚至有时候可能都不记得还有我这么个宠物。

但也没办法,谁叫我乐意呢。我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翻个身朝他露出肚皮。

贺平楚随手挠了我两下,接着和褚炳文说话。

褚炳文道:“此次胜了,回京之后,不知陛下会如何封赏。”

贺平楚默然片刻,低笑道:“战报传到京城,陛下怕也是猝不及防了。在绵上镇停了那些时日,为得就是好给那位留出时间准备。”

褚炳文抹了一把脸:“依我看,陛下就没想到将军能胜。兵马先行,粮草未到,西南又多是瘴气,若不是将军英明……”

贺平楚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褚炳文抓了一把沙,恨恨地扬出去:“弟兄们伤亡惨重。”

贺平楚没接话,半晌才说:“此行不全是为剿匪,更是要灭势。西戎固然是个隐患,但有西南王坐镇,一直掀不起大风浪。出发前陛下传来密旨,要我清算地方官匪勾结之事。这些人大多和西南王有关联,近年来西南王年老病重,朝廷有了可乘之机。

“朝廷想让西南王做一条听话的狗,这条狗是谁与我不相干。但老西南王出身于世家门阀,朝中有不少门生故吏。得罪了西南王,我在朝中也过不安稳。”

褚炳文咬牙切齿,声音几乎快要压不住:“朝廷这是把你往死里逼!”

贺平楚哼笑一声:“向来如此。”

他用牙撕下一块肉干,随意嚼两下咽了,见褚炳文还低着头生气,就一拍他脑袋:“你也不必急,走一步看一步便是,天无绝人之路。”

褚炳文一抹眼睛,竟是哭了。他哽咽着说:“我是心疼将军……将军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前路望不到……我们真的能赢吗?”

火舌舔舐干柴,噼啪声响中,贺平楚的脸被映上血色。他缓缓绽出一个笑容,竟有不羁之色。

“能,怎么不能。”

进京那天,我缩在贺平楚怀里,看着漆成朱红色的庄严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贺平楚和褚炳文对视一眼,拍马缓步上前。

已经入秋了,城外枫叶正红,似晕染的画。我想起那晚二人的对话,身上无端生出些寒意。

贺平楚在京城有个宅子,我从此成了大户人家的狐狸,什么都不愁了。

府上有丫鬟天天给我洗澡梳毛,还有厨娘天天变着法给我做点心。他们都可稀罕我了,夸我皮毛顺滑有光泽,是只顶漂亮的狐狸。我被他们养得特别好,在贺府上待了几天,我就觉得我变重了。

但有时府上的好日子待腻了,我嫌无聊,就会假装跑自己出去,然后化成人形在街上溜达。头几次府上的丫鬟还会心急,以为我不见了,后来见我每日傍晚准时回家,也就不在意了。

京城每条街都很有意思,我逛一整天都不会腻。新奇的东西也多,我想买就买,想玩就玩。这次我用的可不是假银子,我知道贺平楚的银子都放在哪,顺手拿过来很容易,反正他也不在乎钱,从来不算帐。

有一次我出门闲逛,偶然看到了贺平楚。

那日他进城后就去被叫去见皇帝,在宫里待了一整天才回家。他事先叫人把我送到府上,我不知道他和皇帝商量了些什么。

不过回来后没多久他接了道圣旨,好像是升官了还是怎么的,我不大明白。他也不喜不怒的,一切如常,我看不出什么端倪。

自那之后他就常常不着家,似乎是常有应酬,今天这个帖子下过来请他去喝酒,明天那个帖子下过来请他去吃饭。回来的时候常常已经是深夜,他倒头就睡,翌日一起来就又出门去了。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我疑心他都忘了我这只狐狸。

而此时这人正坐在酒楼二楼,斜倚着栏杆,一只手端着酒杯,胳膊肘悬空出去,与周围众人高声谈笑,好不快意风流。

楼上还传来歌舞之声,靡靡之音,听着就不像正经曲子。

我心里有苦说不出。

自从跟着他来了这里,我每天都在想要怎么开口向他表明身份才不会把他吓到,还要担心他会不会请道士来抓我。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急得抓耳挠腮。

他倒好!天天跟人出去喝酒吃饭,还坐在这里看人跳舞!

我站在下面恨盯他的侧脸,可能视线太灼热,他原本正说着话,突然一顿,低头看过来。

我猛地一低头,遮住脸快步走开了。好在街道狭窄,街上人又多,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他应该看不见我。

说起来,京城很大,鱼龙混杂,什么东西都有,妖也是。

寻常地方可能很少见到妖,那是因为妖都有自己的族群,与人为伍不利于修炼,有时还会惹出事端,因此大部分妖都会生活在山野间。

但京城不是寻常地方。京城虽嘈杂繁华,但位于龙脉底下,多少沾点灵气,且三教九流混迹其间,市井多高人,有些部族也会选择在这里历练。

这天我就遇见了另外两只狐狸。

我虽法术不精,但好歹还是能闻见同类的气味。彼时我正在糖人铺子前等着老板做我的那一份,忽然闻到熟悉的气息,回头一看,一男一女正从我身后经过。

我先是呆愣了一会,随即喜出望外。到人间这么久,我还是法地与他唇舌交缠。

贺平楚攥住了我的肩膀,那力道让我吃痛。但我固执地不肯松口,捧着他的脸忘情地汲取他的气息。

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我才放开他,唇齿分开时牵引出一条银丝。我扶着他的脖颈,脸上有些热,着迷地看着他。

贺平楚不见狼狈,但气息有些乱,神色有些复杂地望着我。我看着他的模样,突然觉得十分畅快,乃至于哈哈笑了起来,更热切地凑上去,搂着他的脖子大声宣布:“这下我们也亲过啦!”

我太兴奋,一时没注意,把矮桌带得向贺平楚那边倾斜过去,砚台骨碌碌滚下去,墨水顿时泼了他一身。

我“呀”了一声,连忙松开他爬起来,扯过绢布在他身上拼命擦拭。贺平楚则是坐着没动,沉默地任墨水在他身上晕开,染黑他的白袍。

我见他不说话,也不责备我,就开始得寸进尺:“你既是与我亲了,那你也要喜欢我。今后不许再与旁人亲了,尤其是那个苏南庄。行不行?”

其实若真要这么说,按照先来后到,他也是先同苏南庄亲的。可我偏要不讲理,非要让他允了我不可。

我抬头去看贺平楚,他也正低头看我,脸侧颧骨微微动了动,说:“我不喜欢苏南庄。”

我一愣:“什么意思?我可是亲眼看见你们亲在一块。”

“亲一下不算什么。”

我更傻了:“那我们刚刚亲的也不算什么?”

“对。”贺平楚后撤一些,这就要起身了:“你以后也别再胡来了。”

我还呆愣着,傻傻地看着他站起身,眼看着就要走到门边了。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愤怒,和当头被人打了一棒没区别。

我迅速爬起身,追上去挡在他面前,将他往墙壁上一推,死死地压着他不放,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凶狠地问他:“亲了还不算,那要做什么才算?你说,”

贺平楚被我压着动弹不得,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不上是不是被气的:“你就非要缠着我不可?你是妖,少说也有百年的光景,就非要吊死在我身上?”

我死死盯着他:“没错,我就是非要吊死在你身上。”

在某个瞬间,我看见贺平楚眼中闪过一种异样的情绪,却捉摸不住,还未等我分辨出便已消逝。

我想贺平楚常常像是风,平静地吹过你,抓不住也留不住,风声止息时只余怅然。

可风也有他暴虐的一面,永远藏在春和景明的表象之下,阴风怒号是他,墙倾楫摧是他。就算可能会被伤得体无完肤,可我就是想亲眼看看狂风能将我撕裂到什么程度,执迷不悟,死不悔改。

我把我的决心都写在眼里,珍重地捧给他看。他沉沉地望进我的眼睛,缓缓启唇:

“去把门关好,我来告诉你怎样才算。”

屋外艳阳高照,鸟雀叽叽喳喳,衬得室内愈发幽凉安静。但饶是如此,室内温度却极高,灼得四肢百骸都颤栗着。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关好门后贺平楚低声说了一句“去床上”,我就晕晕乎乎地处在了现下这般境地。

我斜倚在床头,面红耳热,头都不敢抬。而贺平楚正俯着身,修长的手指勾开我腰间的层层衣带,接着大手拨开布料伸了进去,微凉的指腹触碰到我的皮肤。

这凉意与我身上高温相撞,激起一片疙瘩。我没忍住哼了一声,贺平楚停下动作,抬起眸子看向我:“你可想好了。”

我红着脸,不自觉往后瑟缩了些,说出口的却是:“你,你继续。”

贺平楚便没再说话,一只手顺着腰际往下,探进我腿间,握住了那个部位。

我浑身一颤,手指攥住了被褥。贺平楚的手开始动作,一阵阵强烈的快感自我下身流窜开来。我一下下呻吟出声,身子下意识地往前挺着,双手也攀上了贺平楚的肩膀,张着嘴想再去索取一个吻。

这次贺平楚没有拒绝,他接纳了我的唇舌,与我交换气息,同时手下的动作也没停。但很快,他就展示出了他侵略性的那一面。他按着我的后脑,舌头肆意地探进我的口腔,在我内壁上颚搜刮顶撞,还间或在我双唇咬上一口,直吻得我喘不上气来。

我眼角灼热,急促地喘息,口中的触感过于强烈,身下的快感又一阵阵冲击着我,让我毫无招架之力。我闭着眼,唇舌都被占据,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别”,还带着软绵的哭腔。

贺平楚也许是听见了,终于肯松开我的嘴,但手下却没停。我双腿已经完全软了,只能感受到贺平楚那双覆着薄茧的手在我茎身上不停地动作,刺激得我合不拢腿,既舒服又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我那根东西终于跳了跳,接着就泻在了贺平楚手里。我“啊”了一声,顿时瘫软下去,倒在他肩上不住地喘息。

贺平楚一手搂着我的后背,一手接了我泻出来的东西,指尖沾着就往我身后探去。微凉的液体与他的手指一同触碰到我的臀,我腿根一紧,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将他的手指避开了。

贺平楚的手覆上我头顶,似轻轻抚摸,声音有些低哑,但听起来仍是冷静的:“后悔了?”

