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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杜景之的家原来只是三间草舍,後靠青山,前临碧潭,门前左侧是一处竹林,右侧围了圈菜埔。

「好清幽的所在!」李崇恩抚掌而叹。杜景之却只微微一笑道:「崇兄不嫌这里清贫简陋就好。」

李崇恩笑笑,见惯了宫里的繁复锦华,到这里山明水秀,竹翠山青的清静地方倒是别有一番情趣。听惯了人声鼎沸,偶尔只听水声鸟鸣之音却也令人怡情不已。

推开竹扉,两人携手进屋。杜景之示意去换件衣服便进了内屋去。屋里陈设十分简单,竹制的桌椅虽然简陋但非常整洁,墙上挂了几幅字画,笔意深远,用墨传神,引来李崇恩连声地赞叹。

有那麽好吗?小瑞子凑身上去看来看去还不住点头。

「小子,你看得懂吗?还一直把头点来点去。」李崇恩失笑。

「嘿嘿,小瑞子虽然什麽也看不懂,但殿下可是什麽都懂的,殿下点头说好那就一定是好到不能再好,一定是极品中的极品,绝品中的绝品了。」

好个拍马屁的小子。崇恩抬脚轻轻一踢小瑞子的屁股,小瑞子立刻配合地发出一声痛呼,装腔作势地捂着後臀跳几下。

「崇兄,你们在做什麽?」帘响之处,杜景之走了出来。

「杜兄,我们在欣赏你的大作呢。」崇恩微笑着转身对杜景之点了点头。

「小弟随手涂鸦,倒是让崇兄你见笑了。」杜景之有些不好意思。

「啊!啊!」小瑞子指着杜景之,嘴张得老大,简直可以塞进一个鹅蛋,啊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

「崇兄,来喝茶!」杜景之招了招手,李崇恩随之落座。

「杜公子?您,当真是刚刚那个杜公子?」小瑞子不住咋舌。明明刚才还是一副爹不疼娘不爱的叫花子样,怎麽一转眼的功夫,老母鸡就变凤凰了。

一袭青衫剪裁合体,一头乌发细细地拢在脑後用支玉簪儿别着,一张素脸白皙洁净,哪儿有半点灰尘。秀眉星目,儒雅清俊,竟是位难得一见的标致人物。

「这,这简直就是判若云泥嘛!」小瑞子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打量着杜景之,倒把李崇恩给逗得乐起来。

「你小子长进了啊,连这种成语也会用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跟少爷这麽多年,好歹也学到那麽一丁点。」小瑞子嘿嘿笑了两声,「不过少爷,杜公子前後差得那麽多,跟两个人似的,怎麽您好像就一点也不吃惊呢?」

「有吗?」崇恩放下茶杯看了看杜景之,「在我眼里,杜兄现在跟刚才的样子没什麽差别啊。」

「那是崇兄你不以貌取人。」杜景之心头微微发热,「当今世上,像崇兄这样的人实在不多,小弟佩服,惭愧。」

「哪里话来的。」李崇恩摇了摇头,正色道:「你怎麽知道我不以貌取人,若非我当时一见杜兄就惊为天人,我又怎麽会硬缠着你诚心相交呢?」

杜景之听了只笑笑,当他说笑,闲谈了几句,便出去收拾晚膳去了。

入夜,新月如钩,高高挂在天际,因为月色不强,藏在夜色中的点点繁星尽皆显露身形,在墨洗一般的天幕闪烁着宝光。春夜还是有些寒气,微风吹过房前的池塘,吹皱了一池春水,掠过竹梢,触动出沙沙的微响。

杜景之在房前摆上藤桌竹椅,邀了李崇恩一起对月小酌。

酒色青翠,入口绵甜,跟坊间大不相同。

「好酒!」李崇恩一饮而尽,连声称赞。

「崇兄,喝慢点,这酒喝起来虽然绵软适口,但是酒性还是极大的,当心醉了。」杜景之小啜了一口,轻声提醒他。

「这酒不知叫什麽,我以前从来没有喝过。」崇恩哪里管得,自顾自又满上一杯。

「这酒没什麽名字,是小弟自己酿的。江南稻米本就优良。我每年会选上好的稻米和糯粳配上酒麴用这潭水酿些酒来自己喝。」

「当真?杜兄,你可真是厉害!」李崇恩竖起拇指,「只是这酒色青翠,味道又甜美还隐隐有股花香,只怕光是米粳加潭水是酿不出来的吧。」

杜景之微微一笑:「那是当然,这酒酿造极费功夫,每年秋末才开始酿,要加事先摘存的竹叶,桃花,李花,菊花,还要加十数味药材一起酿造,初成的酒用坛封严了在竹根下要埋三个月,入春之後再吊在潭水中浸着,什麽时候要喝什麽时候再拿出来。」

