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节
薛凌少买这些物事,挑挑拣拣选不出个好来,随手拎了几匹,一并扔台子上,道:“夫人这里可有什么能作帷幔的纱匹,最好是里能见外,外不见里。实在不行,能照出个人影也成。”
那老板娘笑笑,这要求古怪,一听就是哪家千金小姐的新鲜玩意儿。能满足个十成十的料子翻遍京中也是找不出来,这布匹里外一个样,哪能还跟个皮影台子一样照人影呢?
不过瞧瞧柜台上厚厚几卷料子,她恐自己一张口说没有,这小姑娘就都不要了,上门的鸭子飞了去。便道:“小姐这要求可就为难了去,得是天上的织女娘娘才有这手艺呢,不过店里有一品纱名为寒潭月,各家的夫人都喜拿去作帷幔的,挂的高些,万物真切又朦胧,就跟那水里的月亮似的……这名儿……”
“就来些这个……”薛凌打断对话,将银票推至妇人身前。那掌柜本是还有些货物短缺之类的胡话要说,一扯着银票看数额,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问薛凌可有小厮跟着,还是店里一会着人送到府上。
薛凌笑笑,道:“其他都不要了,夫人看这些银子够买多少,一并拿与我吧,我自个儿带回去就行。”
那掌柜的倒还良心,抱了有七八匹说,道是原该再多些,但寒潭月紧俏,有的都在这了。薛凌摸了一下,她不懂尺寸,算了这布卷的厚度,匹就该足够。剩下的布匹银子一概没要,抱着几匹布一路回了薛宅。
也用不上裁剪,就着手上平意画了几道,那寒潭月就从房梁处高高垂下,薛凌透过纱往外一瞧,这景致,是雅致了很多。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良辰美景奈何天,当得起今晚的好戏。美中不足的是这纱从内往外看分外清晰,从外往内虽是粗略了些,却也还能分辨大致轮廓。她思量了一会,便多挂了几重,如此从内往外看虽模糊了些,但从外往内,却是只有个黑影了。
布匹掌柜原该想到这点,不过那些夫人小姐求的就是个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之飘逸,哪能跟薛凌裹粽子似的个层层叠叠。
这般收拾妥了,一间房便被纱帘分割成两半。薛凌又移动桌椅,在帘内置了软塌,外面也是备至了桌椅板凳,还贴心摆了一副从未用过的茶具上去。“成了”,她心满意足的喘了口气,进到内屋里去捏书桌上狼毫。
奉先殿前,礼官也拉长了嗓子喊:“礼毕~”。
------------
余甘
莫说待客,便是闺房里的长短活计,她也没沾手过,近几天换洗的衣物,都是含焉做贼一般收了去,洁净晒干了再悄悄送回来的。现在零零碎碎的收拾完,居然生出些自得来。
薛璃过来的也能称个早字,大婚过去了这般久,薛凌估摸着这人应该去金銮殿上站着凑个数,所以特意问了江府下人,朝事何时会结束。
听说又是祭祖,又是拜天,还得一众人,推个杯子换个盏,她原以为江府得到晚间才将人送过来。不料太阳刚有些西斜,就有人扣了门。
申屠易和薛凌近乎同时冲出房,相视看了一眼,薛凌轻微摇了摇头,自个儿上前开门,申屠易便退了回去。他较之于薛凌,神经绷的更紧些,难免对风吹草动反应过甚。
薛凌也并非就十分泰然,薛宅来的各路鬼神断然没敲门的习惯,真个儿是突然有人这么知礼,估计她亦要将平意滑些出来才会去取门栓。
只是今日之事,与江府早有通气,听得门外扣门声长长短短,又喊着薛落小娘子的名儿,她知是江府将薛璃送了来,笑意瞬间攀爬于眉眼之间,颇为开怀的要去迎。
门一开,果然是薛璃冠玉翩翩立在前面,见她出来,躬身极暖的喊了一声“家姐。”
薛凌一愣,她没想到薛璃今日未拿面具挡脸。错愕处目光多停留了两眼,又有些释然。那张脸明显能瞧出粉墨矫饰之处,不知是哪家女儿的手笔,胭脂匀注,素粉沾面,扬长避短后,薛家惯来平平无奇的脸,也透出几分风流俊逸相。
梁人好雅,不拘男女,薛璃这般模样行于闹市,倒不会引得旁人侧目。换个衣衫装扮,只说是外来客,确实无需再特意欲盖弥彰的挂着个壳在脸上,量来薛璃能以原貌世人,亦是畅快居多。
但是,他更不像了。
薛凌忍不住低头轻笑,对那声“家姐”没答。这笑里自是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纵然已和薛璃逢了好久,但前几次在江府,二人皆是生分。这会却是在自己地头上,薛璃又这般郑重情深。