我抬头看向他,几乎是撞进他的眸子里。那双褐色眸子平日里总是瞧着疏离,而在此刻却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剔透的琥珀,又像醇香的美酒,轻易就让我沉醉了。

我放松了些,摇摇头:“不后悔。”

贺平楚便继续动作,手指在那入口按压揉弄片刻,稍稍刺入一些。

这触感有些怪,但我可以接受。他的手指渐渐深入,借着那点聊胜于无的润滑一寸寸挤压进我的隐秘之处,每当进不去时便停下来让我适应。

等到凸起的指节进入时,我才感受到几分痛意,低低抽了口气。贺平楚停下动作,低声问:“疼吗?”

我摇摇头,复又抬头在他唇上细细啜吻,好分散些注意力。那指节进去了,越进越深。接着又是第二根手指,然后是第三根……

他的手指开始在我体内抽插,或深或浅,不时问我痛不痛,我只是摇头。疼痛倒是不甚明显,但这滋味着实奇怪,我从未想过这无人造访的后穴竟能容纳其他东西,也其实并不太明白这么做的用意。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某些滋味渐渐就浮出水面了。我后穴中手指的进出越来越畅通无阻,我也渐渐有了快感,虽不如贺平楚抚摸我前面时来得强烈,却也是另一番不同的感受。

我渐渐呻吟出声,贺平楚听见后低笑了一声:“舒服?”

我羞得不行,偏又抵不住本能的反应,一面低喘一面埋首于他衣襟,只露出通红的耳朵。

贺平楚又弄了片刻,突然将手指尽数抽出。我意乱情迷,迷迷糊糊中觉得后穴十分空虚,甚至下意识抬臀去挽留,却徒劳无功。

我有些不满地抬头,瞪着一双迷蒙的眼,委屈巴巴地看着贺平楚。

贺平楚有些好笑地摸了摸我的眼尾,也解开自己的衣带,将衣物向下拉扯,露出自己粗壮狰狞的阳具:“换这个。”

那物什已经抬起了头,尺寸可怖,缠绕着青筋,顶端分泌出些许液体。

先前他中迷药时,我曾见识过,但当时只是随便舔了舔含了含,虽说口腔内也酸涩不堪,下颚都快脱臼,但也没觉得有多害怕。

但此刻,它可是要从我后头进去……我有些不可置信地伸手碰了碰,将它与方才的三根手指比了比,感受着它骇人的硬度,心里有个颤抖的念头:这玩意……真进得去?

贺平楚又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我一个激灵,将心里的念头驱散。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我怎么能就这么反悔。这次不做,说不定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贺平楚可不是次次都这么好说话。

于是我说不后悔,还像那夜一样,俯下身伸出舌尖舔了舔。

贺平楚也喘了一声。这次他是清醒的,大概也回想起那天的事,有些不自在,没让我含太久。

他让我躺在床上,拉起我一条腿,看着我的眼睛,扶着茎身缓慢刺入。

我们都衣裳不整,头发散落,显得狼狈。我眼里大概是燃烧着强烈的欲念,那欲念也烧到了贺平楚身上,让他也在这方寸间乱了气息。

他胯下之物方才经过我的舔弄,已经又胀大了好几分,愈发显得坚硬如铁。只不过进入了一个头,我便觉得痛感汹涌而至,后穴隐隐有撕裂之势,一时间脸色煞白,却硬生生忍住了没喊出声。

贺平楚进入后觉出受阻,便没有硬闯,退出去一些,开始浅浅地抽插。

我也努力放松,尽力平缓着呼吸,待到适应些后便说:“好,好了……”

贺平楚闻言便又刺进去,这次要顺畅了些,茎身进去了一大截。我感受着那东西带来的强烈触感,觉得像有一根棍子捣进了我的体内。贺平楚的模样看起来也不好受,皱着眉抿着唇,额头上渗出些汗珠。

他一寸寸抵入,反复进出,最后终于整根没入。完全进去时我闷哼一声,他也呼出一道炽热的鼻息。疼痛已经缓解不少,不适感依旧强烈,但我们终于完全交合在了一起,如榫卯般紧密契合,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充斥着喜悦。

贺平楚开始动作,抬着我的腿缓慢进出。后穴渐渐开始适应,不适感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升起的快感。欲火再度被点燃,呻吟声再度在屋内响起。

我渐入佳境,贺平楚动作也越来越快,撞击的力度一下比一下大。我仿佛置身于湍急浪流中的一叶扁舟,在床上摇来晃去,唯一固定住我的只有在后穴内进出的那一根粗壮茎身。

外边艳阳高照,我们却在白日宣淫,衣带四处散落,喘息和呻吟交织,躯干紧密缠绕在一块。

我后穴中有一处地方尤其怪,每次被擦过时都会引起我全身的颤栗,让我徒然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贺平楚使坏,发现之后就可着那一块地方顶撞,逼得我全然恍惚,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次次被抛上云端,又被拉扯着回到地上。贺平楚正掐着我的腰狠狠撞进最深处时,房门突然被敲了敲,接着传来丫鬟的声音:“将军,用膳了。”

我正在失神,听了后没反应。贺平楚也没回应,胯下动作没停,在我体内借着颤抖的余韵摩擦过我的内壁。

丫鬟等了片刻,又敲了敲门。我清醒过来,顿时有些慌张,看向贺平楚。贺平楚却不管不顾,抽出一截后立刻又是一记深顶。

“啊——”

这次我没忍住,一声呻吟立刻从口中溜出。这一声叫得实在太大声,门外正敲门的丫鬟手一顿,立刻就跑开了。

我又羞又气,委屈地瞪着贺平楚,就快要哭出来。贺平楚低笑一声:“怕什么,这是在我府上。”说着又把我狠狠贯穿。

这场情事不知持续到了什么时辰。待到贺平楚终于泻出,我已是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待到屋内热度降下来,窗外透进的光线都黯淡不少。

贺平楚穿好衣服,出去叫人打了一桶热水来,扶着我坐了进去。

头发尽数被打湿,如黑色细蛇般蜿蜒在肩背上。我趴在桶边沿,被热气一冲更觉得疲惫,勉强把眼睛睁大,看着面前的贺平楚。

贺平楚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迎上我的目光:“看什么?”

我说:“你同我做了这种事,是不是承认了你也喜欢我?”

贺平楚眼神倒是不躲不闪,可也不说话,眼里看不出情绪。

这反应虽是在意料之中,我仍是觉得气馁,愤愤地嘀咕了一声“不守信用”,往下一沉把头埋进水里。

我憋到极致才重新“哗啦”一声钻出水面,有意把水溅在贺平楚身上。我喘了两口气,换了个问题:“你以前同别人做过这种事吗?”

不等他回答,我又补上一句:“同苏南庄做过吗?”

这次贺平楚倒是回答了我:“不曾。”

短短两个字就让我快乐起来。他只和我做过这种事,证明我在他心里是特殊的。就算他现在不肯承认喜欢我,但我多问几遍,指不定哪天他就肯了。

于是我得寸进尺,朝着他张开手臂,笑得嚣张:“抱我出去。”

贺平楚倒是没拒绝,手往桶中一捞就把我打横抱了起来,袖子全部浸湿了也不在意。

他拿过一旁的衣服,往我身上一卷就要这么带着我出门,我连忙出声阻拦:“慢着慢着!”

贺平楚眼底迅速掠过笑意。他还要装模作样地问:“怎么了?”