「这酒酿起来如此费事,真是贵重之物了。」李崇恩听了连连咋舌。「那我可要珍而重之细细地品才好,不然实在对不起你费的这番功夫。」

「你尽管喝,去年我酿得多,今年又想早点儿喝完,你喝得越多我越是求之不得呢。」杜景之笑答。

「哦?为何?」

「因为今年,我想去京城一趟。」

「闲了这麽久,想去试试看,可不可以考个状元来当当看。」杜景之笑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好大的口气!」李崇恩伸手给杜景之添上酒,「彷佛这状元是杜兄你的囊中之物一般。」

杜景之只笑不说话。长长的睫毛映着潭水发出幽幽的眩光。李崇恩支着颔,注视着杜景之如剪影般存在於幽暗夜色中的侧脸,突然开口说:「如果,杜兄你真的可以蟾宫折桂当了状元,我一定请你做我的太……老师。」

「老师?」杜景之眨了眨眼,「崇兄真会说笑,我有什麽能耐能当你的老师,况且你我年岁相当,哪有世家子弟延个年轻小子当西席的,你不怕别人笑话?」

「有谁敢笑话,况且我说的是你考上状元之後。知道吗,我最想学的其实还是你这手酿酒的绝活。」

「你若想喝这酒,告诉我便是,我以後年年酿来给你喝,何必自己动手那麽麻烦。」

「年年啊……」崇恩自杜景之脸上移开双目,转头望着月牙,「只是不知道你能为我酿酒到哪个年头。只怕等你成家立业之後,我就要被你抛诸脑後喽。」

杜景之刚要开口,却听崇恩叫了一声。

「对了,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古人诗句中有此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一直不懂,如何能对影成三人呢?若是独饮,对影当是二人,若是二人对酌,应当有二个影子,若成了三人,那其中一个影子跑哪里去了。难道二人喝酒是要贴着身子喝不成?奇怪啊奇怪。」

杜景之看他摇头晃脑的样子不觉笑出声来。「敢情你想这种事情也能想很长时间呐。莫不是还找了人来试过?」

「咦,你如何知道我找人试过?」李崇恩奇道。

杜景之暗骂声笨,指着月亮说:「崇兄,既然举杯邀了明月,这月儿当是一人,加上自己与人影岂不刚好三人,这麽简单的事情,还用得着去想这许久又或是找人来试吗?」

李崇恩呆了半天,击掌而呼:「对啊,这麽简单的事情,我怎麽就没想到呢!哎呀呀,真是蠢到家了,当自罚一杯!」

「有些事情其实很简单,只是想的人想多了,简单的事情也变复杂了呢。」

对啊,其实很简单的事情,为什麽要想那麽多。李崇恩偷眼又看了看杜景之。

「杜兄,你家里,就你一人吗?」沈默了半晌,李崇恩看似无意地问。

「小弟自幼父母就过世了,家里也没有兄弟姊妹,我父母的亲属也极少往来,所以只有我一人守着这草庐度日,倒也清静自在。」杜景之喝得有些醉意,举目再看李崇恩,却是面色不改,神色未变。「崇兄,喝了这麽多都没事儿,你的酒量真不错呢!」

李崇恩笑笑,接着问:「你既无父母亲朋,那这些年是如何度日的呢?」

「家祖曾经在朝中为官,做了几十年,好歹有些积蓄,只是景之与父亲一样,不事生产,不识五谷,每日只知道读书玩乐,所以现在是家徒四壁了。所幸这里民风淳朴,乡里极尊重我们这种读书人,日常生活所需都有乡里供给,饿不死的。我没事儿的时候也会教教乡里的孩子识几个字,或代他们写写家书,也常送些自酿的酒给他们,所以倒也自得其乐。」

原来如此,李崇恩点了点头。

「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应试的,只是那个武琦三天两头来找我的麻烦,这里没人能治得了他,便是他父亲也拿他没办法。跟他斗了这几年,实在是太累了,只好躲出去,如果可以考个状元回来,一来可以拿俸薪还了这些年欠村人的债,二来也好挫挫那个过街太岁的气焰,少不得好好修理他一顿,给杭城百姓出口恶气。」杜景之越说越高兴,又喝下两杯。

当状元一是为了还债二是为了教训人?李崇恩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对了,说了这半天,怎麽尽说些我的事?崇兄,你呢?家里几口人,又是做什麽的?」

「我家住在京城,家里啊……」李崇恩想了想,不知该怎麽说,「怎麽说呢,要说人口,倒是多得很。我的父亲娶过很多妻子,不过现在没剩下几个了。」

咦?杜景之趴到桌上,酡红的脸上画着大大的问号。

「我父亲只喜欢他的其中一个妻子,所以没有生过孩子的都被他遣出家门了。」李崇恩苦笑了一声,「不过,他喜欢的那个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亲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过世了。」