霍云昇的狗命已经唾手可得,魏塱的人头亦是指日可待,她瞧着薛璃何郎傅粉般站那,乖乖巧巧喊了一声家姐。血脉相连这种东西,总算从话本子里跳到她脑子里。
这感觉,仿佛是一瞬间吞了整把鲁文安递个过来的红果子,半个指尖大小那种,塞的人喉头里全是清甜味。以至于她把“还有吗”都问的带了甜气,腻的人想把天上星星削成果子状,又点上丹朱色,一股脑儿全塞她怀里去。
那些血脉相连的话本桥段,终是活脱脱的从书上跳到了现实。得以使她稍微放放老李头那边的破事,也放放对于霍家的咬牙切齿。甚至于,让她忽略了自己的笑声里头,还有对世事滑稽的忍俊不禁。
几年前,薛璃都是将“大哥”二字喊的雀跃,如今,就成了极本分正统的“家姐”。那语调,那态度,那用词,将齐世言拉回来都挑不出错。
薛凌侧身将门推开,道:“进来吧”。话说完,她才抬了头,刚好错过薛璃脸上刹那迟疑。江府跟着的人道:“姑娘叙话,我们就不打扰了,晚间过来接少爷”。说着便退了去。
薛凌引着人进了屋,乍见之喜退下,发现她跟薛璃其实还是并无太多话,仍是如江府一般局促。有些修补,也只是生硬的问了些吃喝喜好。又或许,她叫薛璃过来,本身带着一种炫耀,炫耀不管什么时候,她才是薛家的儿子。
薛璃亦觉难堪,知道了当年夜逃之事,他难免愧疚。江府初见那晚,又对薛凌的身份多有误会,前前后后这么多事,想再心无芥蒂的喊声“大哥”,断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坐到。且这屋子里白纱堆叠,让他觉得气氛十分诡异,坐立难安。
二人皆是强撑着寒暄了两句,话终于到了正题上,薛璃只听得江闳交代要带他去个地方,却一直闭口不提去哪,更加没说是来薛凌这。他虽心中有疑,却是在见到院门上挂的“薛宅”二字才确定是要跟薛凌会面。但所为何事,就完全无法无从猜起。
薛凌忽失了所有兴致,不管是炫耀也好,见证也好,她所有的热情退却,只淡然道:“我该叫你来看看,当年薛家之事,今晚就会有个了结。当年爹叫我事后去江家寻你,如今我寻到了,便一起做个见证。”
薛璃还要问个究竟,她按捺不住,捏了手腕站起来道:“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屋内茶水吃食一应俱全,床榻亦是新的,安心歇着即可,我晚些回来。”
她犹不放心,交代道:“切勿乱走动,江府的人明早才会来接。若有什么意外,去隔壁叫屠易处理”。薛璃亦站起来躬身行礼称好,还慢条斯理的来了句:“家姐自便即可。”
薛凌冲出门,深吸了几口气,恍惚是刚才小心翼翼压着了呼吸。她一整天的夷愉欢腾呢?她捏着手腕不放,她终能明了自己把薛璃叫过来做什么。
她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急需宣泄,她对霍家的迫切执念,一遭即将达成了,连放下都需要个人接着,不然无处安放。她分不清是体内跳动的是成功的欢腾还是……
还是,欲望的喧嚷。
她想要一个最为亲近之人的开解与分担,不管是携手与共,还是背道而驰,她就是得拉个人来一起看着,看着霍家的死亡开幕。
这世上,也就薛璃合适了,虽然她想把老李头也拉过来,但那老头半死不活,吓出个好歹没法治。而且人就是个在平城打杂的,没理由参合到薛家的血海深仇来。
唯薛璃理所当然的该在这,如她所说的去见证,见证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见证她弥补过去的对与不对。她要在这个人面前,从那两只兔子的阴影里……
昂首阔步的离开。
------------
余甘
申屠易扛着刀在院子里一招一式比划的认真,仍是右手握着。比起以前虽稍有凝滞之感,但非要说有个多大区别,却是吹毛求疵。瞧见薛凌出来,他亦没停,接着闪转腾挪的分外起劲。
薛凌在门前站了片刻,心绪复杂。先是略恼毁了申屠易功夫,又庆幸当天总是没给人毁个干净。多看了两眼,她又反应过来,申屠易练的这些东西,还是一如既往,手脚刀刃无一不是为了克制自己惯用的路子。
她游移了一下眼神,走得近些道:“帮我看着点屋里那个人,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