我轻咳一声,说:“你放我下来吧。”

他便把我放下来。我背对着他穿好衣服,整理好自己,转过身说:“好了。”

贺平楚点点头,走上前拉开房门,夕阳的红光便映在了他脸上。

他看了看天色,说:“厨房大概已经在做晚膳了,你饿的话就先去找点糕点吃。”

我确实饿了,就直接往厨房去。

路上又碰见了苏南庄,他又拿着水瓢在院子里。我本来没看见他,是他叫住了我。

我回头一看,他的目光在我湿漉漉的头发上停留了片刻,微笑道:“下午好。”

我也回了个“下午好”,继续往厨房走。办那事太花体力,我心心念念的只有厨房的山楂糕。

我还记着死婴的事,每天都往外跑,四处打听。

白天基本上是在外面晃悠,吃饭时才回贺府,晚上偶尔会去书房骚扰一下贺平楚,问他几遍“喜不喜欢我”。

每次我一这么问,贺平楚就装哑巴。但我不着急,我觉得他吐出那两个字是迟早的事。

如此过了两日,没人去报官说死的孩子是自己的。到了第三日,云隐也从城外回来了,他也一无所获。

我们三人坐在客栈,正毫无头绪,突然听得外边又是一阵喧哗,嘈杂声中有人似乎在高喊着什么“抓住了”。

我们三人赶忙下了楼,见大街上人流涌动,都在往衙门那边挤。符念随手拉了一个人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脸上满是看热闹的兴奋:“城东有个女人把她丈夫杀了,被扭送官府啦!”

“杀夫?”符念看向我们,道:“我还是头一次在京城听说这事。”

“反正这死婴的案子也没头绪,不如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我没意见,云隐不怎么乐意,也被符念拉着走了。

我们三人中数符念个子最高,他走在最前面,边上的人还没碰着他,就被他推到一边去了。

不时我们到了衙门,里头正跪着那个杀夫的女人。堂上之人一一问她:“姓甚名谁?所杀之人为谁?因何杀人?”

女人头发蓬乱,背影单薄,不管怎么问,她一言不发。

堂上所坐官员一拍惊堂木,正欲再问,一旁有人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那官员一听,顿时对那女人道:“你半年前还诞下了一名幼子?现在何处?”

女人本低头不语,如一块木头般纹丝不动。听了这话,她却突然抬起头,桀桀地怪笑起来,又骤然迅速往前爬出两步:“死啦!也死啦!”

一旁迅速有人冲上去将她按住,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干枯的四肢疯狂地挥动着,犹在尖锐地大笑:“死啦!都死啦!”

我心觉不对,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些死婴。一看符念和云隐,他们也都紧皱着眉。

周围的百姓开始指着女人说“疯子”,那官员也被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又是一拍惊堂木:“幼儿是怎么死的?从实招来!”

女人哈哈大笑着疯了一阵,突然又像被抽干了力气,低下头趴地上不动了。片刻后她才抬起脸,从我的角度,能看见她嘴角高高扬起的弧度。她歪了歪头,平静道:“我杀的呀。”

这夜月华很淡,如水光般浮动在地。趁着夜色,我们三人进了监狱。

云隐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粉末,从背后对着人一挥,那些狱卒就挨个倒下了。云隐路过他们,还要面无表情地向他们说声“罪过”。

我们找了片刻,找到了白天那个女人。她杀了两个人,两日后就要在午门处斩了。在那之前,我们要问她一些事。

她的头发比白日里更乱了,遮住了大半张脸,我们费了些功夫才认出来。她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眼神呆滞,分明年纪也不大,却憔悴得吓人。我上前敲了敲栏杆,对她喊:“姑娘,姑娘?”

我连着喊了好几声,她才缓缓抬起脸,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轻声说:“别害怕,我们就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女人沉默片刻,动了动腿,一只手抠着地上的稻草,开口时已经不像白天那样疯癫,声音里充斥着疲惫:“问我为什么要杀那个男人?为什么杀我的孩子?”

她如此直白,我倒是不知该怎么问了,觉得有些难为情。

符念倒是不在乎,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

女人笑了一声,说不清是不是嘲讽。她突然将双手撑在了地上,就着四肢着地的姿势向着我们缓缓爬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在我们身上扫视,嘴里低声念叨着:“你们……都想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她的手渐渐攀上了栏杆,借着力道缓缓站起来,和我面对着面:“我看起来……很可笑……是不是?”

我有些怕她的手会突然抓到我脸上,强忍着后退的念头。符念倒是不怕,看着她低声说:“我们没有笑话你,我们只想知道,三日前发现的那五具死婴里,有没有你的孩子。”

女人一怔,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连身躯都颤抖起来。半晌她才缓过来,抚过自己的头发,露出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惨白的一张脸,笑眯眯地看着符念:“有啊。”

她像是在讲什么好玩的事,高兴地说:“你看见那些尸体了吗?其中有一个,脖子上,就是这里,”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脖子,“有一小颗红痣。很小的,要仔细看才能看到。”

她突然扯着栏杆一跳,脑袋“嘭”一声撞在栏杆上,脸拼命往符念身上凑:“你看见那颗痣了吗?”

她不顾自己被挤压的脸,咯咯笑着:“那是我的女儿!”

符念一皱眉:“你把她勒死了?”

“废话,”女人的脸色突然沉下去,又突然笑开来,“不然还能有谁?”

“我亲手把她勒死的呀,用一根麻绳,在她的小脖子上缠了一圈。但是我又怕她疼,所以又缠了一圈。麻绳粗一点,就不容易疼。然后我就用力拉呀,可是孩子突然哭起来,我就开始哄她,说宝宝不哭,宝宝不哭,把她哄好了。我又开始拉绳子,可是她又开始哭……”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看着她活灵活现的表情,身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最后她终于不哭了,我一看,她已经没气啦。”

云隐摇了摇头,低声道:“稚子何辜。”

女人不笑了,阴沉地看着他。

我忍不住插嘴:“你为什么要这样痛下杀手,她怎么说也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想到符念对我说的岭南村中的事,“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孩,你觉得女孩不如男孩,所以要杀她?”

“你放屁!”女人突然大吼,唾沫都差点喷到我脸上。她情绪激动,拼命抓着栏杆摇晃:“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符念伸出手臂横在我身前,示意我后退,问道:“既不是为此,那是为何?你不愿说,我们难免会误会。”

女人伸出手要抓符念的脸,却怎么也抓不到。她撕心裂肺地嚎叫了片刻,突然间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你懂什么!你们这些男人懂什么!女子在这世间活着有多不容易,你能体会到几分!我不过是想让我女儿免受些罪,你们又懂什么!”

她这话一出来,我顿时怔住了。

我从前不懂生死,觉得不过寻常事,不足挂齿。后来孟尧光对我说“死生亦大”,没什么比命重要,这道理我才学会不久。我在绵上县见到的那些伤员,我初时不懂他们为何那么不甘,后来才知他们死前都放不下留恋之物,或是亲人或是爱人,尘世种种难以割舍。

可是眼前的女人跪坐在地,哭得那样伤心。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以期能让她少受些苦。“死”在女人心里,仿佛是一种解脱,“生”反而成了苦痛。

我彻底糊涂了,越来越搞不明白生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愣愣地站着,符念沉默不语,云隐开口道:“你定是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委屈。心有不忿,说出来会好受些。若是不嫌弃,贫道愿闻其详。”

女人抬起脸,脸上蜿蜒着几条泪痕,在如水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她看着云隐,渐渐止住了自胸口传出的悲鸣,片刻后缓缓开口:

“……我自幼丧父,家中贫苦,从小就要替家中干活。上有兄长,言之凿凿要高中状元,却将家中拼命挤出来给他科考的银子都用作了花天酒地。母亲替人捣衣为生,日日累得昏天黑地,知晓后活活被气死。兄长于是把我嫁出去,好拿我的彩礼。我抵抗不过,早早就作了他人妇。

“嫁过去之后,我本是安慰自己嫁便嫁了,离了兄长,兴许日子还能好过些。哪没想娶我那人也是个畜生,整日里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还要靠我养活。不仅如此,他对我也是颐指气使,我不从,他便拳打脚踢。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我受不住了,本想偷偷跑走,却就在这时知晓自己怀了孩子。

“怀了孩子,我想自己跑不了了,孩子不能跟着我颠沛流离呀。我还想,有了孩子,丈夫该对我好一点了,这是他的亲骨肉。他不疼我,也该疼疼我们的孩子吧。

“可是没有,没有。他还是照旧,有一次喝醉酒还一脚踢在我肚子上,我痛地在地上起不来,他指着我哈哈笑。生下孩子后,他一看是女孩,指着我就开始破口大骂,骂我没用,生了个没用的累赘。

女人双眼空洞着,陷入了漫长而灰暗的回忆:“我为着孩子,又忍了他半年。直到五日前,我用菜刀将那畜生剁死,然后,将我女儿勒死。”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额头抵着栏杆,轻声呢喃:“我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我的女儿,她怎么能步我的后尘……”

她苦笑起来:“说出来你们大概不信,我才二十一呀。”

她伸出自己宛如垂暮老者般干瘦枯槁的手,举到我们眼前,笑着笑着就流出了泪:“这是二十一岁姑娘的手啊。”

半晌后,云隐低声道:“你委屈了。”

女人看向他,目光里含着感激。云隐却话锋一转:“——可世间除去病痛疾苦,也有许多美好之事。兴许你女儿将来会如意顺遂,也未可知。”

女人一怔,急急打断他:“胡说!你怎知她不会和我一样吃尽苦头,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我做这个决定是为她好,脱她于苦海,杀孽由我背,她不会怪我,去了阴曹我们还做母女……”

一直默不作声的符念此时突然道:“生亦何苦,死亦何哀,万般皆命数。万千生灵来到世间,自是要体验一番人间苦乐,经年回首后去留随意,旁人又凭何替他做决定?就算她是你女儿,你这么做,也未免太过。”

女人再度嘶声尖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她是我女儿!你不懂!你不懂!”

