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叄正六年,大雪。
漫天飞雪覆盖了整座山头,一片白茫茫的景色透着一丝寂寥的味道。
“——呼…呼…”
少年走在广阔无际的林子中,身上几乎要被纷飞落下的白雪淹埋,每踏出一步都是踉跄的陷落在雪地里。
然而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这人身上竟然还背了一个人。
“——邵玄,放我下来。”背上那名少年淡淡地说,声音模糊的几乎要飘走:“别再折腾我了。”
邵玄咬着牙,心想谁他娘的折腾你了,然而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闭嘴!再废话小心我揍你!”
少年一听愣了下,随後苍凉的垂下眼。
“老子…老子带你去治病。”这话邵玄自己说了都觉得有些好笑,他压下心中那种荒唐的感觉,强自坚定道:“治好了就不会死了,相信我。”
“……”少年虚虚的靠在邵玄的背上,一袭白色狐裘虚虚的盖住身体,可却是连一丝温暖都留不住,冷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钻进来,他连哆嗦一下都没了力气,嘴里不禁泄出一声闻不可闻的叹息:“可是我真的好累了,你放过我吧,趁我还有一口气,让我回去见见我的父母。”
这声几乎可以说是请求般的语气,让邵玄听了忍不住心绞一痛。
往年他不论怎麽欺负颜十二,都从来不曾听见他求饶过,甚至连疼了哀一声都没有,现在突然听到他说这种话,一股悲凉的感受不知不觉就涌了上来。
“闭嘴!”邵玄忍着泪水,然而声音却不可掩饰的暴露出他的情绪,然而颜十二耳朵似乎还是堪用的,问道:“邵玄,我要死了,你不是应该感到开心吗?”
邵玄没有说话,他知道他现在只要一说话就势必要破功,泪水悄然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倏地在脸上结成一道冰痕。
不知走了多久,邵玄恍惚看着眼前茫然的白色,他已经丧失了空间感,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往上爬,然而爬到了多高他自己并不清楚。
“我…我睡一下…”颜十二黑长的眼睫上覆满了雪,脸色死白的和周遭的景物一个颜色,只见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往下,乖顺的靠在了邵玄的肩上。
“喂!别睡!”邵玄真的慌了,转头吼他:“我叫你别睡你听见没有!你他娘的别睡!”
颜十二一动不动的,彷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这人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不管和他说了什麽,全然都当作没听见似的,眉毛挑都不挑一下。
“别…求求你…求求你!”他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身後人也跟着跌落在地,美丽的少年躺在雪白的大地上,安详的闭着眼,恍若与世隔绝一般,此刻似乎连空气都是美的,当寡淡的仙人去世之时,连草木都会为之涕泣——一如此时此刻。
邵玄将颜十二揽进怀中。
一股朦胧的气袅袅从少年嘴里呼出,丝丝缕缕随着空气上升,犹如人的魂魄般,苍白而平静的脸上似乎浮现一丝久违的笑意。
邵玄哭得几乎要倒不过气来。
早年初见的时候,这人似乎就是这个样子了。
邵玄打小一身的莽气,从小到大打过的架数不胜数,在一群同侪里称霸称王,少年当时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样的小流氓除了自己老母哪还见过什麽漂亮之人,於是一见到颜十二时,两腿差点就走不动路了。
只不过这人长得虽然漂亮,性情却寡淡得很,你问他一句他只给你一个眼神,好像一张薄薄的嘴唇既不拿来说话、也不拿来吃饭,跟个天上神仙似的。
然而邵玄偏偏就喜欢他这个样子,可是这人似乎对他——以及这个世界都毫无兴趣,他的眼神永远都是那麽冰凉,不见一丝喜怒哀乐,好像没有什麽事能够触动他,触碰到他的内心。
从前颜十二对他的置若罔闻是故意的、甚至是带着恶意的,他可以使劲抓着这点对他拳打脚踢、对他恶言相向,不论他如何反抗至少都能让邵玄心里感到一丝丝的慰藉,安慰自己这人至少是关注着自己的。
然而现在他已经不在乎这个了,他只想要颜十二能够睁开眼睛,和自己说句话,就算是打他骂他也行。
他将人紧紧搂在怀里,他的身子已经逐渐僵硬,甚至不似活人的温度,这让邵玄越发觉得恐惧,抱着人的手抖不可控制剧烈颤抖起来。
——这人是真的要走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求求你…救救他…”邵玄搂着颜十二,泣不成声哽咽道:“如果你真的存在…求求你…我求求你…”
夹着冰碴的风呼啸而过,凄凄厉厉,毫不留情的打在邵玄身上。
“无论用什麽都好,用我的生命来换也行…只要、只要能救他…”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只要能救他。”
其实这个世界是不存在奇蹟的吧…有一瞬间邵玄这麽想,模糊的意识早已在脑中宣告了最残忍的结局。
——如果赌上我毕生的运气…够不够呢?…够不够使奇蹟发生呢?