「他既然只喜欢一个,又干嘛要娶那麽多老婆,那些女人岂不是很不幸?」好奇宝宝继续发问。

「那个……我也说不清,他喜欢的那个是在他娶过很多很多老婆之後才娶进来的,又过了好几年,他发现自己原来最喜欢的也只喜欢这个人,所以……」

杜景之点点头:「哦,那这麽说来,你的兄弟姊妹一定相当多了。」

「多嘛……其实也不算很多。」李崇恩摸摸鼻子,「像他那麽多妻室的人,总共只生了十六个孩子应该算是很少的了。」

十六个?!杜景之张大了嘴,半天也合不上。

「我是第四个。」李崇恩伸出手掌晃了晃,「我父亲儿子生得少,总共只有五个,我三哥跟七弟都早夭了,剩下的只有老九跟老么而已,其他的都是女孩子,也差不多都嫁出去了。」

「好厉害!」杜景之连叹数声,「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有那麽多兄弟姊妹就好了,一个人其实还是很孤单的。」

「那也不一定,手足多未必是好事,成天吵来闹去,也很烦的。」

「我宁愿有人来天天烦我……」杜景之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杜兄,杜兄?」李崇恩轻轻推了推杜景之,杜景之只唔咿两声,已迷迷糊糊地睡去。

守了片刻,见他睡得沉了,崇恩轻手轻脚将杜景之抱起,走进屋里去。

月光透过窗棂柔柔地泻入,洒在杜景之的身上。窗格的阴影投射在他的脸上,光与影的交错让人有种朦胧而奇幻的感觉。李崇恩轻轻给他盖上薄被,把被角拉到他胸前的时候,崇恩顿了一顿。昏暗的夜色中,那单薄的青衫下胸膛正微微地起伏着,空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酒味的香气。杜景之好像睡得很沉,长长的睫毛弯成浓厚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窝,因为酒气而醺红的双颊闪着莹润的淡淡辉芒。红润的双唇沾着酒气,泛出湿润的颜色。李崇恩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诱惑却还是横亘眼前。轻轻地,柔柔地,崇恩俯下身去,如蜻蜒点水一般,在杜景之的双唇上印下一个吻。又悄悄地,无声地,退出房门。

夜色依旧,月光依旧,在李崇恩退出门口的刹那,杜景之微微睁开了双目,一根食指轻轻点上了自己的双唇,眸光朦胧与窗外的星子辉映。缓缓地,他闭上了眼睛。

清晨,跃入的阳光叫醒了双眼,李崇恩一身清爽地迈出了草屋。

「早啊,崇兄!」杜景之手拿根锄头,肩上背了只竹篮对李崇恩招手示意。「有没有兴趣跟我进竹林采笋?现在的笋子很好吃呢。」

「好啊!那中午可以有新鲜的笋汤喝了。」

清晨的竹林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雾气,被青翠的竹子一映,就像是笼了一层绿纱一般。林中很安静,只有间或几声不知名的鸟啼惊醒沉睡中的枝叶。

杜景之在前面走着,李崇恩在後面紧紧相随。

「有了!」只听到杜景之欢叫了一声,两人齐齐停下了脚步。杜景之抬起脚,泥土中隆起的那处露出尖尖白白的嫩芽。细心用锄刨开浮土,杜景之把砍下的鲜笋放入竹篮。立起身,杜景之脚下虚浮,身子一歪,将将要跌倒,正好被身後的李崇恩抱了个满怀。

「啊!」几乎是同时,两个人低呼了一声,又急急分开。相拥时的温度似乎还留在彼此的身上,而双眸却不约而同的移向了他方。

「谢谢……」声音低不可闻。

「嗯,不用客气。」同样是气浮声短。

杜景之依旧在前面走,李崇恩也依旧在後面紧紧地跟。只是空气中好像多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其实,我这次出门游历是偷偷跑出来的。」李崇恩的手摸过身边杆杆翠竹,目光忍不住溜到杜景之泛红的後颈上。

「我爹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杜景之握着锄头的右手紧了一下,脚步依旧没有乱地向前走着。

「唔,是吗?那要恭喜你。」

「但是对方我从来没见过,更谈不上喜欢。我不想跟我爹一样,在将来遇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之前娶上好多个。所以,我决定逃婚,出来找我真正喜欢的人。」

杜景之突然停下了脚步,顿了一会儿,低下了头,低低的声音说了声:「是吗?」

「我好像找到了。」李崇恩说着,杜景之的头低得更加厉害。「只是不知道对方喜不喜欢我。不过,可能性不太大。」

「为什麽呢?你又没去问过。」杜景之摸着锄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因为,我们之间的障碍似乎很多,让他可以喜欢上我几乎不太可能。」

「没有试过的事情永远不要说得那麽绝对。」杜景之迈步继续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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