符念摇了摇头,说了声“我去外面看看”,就径直往牢狱出口处走去。

云隐安抚女人:“他没有恶意,你先冷静。”

女人闭上了嘴,但方才眼里的感激已经荡然无存,此刻正用充满仇恨的一双眼瞪着我们。

云隐开口道:“不论如何,你已经做下这个决定,往事不可追。旁人无法感同身受,也的确不好随意评判。我最后只想问你一件事,今夜之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

女人警惕地看着他,他顿了顿再度开口:“你一直觉得自己命苦,但半年来从未动过杀婴的念头,直到五日前才突然如此。是什么让你忽然起意?或者说,是谁让你杀死女儿的?”

“是不是一个黑衣人?”

女人眼神一震,在刹那间被我们捕捉到。

云隐点点头:“我猜对了。那么,是那个黑衣人给你麻绳,让你勒死自己的孩子,再将尸体交给他?”

女人偏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隐还是点点头,没什么表情:“你不愿意告诉我,兴许是因为那人嘱咐过不许将他说出去,这无妨。”

“只不过,”他平静地看着女人的侧脸,“在城东被发现的死婴共有五具,没有被发现的兴许更多,那黑衣人找到的绝不止你一人。你难道从未想过,他为什么要来劝你们杀掉自己的孩子,又为何要将你们孩子的尸体带走?对了,你大概不知道,那黑衣人不是人,大概是个邪修。”

听完最后一句话,女人的眼睛倏然睁大了,连眼球中的血丝都根根分明。说不上是惊惧还是别的什么,她死死盯着云隐,嘴唇剧烈地颤抖,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邪修……邪修能用死婴做什么?”

“兴许是炼尸,兴许是化丹,”云隐一板一眼地说,不顾女人的眼睛越瞪越大,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去替你问问他。”

出了牢狱,外面的月光已经很淡了,月亮浅浅一弧挂着,天边已经隐隐现出了鱼肚白。

符念背对着入口抱胸站着,听到动静回头一看:“问出什么来了?”

云隐道:“来找她的黑衣人自称‘明公’,左手似是天生残疾,只有三指。‘明公’劝她杀婴后说是要替死婴‘度化’,将尸体带走。走之前她问了一句要将孩子葬在何处,‘明公’说城外三百里巨树下。”

符念皱皱眉:“这地点可信吗?”

“一去便知。”

符念便没再问,但也没动作。云隐看他一眼:“走吧。”

符念还是站着不动,清了清嗓子:“那个……她,还好吗?”

云隐没说话。我委婉地说:“不太好。”

女人说到后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被骗,言语颠倒,神志不清,看着已像是半疯了。我们走时,她还在身后凄厉地叫着“女儿”,一声声往我耳朵里钻。

符念点点头,抬腿往前走去:“走吧,去找找那城外三百里巨树。”

沿着云隐那夜撞见黑衣人的道路出城,一路往西,走出约莫三百余里,当真在茂密林中见到了一棵巨树。

隔着一段距离,我将那大树左右观察一番,但见这树除了长得高大些,似乎没什么格外特别之处。待到走到近前,我才觉出不对来,这树生成这般模样,少说也有几十年,树干上却连一株藤曼都无,怎么看怎么突兀。

符念走上前拍了一把树干,哼笑一声:“拙劣的障眼法。”

云隐甩了甩拂尘,口中默念几声,大树四周顿时浮起墨黑符文,不怀好意地往我们三人身上涌动。符念手指一动,符文便尽数溃散,眼前大树顷刻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山洞,深处幽幽地泛着绿光。

“来者何人?”洞中传出一道细细的声音,接着隐隐现出一道女子的身影,身段窈窕,看不清面容。

“妖女,”云隐道,“还不速速现形。”

那女子轻笑一声,声线飘渺如云。她缓缓从洞内走出:“道长说笑了,我哪里是妖?分明是个普通女子,无家可归,暂且栖身在这洞中。”

她渐渐现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站在那儿便像是入了画。

符念上下打量她一番,小声嘀咕:“虽然的确不是妖,但这看着也不像人吧。”

云隐没有废话,直接对她说:“‘明公’与你是何关系,你们骗人杀婴将尸体用作何处,你如实道来,我姑且免你死罪。”

女子不言不语,依旧笑得妩媚。

云隐道:“那便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说罢,他手中拂尘冲着女子面门甩去,女子往后一仰躲过,紧接着对云隐拍出一掌。

他们你来我往,片刻间便过了几个来回。符念对我说了声“好好待着”,就上前加入了云隐的阵营。

我知道自己没本事,就不上去拖后腿,在一旁老实站着。他们三人打了十几个回合,那女子渐渐占了下风,反应越来越迟缓,顷刻间就挨了好几掌,被震得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

云隐看她似乎没了力气便收了手。符念多打了一掌,将她打得飞出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才道:“最后问你一次,你们在用那些死婴做什么勾当?”

我看战况差不多了结束了,便朝那边走过去,可无意一瞥,却看见那女子将脸转向我,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我心知不妙,却在对上她眼睛时仿佛被摄了心魄。她的眼睛散发出幽紫的光,似乎有两个漩涡在她眼底旋转,逐渐上浮,上浮。

我眼前逐渐出现幻象,无边无际的白色占据了我的脑海,伴随着一阵彻骨又清冽的寒气。意识恍惚中,我只听见符念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雪,好大的雪。

下得这样大,柳絮似的,厚厚地铺下来。什么都被盖住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间只有一片亘古的白。

这是哪里?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头发披散,只着一身白袍,没有鞋袜,双脚踩在雪中,冰凉的雪一直没到我的小腿。

我在做什么?

怔仲了片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是要赶去救一个人。

对,我要救一个人,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杀他!快要来不及了,我要尽快……尽快……

我心急如焚,在雪地中向着前方飞奔起来,长袍被雪水浸湿,变得越来越沉,死死地拽着我。感官在某一刻突然回笼,我被一阵强烈的心悸冲击到几欲向前栽倒在地。

我踉跄了一下,强忍着继续往前跑,右手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正在被一把利刃刮绞,一阵一阵的剧痛直冲入我脑海,折磨得我浑身颤抖。但随之而来的是比疼痛更浓郁的恐惧,铺天盖地地涌过我,吞噬我。

我拼命地向前跑,一步都不敢慢,脑海中只充斥着一个念头:我要救他,要救他,不能让他们杀他,不能……

我要救的……他叫……他叫……他叫什么?

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

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我把他忘了。

眼角传来刺痛,有泪水涌出。我险些被击垮,却仍带着疼痛、恐惧和绝望,一刻不停地向前飞奔。冷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把仅剩的一点热气全部带走,我浑身麻木,唯有双腿还在不停地交替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漫无边际的纯白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

我朝着那个黑点跑去,心底不可名状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我想跑得再快点,却仿佛在梦里千百次预知了结局,有一个念头在角落里蜷缩着,小声地劝我不要过去。

我终于还是离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我颓然跪坐在地。

我还是慢了一步。

在我身前两步远,白雪被染成蜿蜒的深红,一条一条四散着,蔓延着,从四面八方,连接着中心那个人。他一身黑衣,笔直地站着,双手被吊在玄铁铸成的高架上,头颅低垂,连发丝都一动不动。

他不知站了多久,肩上头上已经覆了一层雪。我双腿已经没有力气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只能爬上九层石阶,爬到他身前。他的脚下全是血迹,血水积聚之处,大雪落之即化,天地苍茫间,唯一可见的只有他身上的黑与脚下的红。

我抱着他的腿缓缓站起来,拂开他的长发,露出他的脸。

尘封已久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

仙气飘渺的九重天阙,有人摘了王母的仙草来给我吃,笑得肆意张狂,说没人能抓住他;草木葱郁的原野上,有人带着我又跑又跳,说只有和我在一起才真正觉得快乐;人声鼎沸的闹市中,有人捧着我的脸,褐色眸子温柔得让人沉湎,说想看我为他十里红妆。

可现在这个人死在我眼前,双眸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对我说话了。

我想起来了,他叫非喑。

非喑!非喑!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拼命地嘶吼咆哮,抵着他的额头嚎啕大哭。原来“死”竟是这样的,从今往后我再也见不到他,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温度,再也无法牵着他的手,听他说喜欢我。

我哭了三天三夜,大雪停了又下,淋了我们满身,我抱着他不松手,仿佛披着同一片雪便又能相近几毫。

眼泪流干了,紧接着是血从眼眶中流出。我已经快要看不清他的脸,用手去擦眼睛,擦了满手的血,又不小心沾到他脸上。

我能感受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非喑的死带走了我的一部分,而我愿和他一同消逝。我把他从玄铁上解下,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像从前那样闭着眼睛枕在他胸口,静静地等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可就在我意识彻底溃散的前一刻,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在我脑海内响起:“涂山谈竹,你可记得你们九尾天狐一族以尾换命的秘术?”