两人头发都白了,邵玄浑身一松,颓然倒在雪地里,和颜十二面对面躺着。
“——你是风麽…到哪哪都来去自如的。”邵玄摸了摸他的侧脸,苦笑一声:“我到底该怎样才能留住你?”
少年依旧安详的睡着,理所当然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邵玄觉得有些累了,其实按理来说他早就该倒了,也不知道为什麽能够坚持这麽长时间,现在这口气一泻,顿时就没了牵制,在无垠地里安然地也睡了过去。
——磅礴大雪淹没了山上所有一切,放眼望去是无尽的寒冷,苍白而寂寞。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踩着木屐的脚出现在画面中,停在两名生死未卜的少年边上。
“啊——”木屐的主人长叹一声,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抬,嘴里含糊骂道:“个臭说书的,真他妈没良心…”
话说当时,邵玄像是感知到了什麽,倏地伸出被埋在雪中的手,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脚踝。
“——嗯?”那人低头一看,眨了眨眼睛:“还没死啊?”
“…救他。”邵玄睁开眼皮,沙哑着声音说道:“你是神仙麽?是的话你救救他。”
“——咦?”那人一脸无辜,举起修长的兰花指,羞怯一笑:“我不是神仙呀,鄙人不过是个路人甲罢了。”
“……”邵玄偏头剧烈咳了几声,费力撑着手肘爬起来,中途踉跄了好几下才终於成功坐起身,那人见状哦了一声,风凉话像风声般款款落入邵玄耳里:“咦?怎麽起来了?你怎麽啦?”
只见下一秒邵玄从袖口伸出两手一拱,恭恭敬敬的弯身行了大礼,他姿态压得极低,每一下磕头都在雪中留下一道深深的坑。
他这人打从出生以来就没怎麽对人行过礼,最最严重的一次是他犯了错,他老娘让他跪在祖祠前忏悔,然而就算是这样,他也是带着一丝戏谑的态度去跪的,好像从来就跟这种世俗规矩沾不上边,没有什麽东西能够束缚住他。
然而这样桀骜不驯的一个人,此时的神情却是这样的虔诚,这样的…手足无措。
那人一看,轻浮的嘴角微微一抿,将玩笑嘴脸敛了下去,两手一摊,透着些无奈道:“哎呀——人都是要死的…少年,你这麽做又有什麽意义呢?”
邵玄额头扣在雪里,看不见那人的表情,他也不抬头,迳直说道:
“我这辈子做了太多的错事,其实罪该万死的人应该是我,但我却不知道为什麽是他要先走,他活着的区区十几年里充满了许多惨澹的回忆…甚至可以说是痛苦折磨。”说到这里他苦笑一下:“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怎麽想活着,但我想让他知道,其实这个世界有太多美好,只不过是他没见过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不管需要付出什麽,我只要他能活着,健健康康的活着。”
“……”那人一听沉默了,抱着胳膊眯起眼睛说道:“你这样擅自决定,就不怕延续他的痛苦麽?”他说,“不觉得自己有些太自私了麽?”
“……我——”邵玄张了张嘴,觉得有些无力,但眼神依然是坚定的:“人来这个世界上走一回,难道不该开开心心的来,开开心心的走麽?”他顿了顿,又说:“我承认我是自私,抱着一些幻想,期望他能够把人生过得稍微圆满一些,如果他现在就这样死了,那麽我怕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那人唔了一声,冷不防打哈哈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位兄台,想不到你觉悟挺高啊!”
