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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颗石头下

 

既然都是视力好的人,她也尽量抬起下巴,方便让目标读懂她的眼神:“余警官,您觉得他说得对吗?”

不想失去暖手宝的孔秋几乎要扯掉银霁的裤子。她的口型在说:“你干嘛?!差不多得了!”

银霁仿佛刚学会汉语一般,冒犯地、毫无语境理解能力地揭穿大人的潜台词:“余警官,您也觉得自杀案的问题全都出在自杀者身上吗?”

刚刚讲话的同事很诧异,看着还有些恼怒,想要辩驳两句,余成荣挥手示意他坐下,拿过话筒,笑呵呵地亲自解答:“当然不是。”

看起来,这四个字还是有些分量的,台下的躁动得到了安抚,拽裤子的力道有所减缓。

“在我看来,”他接着说,“青少年自杀更像是一种黑天鹅事件,概率虽小,一旦发生,就有可能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因此处理起来要格外小心,把它们分别当成孤案来对待都不为过。”

银霁整张脸都像是糊上了一层雪花点。阿sir,鼻子都冻掉了,终于等来了一句真心话吗?

“请大家理解。”余成荣朝她点点头,把和蔼的目光转向台下大多数人,“我们会做出刚才的发言,并不是在给人的痛苦排序,更没想过污名化自杀者。《阿房宫赋》都学过吧?‘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老实讲,人们是无法从孤案中习得什么经验教训的,这点我们全都心知肚明,可我还是要说,既然它已经发生了,生者就不应该再深究下去,因为沉浸在他人的悲剧中是最没有意义的。每次发生凶杀案,我们都会尽力调查犯人的身份背景、人生经历,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给他们争取减刑,更多的是尝试总结出一些犯罪分子的群体特征,方便公众识别和回避——因为人性就是如此,比起同情受害者,更多注意力还是会放在如何避免相同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对不对?”

主持人甜美地接腔:“说得好!”

“然而自杀并不能和普通犯罪相提并论。就像这位同学提到的一样,如果是受人逼迫,那么自杀本质上就是在借刀杀人,一旦过度关注借了谁的刀,人们就会陷入自证危机中;如果死者只是一时想不开,那么人们更容易关注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忽略了日常中自杀倾向的积累,更别提因为经历的不同,这根稻草对别人来说可能根本无关痛痒……因而,在干预工作中,自杀动机分析是最难做的,也是最不容易收获成效的。以我们现在的能力,也只能以普遍规律劝慰生者:请节哀、请保持前进的方向,不要为了一个永恒变化着的答案盘桓在原地;相信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相信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掌声响起。这位副局长还是一如既往地姿态谦卑,而银霁对他的好感度没有跌成负值的根本原因是:原来他也认为自杀是一种犯罪啊。

可他到底没能意识到,或者口头上不愿承认——需要劝慰的不仅是“生者”,还有相当数量的“生还者”存在。

发现远方的人垂下头来思考,余成荣叹息道:“如果非要以负向思维提出劝告的话……唔,高中生嘛,最小的还有两叁年就满18岁了,我也不怕跟你们透个底——”

一旁的同事拉住他的袖子,满脸的欲言又止。余成荣摇摇头,低声安抚他一句,坚持用整场讲座都不曾有的严肃语气说下去:“没关系,我相信二中同学的心理承受能力。各位,你们知道自杀行为的最大弊端是什么吗——是有极大的失败可能性。刚才提到的青少年自杀案数据,背后有着海量的未遂案例。就拿你们这位资助生的手法来说,跳楼致残的可能性比致死要高出许多,很多人被抢救回来,等着他们的就是高位截瘫、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虽然得以存活,却丧失了一辈子的行动能力——为了寻求解脱而不得解脱、为了追赶自由而彻底失去自由,这样真的值得吗?我私心觉得,自杀是目的和结果最不容易相匹配的一种犯罪,刀在我手上,刀尖冲着我自己。不光是跳楼,世上每种可行的自杀方案都有着类似的风险,你们要是动了这个念头,最好提前想清楚能否承担失败的后果。大概就说这么多,可以了吗?”

说时,他看向银霁,好像只在乎她的意见。

清朗的声线让寒风卷着,穿梭在全校师生的耳畔。身旁,沸腾着的不安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顷刻间,所有不满和迷惘被统一成了敬畏感,这正是讲话者想看到的。

……或许除了(18)班的突兀球体吧。银霁的右手插在裤兜里,还在和孔秋争夺她的裤子;刘心窈也看着她们,却没有出声劝解,眼神里有些哀伤和无力。

看到台下的反应,紧绷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余成荣适时开着玩笑帮大家脱敏:“都怪我们这些没用的大人,总想掀开真实世界的一角恐吓你们,说归说,其实根本没那么可怕,人只要一直走正道,就不可能走向极端……”

有了余弦这层关系,下次再想和余成荣对话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这一天,银霁就像那个没打开过第十叁道门的小孩一样不知害怕为何物,暂时屏蔽了外界的声音,再次把话筒递到嘴边。

“可是余警官。”她说,“您不是一般的大人,您是刑警啊。”

话音刚落,(17)班那边确实有些不同意见琐碎地传到耳里,“怎么还没完了”、“这种时候还要出风头”、“人血馒头好吃吗”……诸如此类。可能他们从没忘记过是谁敢欺负余姓的人神,只是用刻意忽视来表达不屑罢了。

舌根残留着棉花糖的余甜,银霁站在最冷的地方领受了这么久的教诲,全身只剩嘴还能活动:“因为您是刑警,您是真正的a市安全卫士,我以为您有责任去排查……其他的可能性,对吗?”

她还想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后人”又由谁来定义?自杀者通常会被批判一句“都有勇气结束生命了,为什么没勇气面对生活?”可生活的真相已经远远超越了勇气能承载的范畴,他们明知道这一点,却还要用哄小孩的方式敷衍生还者。莫非他们跟谁签订了秘密契约,不能让“后人”注意到真相吗?难道“后人”注意到了真相,就能彻底摧毁送走了“前人”的势力吗?如果“后人”要面对的是维度更高的现实,而这种现实早已溶解在了370宾主尽欢的酒杯中,生者与生还者还能向谁问责呢?他们的勇气能够负荷“问责”这个动作吗?为此,“自证危机”难道不是所有人应得的惩罚吗?

式微式微,为时已晚。罗老师面色凝重地向她走来,在主席台方面的授意下,他要做的只是驱逐这个歌而不过的楚狂人。

银霁知道手里的话筒迟早保不住的,没有一丝丝的抵抗。随便吧,她今天只图自己快活,至于快活完了怎样,不管他们要抓人还是要让退学率变得更难看,她都服从组织安排。

一阵剧烈的电流声响过,话筒的确让人轻而易举地抢走了。

得到话筒的却不是罗老师。隔着一个人,他也惊诧地看向银霁右边。

“余警官好!”

有一条巨大的恶犬站在银霁面前,眼里的信号灯从红切换到黄,再从黄切换到红。

你先跑。他说,以你现在的力量,一刀砍不断恶犬的颈椎。刺骨的风呼啸而过,大狗和躲着监控体罚小朋友的刘老师统统被甩在了身后。

在众人千奇百怪的视线中,元皓牗歪歪斜斜地拔地而起,有些狼狈地扯着挤到皱起来的外套。当他望向主席台时,语气却带着十足的唐突与狂妄,仿佛那边马上就有人要完蛋了。

“打扰了,我也有个问题!请问您了解千禧年的附中考生失踪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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