是谁?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我哭了太久,嗓子已经哭坏了。

那人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言语,我脑海中重归寂静。

可一石激起千层浪,我再难平静。九尾天狐以尾换命,确有其事。百年生一尾,一尾抵一命,可那是对凡人而言,从来没有过天狐将尾巴用于救神仙。

我抚摸着非喑的颈侧,他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他已经仙陨了……我的尾巴对他而言,能起作用吗?

三四条定然不够,或许要五条,六条,七条……我共有九条。

我心底现出这个念头,突然颤栗起来。或许,或许我是能救他的,只要把我的尾巴全部都给他,九尾一起,或许神仙也能救!

我欣喜若狂,紧紧地抱住非喑,身后现出九尾。我修炼千年,那九尾遮天蔽日,在雪中招摇。

我用手指仔细描摹非喑的眉眼,无声催动秘法。大雪骤然停止,狂风刮起飞沙走石,群山隐隐有崩裂之势。我吐出几口鲜血,浑身剧痛,是那九条尾巴正在与我分离,牵动我周身经络。

“以我九命,换他一命。”

此法若能成功,我死而无憾。

卷一完

大雪……奔跑……残血……黑衣……断尾……

我眼前好像一直在重复着这些事。非喑一次次死在我面前,我一次次哭出血泪。我已经快要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言攸。”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和我残存记忆中非喑的音色如出一辙。漫天的大雪停滞了一个瞬间,但紧接着就以更快的速度落下来。

我伏在非喑胸口,摸着他冰凉的手腕和不再跳动的脉搏,有些茫然地睁着眼。瞳孔被干涸的血迹覆盖着,我什么都看不分明。

“言攸。”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愈发清晰起来,像穿透了什么东西进入我耳中。我仔细听着,禁不住颤抖起来。不会错的,这就是非喑的声音。他没死,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周遭群山突然开始扭曲崩裂,青灰天空出现一个裂口,大雪下得急如暴雨,顷刻间将我埋在下面。我被一阵剧烈的眩晕感击中,耳中传来震耳欲聋的嗡鸣声。远处传来朦胧的杂音,像是水声,又像是雷声。我有些不真实地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摧毁了。

我睁开了眼。

前一秒我正死死抱着的、失去了体温的人,此刻就坐在我面前,微微低着头,发丝自肩上垂下几缕,看着我问道:“醒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低声唤道:“非喑……”

他又凑近了些:“嗯?”

我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这下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眼前的人不是非喑,是贺平楚。

那场大雪到底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还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我完全分不清。但我更倾向于是后者,毕竟我丢失了一整块记忆。

或许百年前我就叫“涂山谈竹”,曾经有九条尾巴,认识一个叫非喑的神仙,他是我的爱人,死在我面前,我为他哭出了血泪。

记忆里,神仙仙陨后会魂飞魄散,不像凡人一般可以入轮回。而贺平楚此刻就在我面前,那么是我的九尾起作用了?我成功了?

贺平楚是非喑的转世?难怪我第一眼看见他就……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贺平楚,脑中胡思乱想着。

突然贺平楚身后探出一个头:“说完了没?”

我吓了一跳,甚至打了个嗝。符念眨了眨眼睛:“你昏了两天,一直不醒,身上热得能着火了,我们就把你送到这里来,看看他能不能把你叫醒。”

他看了贺平楚一眼,道:“没想到还真的有用。”

我咳了一声,这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说话都像是在往外冒火:“我怎么了?”

“中了那妖女的妖术。她说中咒之人会一直反复经历最痛苦的事,很难醒过来,且她若是死了则你也会死。那妖女以此为要挟,想逼迫我们不杀她。但现在你醒了,她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我笑了笑,问:“那她现在何处?”

“还在那个山洞里,云隐看着她。”符念说到这里笑起来,“而且你猜怎么着?之前那个‘明公’也自己送上门了,现在就和那妖女绑在一起。”

我点点头:“既然我醒了,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把那死婴的事问个清楚。”

我欲起身,动了动胳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贺平楚牢牢扣着。

他坐在床边一直没出声,这会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松开手,道:“你一直抓着床沿,若不是抓着你,你指甲都要掀开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在几个指甲上看见了泛着血丝的裂痕。我摸了摸,却没什么感觉。大概是梦里撕心裂肺的痛感还未散去,掩盖了肉体的苦痛。非喑了无生气的脸仿佛还浮现在我面前,我轻轻吐了口气。

符念这时开口,语气里带着好奇:“所以你到底是梦见什么了?能让你这么难受,是以前发生什么事让你差点丢了命?”

“没什么。”我敷衍他,有些不敢看贺平楚。

我现在脑子有点乱。贺平楚就是非喑,我可以肯定。可他也没有了前世的记忆,甚至或许不是前世,已经过了好几世,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棵槐树下睡了多久。总之,他不认识涂山谈竹。

我简直是陷入了桂花精姜延的境地,甚至赵晋的话也再度在我面前响起:“转世的人还能算是那个人吗?”

我决定先瞒着这件事,不告诉贺平楚。等我把思绪理清,再去好好想想这件事。

我和符念一起去了山洞,贺平楚是凡人,就没跟着我们一起。

到那里之后,那妖女和黑衣人被绑在洞口的石柱上,云隐正站在一旁,看见我之后微微颔首,对我说“醒了就好”。

地上的两人中,那“明公”醒着,正戒备地看着我们。那妖女则是闭着眼,似乎是睡过去了。

符念也看见了,问云隐:“她还睡得着?”

云隐摇了摇头:“是晕了。她施的妖术会让自己受到一半的反噬,中咒人感受到的痛苦越深,于她而言就也是如此。你们来之前的一个时辰,她痛得一直在叫,最后晕过去了。”

符念闻言又看了我一眼,但这次没有多问。

我假装没看见,问云隐:“那他们到底在用那些死婴做什么,你问出来了吗?”

云隐侧过身,示意我跟着他进洞,道:“进去一看便知。”

先前我没能进洞,这会见了里面的光景,觉得这地方怎么看怎么邪门。洞内光线昏暗,正中摆着一个大鼎,其上刻满了乱七八糟的符文咒语。石壁上贴了许多符箓,散发着幽幽的绿光。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堆在一起,我走进一看,竟全是细小的白骨。

我不禁皱眉:“他们把那些尸体吃了?”

云隐道:“那妖女吃了一些,剩下的大部分用作了炼尸油。她从一本禁书上看见了一个秘法,用九百九十九具女婴尸体炼成尸油,再佐以一些其他禁术,好永葆容颜。”

符念在一旁补充:“她原是修仙之人,后来走入歪门邪道被逐出师门,那‘明公’应当是喜欢她,一直跟在她身边替她做事,看见她被抓了跑都不跑,上赶着要来殉情。”

原是修仙之人,却无半点仁义道德可言,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甚至蒙蔽那些母亲诱使她们亲手杀女,实在是罪无可赦。

我问云隐:“要怎么处理他们?”

云隐简短道:“妖女原是修道之人,自是要仙门问斩。”

符念在一旁解释:“就是挑个日子把一些修仙的流派集合起来,清算这段时间里门派中出现的妖孽,集中把他们杀掉,这是他们这些人的规矩。”

云隐点点头,走到“明公”面前,道:“你不是主谋,且对那些母亲有恻隐之心,若是能改邪归正,我可放你一条生路。”

“明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昏过去的妖女,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既是要杀了她,那便连我一起杀了吧。”

云隐也不再多费口舌,点点头道:“我已将讯息发出,不日百家仙门就将齐聚,届时我便将你二人押送过去。”

符念在一旁抱臂站着,远远地看着地上形容狼狈的男人,哼笑了一声:“若是真为对方好,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对方走上不归路。连善恶都分不清,还谈什么情爱,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活该。”

我点点头,问:“那些死婴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想个办法做些什么?”

符念道:“办法已经有了。那些尸骨既是已经被他们糟蹋了,要想一个个区分开也很难,不若就将他们合葬一处,生辰姓名都列在一块。要想知道他们的生辰姓名也不难,只消去地府一趟,找那位好说话的大人,请他让我们看看生死簿。”

我好奇道:“‘好说话的大人’?谁呀?”