邵玄仍然没有抬起头,听了这话语调平淡道:“是,不过我这麽求你不是为了浪费时间等着他断气的。”
“哎呦——好啦好啦…”那人说,“我说会救就是会救罗,不要这麽紧张嘛~”
说完他踩着木屐掠过邵玄,矮身将埋在雪里的颜十二给拖了出来。
“嘿呦!”
邵玄转头一看,连忙起身上前,只见那人将颜十二往他脚边一扔,丢下一句:“你还有力气不?带上他,跟我走。”
邵玄依言将早已冰冷的人抱起来,他身上的狐裘已经不能盖了,上头结满了霜,一沾到人的体温就化成水,沾湿整件衣服。
“你小子眼光不错嘛,”那人笑着走在他前面:“我算是知道你为什麽这样痴情了。”他叹了口气,风霜拂过他的面颊,衣袍被吹的飒飒卷起,只听他仰头惋惜道:“哪像我,就没这麽好命了。”
邵玄闻言并没有答话,而是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动不动的。
那人回过头,却看见邵玄恐惧的抬起了头,指着颜十二用颤抖的声音道:
“他…他没有呼吸了。”
“啊?”
邵玄脸巴巴地皱起,泪水滚滚落下,这一刻这人才不由得想起来,其实眼前这名少年不过也还是个孩子,方才那一跪大概是他长到这麽大唯一成熟的一次吧。
“别哭了。”他没有笑他,而是语调平直地说:“我会救活他的,你别哭了。”
少年倏地抬起头,眼泪都不怎麽流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傻小子…”那人悲悯的目光从邵玄的脸上缓缓下移,最後落在颜十二身上。
“他叫什麽名字?”
邵玄一愣,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答道:“颜十二。”
“哦,”那人微不可察的笑了起来,“不错。”
邵玄听见这话抱着颜十二的手下意识紧了紧,警惕道:“不错什麽?”
“别害怕,”那人笑着将头转回去,话语间不可抑制的透着些寂寥灰败的意味:
“不过是想到个故人罢了。”
天色渐暗,山下桥城的灯火明明灭灭,连着漫天飞絮构成一幅绝美的画。
邵玄跟着仙人回到了山中小屋,仙人摸着黑走到桌边,点上烛火,屋子里陡然亮了起来,这一举动似乎把嗖嗖寒意顺带也给驱走了,暖黄的色块照应在颜十二脸上,让邵玄不油生出这人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活过来了的错觉。
“你很喜欢他,是不是?”那人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漫不经心的问道。
邵玄点点头:“是。”
“行,那我就直说吧,”那人低头百无聊赖的摸了摸自己的指关节:“你愿意付出多少换他的一条命?”
邵玄沉默了一会儿,半饷摊开双手直视道:“我的全部。”
“——呦,”那人咯咯笑了起来,“富贵人家多生情塚,你家挺有钱的吧?”
邵玄定定地看着他:“是。”
“唔…”那人磨裟着下巴,思索了很久,良久拍案而起,笑眯眯地道:“算了,不要你的钱,要你的命好了。”他摸出一张黄色纸符,眼里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以命换命,少年,你愿意换自己多少岁月给他?”
邵玄微微垂下眼,嘴唇轻啓:“我还能再活多久?”
“这个嘛…我看你面相姣好,福泽深厚,大约六十几年吧。”那人神神叨叨的晃了晃指头,“不如分一半给他——三十年,如何?”
“不,”邵玄摇了摇头,抬手比了个数——
“五年?”那人挑了挑眉毛。
“五十年。”邵玄说。
“你确定?”那人终於露出了惊诧的表情:“这样你就只剩十年可活了,就算你不惜自己的命,至少也替自己的父母想想呗?”