符念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样:“这位大人无名无姓,三界常称他‘地府客’,你去了便知。”

我跟着符念到了泰山脚下一处山丘上,他施法触动石壁上的机关,我们面前便豁然出现一处入口。

愈往里走,气温就越低,周遭浮动着幽幽寒气。我们一前一后在黑暗中走了许久,路旁两侧挂满了纸灯笼,低着头行色匆匆的阴差与我们擦身而过。符念带着我一直走到孟婆桥头,在一棵形容狰狞、已经枯死的树前站定。

这树的枝干密密麻麻,却片叶不生,黑乎乎的树干上一圈圈盘绕着人小指粗的铁链,在地府倒是颇为应景。

桥上满脸皱纹的孟婆朝我们笑,符念和她打了个招呼,接着轻轻叩了叩这棵怪树,退后两步十分恭敬地作了个揖:“大人,吾等有事相求。”

过了一会,树上乱七八糟的枝干中传出铁链碰撞的细响,紧接着是衣物的摩擦声。我还在想难道这怪树就是“地府客”,树上就突然落下一个发出幽幽白光的东西。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这才看清楚,竟是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此人通身白到过分,除却一身白衣不说,他脸上也戴着纯白面具,将整张脸遮掩得严严实实。甚至连露出的一截脖颈都苍白如石。

他向符念回礼,道了声贵安,听声音倒是十分年轻。

但随着他一抬手,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双手上都戴着手枷,就连接着树干上那些铁链。随着他跳下树,那些铁链也跟着他掉了下来,逶迤在他脚边。

我心里虽疑惑,但并未表现出来,地府客却仿佛洞悉了我所思所想,顶着纯白面具转向我,道:“戴罪之人,让阁下见笑了。”虽然看不出面具之下的神情,但话里隐隐带着笑意。

我连忙说了几声“不敢”。

寒暄过后,符念就开始说起正事,将那些死婴的事简略说了。地府客认真听完,点头道:“既然如此,是该让那些婴孩有个去处,好告慰在天之灵。我这就带你们去找判官。”

说罢,他就背着手走上了孟婆桥,两条分量不轻的铁链在他身后一路拖着。我们跟在他身后,又穿过了一条挂满灯笼的路,七绕八绕,最后来到了一个大殿,殿前正中悬着一块牌匾,上书“森罗殿”三字。

地府客手上的铁链此刻已经在地上拖了好长一段距离,一头缀在手腕,一头连着怪树,好似有无限长。

他走了进去,喊了一声:“判官!”

里面传来一声粗犷的回应,紧接着一个四方脸、大红袍的人迎出,亲热地朝地府客走过来:“大人找我什么事?”

这判官外形看上去和民间绘图有几分相似,却并不是青面獠牙的可怖相,倒像是个热心肠的江湖人。并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对地府客很尊敬。

地府客指了指我们,笑着对判官说:“想请你帮个忙,给他们看看生死簿。”

判官看着我们,露出几分为难神色:“这……”

地府客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自己翻就行,不用你费心。”看判官神色松了些,又补上一句:“知道你每天忙得要死,明天我帮你做一天事,好让你有空闲出去喝酒,行不行?”

他动作间铁链哗哗作响,但除我以外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判官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大手一挥:“里面请!”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就和符念一本本翻着那些簿子,将那些不足一年、阳寿未尽便去世的女婴一一记下。

地府客就坐在一边和判官聊天,我听了两耳朵,似乎大多时候是判官在向地府客讲些人间的趣闻,地府客时不时应和,似乎听得很高兴。

等我们终于把所有女孩的生辰和姓名都记下,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们将生死簿归于原位,谢过了地府客和判官,就走出了地府。

出去之后,符念突然嘀咕了一句:“我怎么觉着,地府客好像对你格外客气,你们以前认识?”

我十分诧异:“他就只和我说了那么一句话,还戴着面具看不见神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符念摆摆手:“我也说不清,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有些失笑,本想脱口而出一句“我和他自然不认识”,却又突然想到,我原是丢了一份记忆的,说不定我们从前是真的认知,便又硬生生把这话憋回去了。

可是地府客若是真的与我从前相识,也不该像是会有那种反应……我摸不着头脑,便问符念:“那位地府客到底是什么来历?”

符念摇摇头:“不知道。他来历神秘着呢,三界知晓的人本就不多,还都讳莫如深。我只知道他百年前突然出现在地府,也没有正式官职,就在地府里做些无足轻重的差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你也看见了,他手上戴着枷锁铁链,那玩意可不是凡物,实际上是仙器,戴上了就取不下来,还会封印法力。”

“我猜,”他指了指天上,“或许他原是某位那儿的人物,犯了什么大错被贬到地府……可怪又怪在,你看他虽是被锁着,但实际上也就只是出不了地府,在地府里倒是哪里都能去。而且地府里那些阴差啊判官啊的都对他敬畏有加,想必从前不会是个普通的小人物……”

我算是知道了,符念说他不清楚,但实际上已经摸得门儿清了,就差把人家家底都掏出来。他消息倒真是灵通,好像三界里的事情就没什么他不知道的。

但如若他的消息无误,地府客真的曾是“那儿”的人物,那么……他有没有可能会认识非喑?

我又想到梦里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的非喑。我只知道有人要杀他,却不知道是谁要杀他,我得想办法查清楚……

可我又突然想到贺平楚。

那贺平楚呢,贺平楚怎么办?

他现在是个活生生的人,就站在我面前,就在前不久,我们还做了最亲密的事。他到底是不是非喑?或者应该这么问:我能把他当作非喑吗?

那我呢,我又是谁,是一只叫作“言攸”的普通狐狸,还是一只叫作“涂山谈竹”的九尾天狐?

这些念头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非但没有被压下去、渐渐消弭,反而在蛰伏了片刻后再度喷涌而出,搅得我心乱如麻,连自己是怎么回到贺府的都不知道。

贺平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面前,手掌在我面前挥了挥:“魇住了?”

我这才回过神,愣愣地看了他片刻。他挑了挑眉,我立刻逃避般地移开视线,低着头问道:“符念呢?”

贺平楚顿了顿才回答我:“你问那个送你过来的妖?他走了,说他还要去忙,叫你先休息几天。”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语气好似冷下去几分。

待我抬头看他,他唇角的那点笑意也不见了。

我顿时就心慌了,揣揣不安地看着他:“我……”贺平楚也看着我,我却结结巴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就这么诡异地僵持了半晌,贺平楚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送你的。”

竟是一把弓。

比他的那个看上去要小巧些,还雕刻了些许精致的花纹。我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也比他的轻很多。

我更加不知如何是好:“送、送给我的?”

“嗯。”贺平楚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我的弓你拉不动,我索性叫人给你做了一张,恰好今天完工,我就去把它拿回来了。”

他伸出手在弓尾点了点:“你看这里。”

那里刻着字,笔锋锐利,像是贺平楚的手笔,还上了一层金漆。

刻的是我的名字,“言攸”。

我盯着那两个字,像是突然被打开了天灵盖,冷风飕飕往里灌,冻了我一个激灵。像是一场顿悟,那些烦忧在顷刻荡然无存。

我是言攸,他是贺平楚。他活着,我也是。我们前世相爱过,在这一世又走到了一起,命运让我再遇见他不是要我陷在过去里,而是重新给我们一次相聚的机会。

涂山谈竹和非喑只存在于百年前,而我现在爱的人是贺平楚。虽然他还没亲口承认喜欢我,但他心里一定有我。

仿佛山穷水尽后的豁然开朗,柳暗花明的景色让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拿着那张小弓,扑上去抱住了贺平楚,对他说:“我也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我拿出那根桂花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贺平楚又挑起眉,语气平平,却隐隐能听出些没好气的意味:“这是哪家的姑娘送的?”

我笑起来:“你不要乱吃醋。”

我把簪子轻轻别在他的发髻上,欣赏着它在日光下折射出的光泽,说:“我喜欢你才给你戴的,除了你谁都不给。”

贺平楚说,北边战事又起了。

驻守在北边的军队节节败退,朝廷给他下了一道圣旨,让他统兵去平北狄。他平日里只有几个虚衔,这会朝廷才给他调兵。

他说此行远比西南那次更凶险,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回孟尧光那儿。

此时夜已深,我们坐在书房里,他面前摆着北边的布防图。他说这话时我正看着他头上那根桂花簪子。我把簪子给他后,他倒是没有立刻取下来,此刻还戴着。

“我当然是跟着你啦。”我没犹豫,脱口而出。

贺平楚倒也没劝我,只说:“既然如此,你不若先给孟大夫去封信。到了北边战乱之地,信件可就不通了。你把信送去,他便不会担心。”

我倒是没想得这么周全,听了这话连夸他聪明,当即就提起笔写起来。

我一边写,一边对他说:“对啦,我还没告诉你,其实我不是孟尧光的远房表弟,是为了方便才这么说的。”

贺平楚笑起来:“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傻?你是狐狸精,他若是你表哥,岂不是也是狐狸精?”

我撇撇嘴,不服气道:“为什么他就不能是狐狸精?”

贺平楚又笑了片刻,这才说:“我认识他可比你早。”

“啊?”我一呆,看向他,“你们以前就认识?”

贺平楚摇摇头:“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

他似是斟酌了片刻,这才说:“你有所不知,他是十年前张济张太公之子,张尧光。张太公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忠臣,因忤逆了圣上被诛九族。行刑那一天,有受过张家恩惠的义士来劫刑场,一番乱斗,最终却只救下了他。”

我听得目瞪口呆。孟尧光竟有这样的身世,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普通郎中!

“这在当时是轰动朝野的大事。后来朝廷下了通缉令,务必要将他捉拿到底,但最后仍不知所踪。那日我在绵上镇见到他,虽说相貌变了许多,但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我还沉浸在知晓这件不得了的事情的震惊中,下意识问:“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火烛跳了跳,暗下去不少,将贺平楚的脸隐在了阴影里。他缓缓道:“张太公是我敬仰的人,也是我父亲的故友。我贺家得以被网开一面,很大原因便是当年有张家在背后出力。只是张家事发之时我才刚脱罪不久,不过是禁军中一无名小卒,连自身都难保,更遑论是出手相助。”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绵上县一见,‘孟尧光’如今倒也过得安稳,甚好。”

说到这里他看向我,勾起嘴角:“云隐道士找上门来的那天,我没把你交给他,有一半就是看在张尧光的面子上。”

我捕捉到了重点:“另一半呢?”

贺平楚闭上了嘴,不愿说了。

好吧,不说就不说。但我更在意的是孟尧光的身世,这实在太让我吃惊了。

本想在信里问问他,又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我不能去揭他痛处。他从未向旁人提起过此事,便是不想让人知晓。如今朝廷不再通缉他,他也能够安居乐业,往事便休再提了。

我便只在信里写了要去北边的事,在落款前想了想,又添了几句祝福的话。

把信封好口,我突然想起什么,问贺平楚:“苏南庄会不会一起去?”

贺平楚看着我:“……会。”

又补充道:“他是军师。”

“我知道他是军师。”我有点不开心了,“但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亲你,是不是喜欢你?”

我越说越难过:“你还不躲开。”

贺平楚却好似不愿多说,只含糊其辞:“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他也不给我追问的机会,直接将油灯挥灭了:“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翌日一早,贺平楚就忙得脚不沾地了,又是清点名册又是检查武备,连回府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我也没见到苏南庄,或许他也有事要忙。我一个人在府里待了一个上午,下午的时候跑去客栈里找符念聊了会天,然后去看了看他和云隐给那些孩子立的碑。

他们在郊外选了一块山清水秀之地。坟包前的大石碑上整整齐齐地刻了几百名婴孩的姓名和生辰,细嫩的骨葬于其下,石碑旁翻出的泥土还是新的。

来年,这些泥土上或许会长出新鲜的植物,那时这些孩子应该也已经转世投胎了。

我问符念:“投胎是怎样的?她们下辈子能不能有个好命?”

符念说:“要看造化了。她们这一世走得干干净净,生死簿上寥寥几笔就能带过,但后世的命如何,还和她们上辈子、上上辈子有关。若是前世累积够了功德,下辈子直接飞升做神仙也说不定。”

我好奇道:“不管什么人,只有积攒够了功德就能做神仙吗?神仙都是这么来的?”

“神仙也分情况。有的是天生就是神仙,有的是精怪修炼百年千年,行善积德得道飞升。”

符念看着石碑:“凡人也能做神仙,只不过凡人寿命太短,要转世轮回,几生几世才能修来。坊间流传的一些凡人飞升的奇闻,好像纯靠运气,一朝就能飞升,实际上是人家上辈子、上上辈子积来的。”

原来是这样,听起来倒是有凭有据、条理分明。

我又问:“那凡人要几世才能得到升仙,妖却只要一世,岂不是对妖偏袒了?”

符念笑了起来:“这叫什么偏袒!”

“凡人只要一心向善,一世一世地活过去就好了,每一世都在奈何桥洗干净了记忆,每一世都是新鲜的。等哪天机缘一到,立刻就上天。哪怕是哪一世做了坏事,只要其它世做够了好事,一点都不影响。或是横遭变故,突然暴毙,只要守住了那三魂七魄,功德就还留在上面。”

他冲我耸耸肩:“妖却不同,带着上百上千年的记忆,在这世间奔波劳碌,什么都看遍了,活都要活得不耐烦。而且呢,还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稍有不慎死在谁的手里,直接就魂飞魄散了,还谈什么六道轮回,谈什么成仙。”

说得在理。我琢磨了一下,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么,若是妖来不及修炼成神仙便寿终就寝了,便如何?”

“便是入轮回了。但除非积攒了巨量的功德才有得选,大部分妖都会选投胎成人。剩下没得选的,要么入畜生道,重新想办法修炼成妖;要么入鬼道,拼了命去得道飞升。总之,想成仙,就得重头再来过了。”

“就一定要成仙吗?”

“当然,我们做妖的,最终都是为了成仙的。”

符念抱起手臂:“你看人间那么多人拜神仙,上到王公贵胄,下到贩夫走卒,但其实信与不信都无甚差别,因为不管是夸还是骂,神仙都是不会管他们的。神仙待在天上,完全不用去管人间事,只要不犯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受任何约束。”

我愣了愣:“那在什么情况下,神仙会被处死?是犯了很大的错吗?”

符念没有察觉我的异常,回答道:“这个我不算很清楚,但听我姐姐讲过一些。神仙如果做错了事,一般的会封印他的法力,罚他去人间经历一遭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根据犯错程度决定时间长短。”

说到这里他看向我:“神仙被处死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这得是犯了多大的错啊。你是从哪听说的?”

我回过神:“……没有,是我自己瞎想的。”

有那么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符念盯着我的眸子变得异常得细。他在观察我,他知道我有事瞒着他。

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也没有多问,只是说:“据我所知,神仙里面被罚得最重的一个,应当就是地府客。天庭素来看不上地府,觉得里面的阴差相貌都极其丑陋,妖魔鬼怪也都粗俗不堪。地府客被贬到那里,也是天庭千百年来独一个。”

“总而言之吧,”他感叹一声,“神仙会堕转,人鬼能升天,妖魔可轮回。——这天地倒也没那么不公平。”

听起来是很公平。

可若不是天庭,又有哪里的人能杀死一个神仙?我想不通。

算了,想不通便不想了。说好了的,以前的事不提了,至少现在贺平楚还好好的。

我与符念告别,临走前说了要去北边的事。

符念张了张口,我心想他要是还敢说人妖殊途,我就要和他绝交。

但他犹豫了一下,最后只说了一句“好”。

我笑起来:“这次过去,可能就没那么快能回来了。符遇姐姐回京城后,记得替我向她问好!”

符念点点头,冲我摆摆手:“知道了,去吧。”

我回了贺府,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了几天,好为即将到来的出征养好精神。

几日后,贺平楚再次出征。

出发前,他特意抽出空闲教会了我骑马。毕竟此行路途遥远,不能坐马车,又不能像之前一样做贺平楚的马。

好在贺平楚给我找来的马性情温驯,也很聪慧,我没有花很大的功夫,只消一个下午就能骑着马溜溜达达了。

出发那天褚炳文一看到我脸就青了,对着贺平楚敢怒不敢言,压着嗓子低吼:“将军!”他伸手一指我,“这什么情况?!”

贺平楚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他是大夫,能帮忙治治病。”

褚炳文像是牙酸,五官都扭曲了一下,又上前了些:“将军,你不是不清楚的人,你也知道,出征时随身带着外人,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就是目中无人大不敬,若是朝中有人要参您一本……”

“无妨。”贺平楚说得轻快,甚至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参我的本子都快堆成山了,还差这几本?”

褚炳文看了他片刻,脸上神情渐渐松下去,又转头看了看我。我缩在一边,一动不敢动。

他看我时神情复杂,但没再说什么,双腿一夹马侧,高喊一声“驾”,长驱到队伍最前头去了。

我们才出京城没多远。贺平楚走在队伍前部,身前跟着十几万人,长长的一条,在官道上如一条巨龙,一眼看不到头。

所有人一头抬脚前行,尘土弥漫着,在阳光下跳动。已经入秋了,草木开始枯黄,有些折了,垂在地上。

贺平楚突然开口:“他一介莽夫,说话直来直去的,你不要在意。”

我回过神,立刻道:“我知道。”毕竟褚炳文没有说错。我先前没有想到这些,这会倒有些揣揣不安,怕真的给贺平楚惹来麻烦。

贺平楚看我一眼,又说:“我说的也是真的,朝廷的事你不用担心。”说着他坐在马上微侧过身,剑柄指了指身后蜿蜒的长龙:“这里面有你的熟人。”

我回头看去,乌泱泱一片人头,哪能看得出谁是谁。倒是看见了离我们身后不远的苏南庄。我们视线交汇,他露出一个纯良的笑容,我也冲他笑了笑。

我回过头,想了想,猜道:“鱼渊?”