“不用了,”邵玄的眼神有些发散:“我父母…他们有很多孩子。”
“…少年人,”那人叹息道:“不要这麽决绝,你以後会後悔的。”
“不,”邵玄说着,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无论发生什麽事,我都绝不後悔。”
屋外风声呼啸着打在门上,火光映衬在邵玄的侧颊,少年的眼神是如此坚定,彷佛那股定立在瞳孔中的烈火永远也不会熄灭一般,那人看着少年这样炙烈又疯狂的眼神,像是回想到了什麽,不禁就苦笑了一声。
“——你会害了他的。”他说,余音久久回荡在屋内,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会害了他的…”
颜十二在自家老宅的榻上醒来,他搂了搂被子,坐起身,窗外依旧是一片白茫茫,老树的枝桠上结满了霜雪,不堪重负被硬生生给压弯了腰。
今日他运气不错,至少没有被自己给咳醒,这实属难得。
他低头摸了摸手掌心,昨日的梦实在是太过真实,以至於一时间让他有些恍惚。他微愣了一下,听见自己平缓的呼吸声,这才猛地惊觉:自己的肺居然不再疼了。
难道邵玄说得竟然是真的,山中的仙人将他的病给治好了?可邵玄怎麽可能背着他上山给他治病?他没弄死自己就算不错了。
想到这里颜十二自嘲的笑了,撩起散落在肩上的青丝,拽过床头的发带将头发束了起来。
黑色的带子隐没在头发之间,颜十二下了床推开门,赫然见到母亲已经醒了,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煮早饭,颜十二心里有些暖暖的,人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感情自然就变得有些丰沛起来。
“母亲。”他站在门边唤了一声,母亲一听见声音,便回过头来。
“宝贝儿。”她眯起眼睛笑了笑,温声说道:“睡得好吗?”
“嗯。”颜十二摸了摸胸膛,“这里,不痛了。”
母亲眨了眨眼睛,放下手里的锅铲,两三步走过来,亲了亲颜十二的额头。
“那真是太好了。”女人不停的亲吻他,动作间甚至透露出一丝激动的意味,彷佛遇到了什麽令人无比喜悦的事情。
“我做了早饭,快来吃饭吧。”她说着,放开了他。
颜十二“嗯”了一声,不知道为什麽,今日的风景总给他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好像从垂死病榻中迎来了新生,连呼吸时的隐隐作痛都一扫而空,沁凉的空气进入到肺里,他只觉得无比舒畅。
“我觉得…我好像好了。”他声音低低的说。
母亲貌似没有听见他的话,她认真的将鸡蛋倒入盘中,转身端到木桌上:“吃吧,今日状态不错,想不想去上学?”
这话一出颜十二的心又沉沉的落了下来,他提着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嘴里含糊道:“好啊。”
母亲微微一笑。
“那我给你收拾东西去。”
颜十二背着小书袋,临到门口,母亲拍了拍他的肩:“去学校多交点朋友,别老是记挂在我身上了,你还年轻,应该到处去玩才是。”
听着这话颜十二有些好笑,他还年轻,但这些年病着病着也就是一脚踏进棺材的事儿,每每发病就是在生死线上反覆横跳,折磨得他死去活来,更何来到处去玩一说?
饶是这样,颜十二还是点了点头,乖顺道:“知道了。”
书院里有很多的人,不分年纪、不分男女,有的为了参加科举来这里念书,也有上了年纪却还求知若渴,还有的是被父母送来学习的大家闺秀,零零总总加起来坐满了整个厅堂,每人手上一本诗赋集锦,而老师就站在最前台,拿着他的卷轴,清嘹着嗓子给人说书。
邵玄出身富贵人家,读书是一定要读的,一开始老爸是打着严管勤教的算盘,将他送去了私塾,结果那儿的白毛老头子险些被他气得半死,成天举着藤条追赶他,後来实在是没办法了,只好换个法子,将他送来书院,这里人各式各样,老爸心想,这麽多人,总能找到一个治他的吧。
但老爸没想到的是,这个小兔崽子尘埃落定之後,不仅在这儿玩开了,还将自己玩去了一条命。当然,这事老爸是不知道的,邵玄在那之後也根本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过一星半点,他只告诉了颜十二的母亲。
邵玄叼着草根仰躺在厅堂的最後头,恍若无人的闭着眼睛哼哼,几个跟班在前头打牌打得正火热,丝毫不管旁人投来不耐的眼光,他们几个都是大官和商人的孩子,身上穿金戴银的,聚在一起时那就是蛇鼠一窝,难道还有人敢和他们抱怨什麽不成?
颜十二悄悄从後门走了进来,他今日醒得晚,前方的位子都被人占走了,他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的踱步几圈,低头赫然发现邵玄就躺在他脚边,当即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邵玄一把拉住他的脚踝,顾不得颜十二惊呼一声,一下子把他拉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