贺平楚笑了两声:“这还要猜?你也只和他熟悉些吧。”

我雀跃起来:“他也来啦!我好久没见他了。”

“等到扎营的时候,你可以去找找他。现在不行。”

我点点头。

但因为天气好,地形也平坦,我们足足走了好几日,贺平楚才下令扎营。

我四支八叉地躺在帐中,累得话都不想说了,哪里还有精力去找人,恨不得鱼渊能自动出现在我面前。但即便是那样,我怕是也只能勉强冲他笑笑,话是说不出的。

我闭着眼睛歇了歇,帘子一动,贺平楚走进来,递给我一个水囊:“喝点水。”

我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挣扎着爬起来,接过水囊喝了几口。

贺平楚看着我的狼狈相,说:“趁现在还没走出太远,实在撑不住的话,你就回去吧。等到下次扎营就该是到了北疆地带了,想回去就难了。”

我摇摇头:“歇会就好了。”又小声嘟囔:“我可是个妖,不像人那么脆弱的。”

贺平楚笑出声:“看不出来。”

我一直躺到了夜里,这下黑灯瞎火的,找人就更不容易了。又不好为了这点小事去麻烦贺平楚,干脆就先算了。

我责怪自己懒,但又安慰自己,反正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晚点再去找也不迟嘛。

正这么想着,突然帐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言攸!”

这不是鱼渊的声音吗!我从床上坐起身,兴冲冲地跑过去,一掀帘子,便露出了后头那张有些稚嫩的脸。

鱼渊的样子一点没变,眼睛亮亮的,高兴地看着我。我喜不自胜,在他肩上锤了一下:“我还想着去找你呢,你怎么还先找过来啦!”

鱼渊笑起来还是显得有些腼腆,他说:“我白天就看到你啦,但是一直在赶路,不能随便和你打招呼。方才一忙完,我就找你来啦。”

说到这里,他笑容好似淡了些,眼神中流露出我无法分辨的神情,似喜似哀,非喜非哀的:“你现在……住在将军的帐篷里啊。”

我本来还没觉得,听他说出来,倒是脸上一红了。他又问道:“你们后来又遇见了吗?”

我点点头:“你们走之后,我跟着也去京城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

我想了想,要对他解释我是个狐狸精,好像也太麻烦了些,索性一笔带过:“总之,我们现在,”我咳嗽一声,“呃……”

“我知道了,”鱼渊眉眼弯弯,“将军是好人,他会对你好的。”

我嘿嘿一笑。他还是笑着,说:“那你也早点休息吧,我还要去整理整理,就先走了。”

“就要走吗?”我试图挽留他,“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你都没讲讲自己,你前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鱼渊摸摸后脑勺,“就是每天吃饭睡觉,天晴的时候练练武,然后和杜哥喝酒聊天。对了,杜哥也来了。”

“他也来啦?”我为他高兴,“那你们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是啊。”鱼渊看着我,“一路上辛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他胳膊动了动,抬起来一些,却又很快缩回去,只重复了一遍:“照顾好自己。”

我哈哈大笑,上前抱住了他:“想拥抱就直说啊!”

他怔了怔,也哈哈笑了起来。

我用力抱了他,旋即松开,借着微弱的火光拍了拍他沾了灰的前襟:“早点忙完,早点休息!”

他点点头,后退几步,冲我挥挥手:“再见。”

我也冲他挥手:“再见!”

他笑起来,转过身小跑着走了。

我们休息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再度启程。

越往北走,吹在脸上的风就越干燥,风里还渐渐夹了沙。气温也低了,尤其是在夜里。好在河流倒是不少,不至于缺水。

我们尽量绕开了城镇,只偶尔会途经一些村庄。路上很少能遇见百姓,一般人看到军队都会闭门不出。

但走到一处时,我明显感受到了这里的不同。先前走过的地方虽也很少见到人,但好歹是有人烟,能看到屋顶升起的炊烟,也能听见犬吠鸡鸣。

但这里却是一片死寂。分明有房屋,却破败,荒凉,周围几里地仿佛无一人居住,连盘旋的飞鸟都不在这里停留。

行进的队伍里也无人吭声,没有人闲谈,一句都没有。只有浩荡的脚步声,愈发衬得这地方寂静如斯。

我们正靠近一座城门,但贺平楚没有下令绕道,似乎准备直接从中穿过。我正想问问他,却先一步瞥见了城墙上高悬的两个字。

襄城。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一股凉意从我的脊椎骨直窜到天灵盖。

这是……贺平楚曾经屠过的那座城。

城门一推就开,队伍缓缓走了进去。

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城内只有破败的房屋、荒凉的街道,没有人。除了呜咽的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贺平楚的脸迎着夕阳的余晖,显得有些不真实。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目视前方,好像他正在经过一片杂草重生的单调原野。

我吞了吞口水,也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强迫自己不去看道路两侧坍塌的屋子。

但是走了没多久,道路中央出现了塌了一半的屋子。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下来,那里不再容许四人一同经过,只能一个一个走。

这会让我们耽误一会,但队伍没有骚乱,依旧尽然有序。贺平楚让我先骑马过去,他跟在后面。

就在我过去之后,右侧废弃的房屋中突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声。我下意识看过去,那里突然传来一声暴喝:“狗贼,你还敢回来!”

话音未落,破风之声便突如其来。一道黑影从屋内射出,直直地刺向贺平楚。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唯独我看清了,那是一支箭,正笔直地往贺平楚眉心去。我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拦:“……小心!”

“啪”一声,是箭被折断的声音。贺平楚在刹那间抽出了腰侧的剑,在那支箭射中他的前一秒将它斩断。

我惊魂甫定,扭头向漆黑的屋内看去。那处的窗户方才被打开了,此刻又被“嘭”一声合上,屋内传来一阵响动。随行的士兵们此刻才反应过来,褚炳文大喝一声:“拿下他!”

士兵们立刻就要冲向那间屋子,贺平楚却抬起手,朗声道:“罢了。”

褚炳文看向他:“将军……”

“许是四年前的幸存者,听声音不过是个少年。”贺平楚摆了摆手,“罢了。”

他对面面相觑的士兵们道:“辛苦你们了,继续赶路吧。”

于是队伍重新归于齐整,继续前行。

我耳朵尖,能听见射箭那人只跑到了屋后,还没有离开。但他似乎暂时不准备再有动作,我便没有出声,只暗暗留意着。

走出一段距离,那少年似乎没有跟上来,我松了口气。

贺平楚这时开口道:“四年前的襄城一事,你可曾听闻?”

我觑着他的神色,老实回答:“听说过一些。”

我心想,这是要对我讲起当年的事情了吗?我觉得他不是如传言般那样残暴嗜血的人,疑心这里面有什么隐情。而方才遇见那少年,他的反应也不像是和这城中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

正当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内幕时,他却提起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关的事:“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从宫中出来,我问你京城好不好。”

我点点头:“自是记得。”

他笑了笑:“你说京城繁花似锦。”

我还是点头。

“但你可知,”贺平楚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这盛世下掩盖的全是疮疤,一揭开就会流脓水。”

他回头远眺,我亦跟着张望。夕阳的余晖洒落这一座空城,古旧木屋被铺上一层澄黄的光,本该是极暖的色调,却因这寂寥而显得分外落寞。

“襄城的百姓犯的是什么罪?向北羌族讨粮。在朝廷看来,这就是大不敬。我们的子民要靠别的国家养活,这说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朝廷要粉饰太平,不能承认自己发不起粮。襄城的百姓无辜,但他们要杀鸡儆猴。把人杀光了,没人敢说粮食不够,没人敢抱怨征税太重。他李氏王朝还是地大物博,还是富饶昌盛。”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不过是恰好能让我听见。可这些话的分量却不轻,一字一句落在我耳中,有如千钧重。

他语含讽刺,继续道:“近些年来,边境战事就没有停过,起义更是频繁,只不过没打到京城去,就让他们觉得不足挂齿。十年前朝中还不乏忠烈之士,到现在贬的贬,杀的杀,显贵的全剩下些鼠辈,朝睹烽燧,则苍黄瑟缩;夕闻议和,则歌舞太平,不堪一用。”

他凑近我,又是熟悉的一挑眉:“你猜,这李家天下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我受他的眼睛蛊惑,良久才轻声问:“你想翻了它吗?”

贺平楚一怔,旋即笑起来,重新在马上坐正:“我可没说。”

我看着他的侧脸,一张被光影切割得极好看的脸。而此刻他正笑着,嘴角翘起,眼角微弯,明眸皓齿,英气逼人。

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像是随便说了什么玩笑话,熊熊的野心被漠然外表包裹着,只在这一刻显山露水。

几日后,我们再度扎营修整。

我照旧躺在床上休息,贺平楚坐在一旁磨剑。

自那日经过襄城后,贺平楚没再说过类似的话,我却时常会翻来覆去地想起。

此刻我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没忍住问:“你之前说,你父亲因为兵败畏罪自戕,因此被满门抄斩……是真的畏罪,还是也和朝廷有关?”

磨剑的声响停滞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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