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
玉漏笑道:“我如何说得准,所以才想着要逼一逼他。爹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坐在赌桌上,许多事都是凭运气和胆气。想来输了也不要紧,原本以咱们家的门第家世,我命中也不该得那些富贵荣华。”
但她心里想,倘或池镜不来,也还有个西坡替她兜底。便说:“因此我才回家来告诉你们这些话,不要露了马脚穿了帮,做戏要做得真。您去告诉爹,叫他写份定亲书,咱们和王家都摁上手印,不怕他们池家的人来查对。池三爷见是真的,兴许一急,就肯娶了嚜。”
秋五太太还是晕头转向,忙打探了些她和池镜私下里来往的事,玉漏自然专拣好话说,唬得她只当是十有八九的能成,高兴得捏了玉漏的膀子两下,“还是我的三丫头有手段,拿得住男人才拿得住家业,在这上头,你比你那两个姐姐都强!”
隔日果然写了张定亲的契约叫她拿到王家来摁手印,玉漏捧着那定婚契敲开王家的院门,迎面见开门的是西坡,人比上回看着又恢复了几分精神。
她将订婚契书的事解说给他听,说到一半,自己也开始心虚起来,“你爹娘会不会不肯摁这手印?”
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笑她胡闹,但又纵容她胡闹。他一直是拿这样的目光看她,玉漏也是到他成亲后才发现。果然什么东西都是没得到的永远比得到的好。
西坡却是一笑,“你忘了,他们不识字,随便编个话哄他们摁下就是了。”
他叫她在院里等,自己拿着那订婚书踅入正屋,不知怎么和他爹娘扯谎,一会果然摁了手印出来。
玉漏低头看着那两枚指印,觉得自己是衙门里哄骗犯人签字画押的老爷,总算是大气一吁,放心下来。
谁想得到她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倘或激池镜不成功,那也不怕,什么都是假的,但这订婚的契约是确凿的。回头那头果然失败了,要改嫁西坡,他们两家都不能不认。
西坡有没有想到是给她算计了?没办法,他是她唯一能回头的地方。兴许这几年,他也暗暗盼着她回头呢?所以才什么可笑的忙都肯帮。
也不是,她转念又想,他最终是为钱才应承下来的。
一切好像都在她的盘算内,但仍有一片可悲的情绪朝她网过来。无论最终是嫁给他们哪一个,他们都是被她逼着,算计着,全不是出于心甘情愿,她知道。
次日玉漏仍没急着回府,又在家歇了一天。池镜先还没过问,隔两日还不见她回来,才奇怪她回家做什么。
问金宝金宝说不晓得,反来讽他:“你和她不比我和她亲近些?连你都不知道的事,却来问我?”
玉漏是那性格,许多事从不对人多讲,和络娴要好的时候,也是她知道络娴的事比络娴知道她的事要多。由她嘴里说出的事,一定是她有意要叫人知道的,这一点池镜也是如今才了解。
早上从老太
太屋里请安出来,看见丁柔坐在廊庑底下,他便想着同丁柔打听,于是走过去和她搭讪,“怎么昨早上是你当值,今早又是你当值?”
丁柔抬头看他一眼,长吁短叹道:“玉漏回家去了,今日我是替她当值。”
“她又出府去了?怪不得没见她。她那么个勤快人,竟也躲起懒来了。”
“也不是躲懒,是老太太催着她回去的。”
池镜稍稍蹙眉,“老太太催她回家去做什么?”
“为她家里好像有意给她说亲的事。”丁柔放下针线道:“她从凤家出来,老太太原是有意替她张罗一门亲,谁知她爹娘也像是在给她议亲。老太太因看中她,想她长留在府里,所以急着打发她回去问问他爹娘,要是他们那头还没定下,就由老太太这头做主。”
“那她爹娘替她定下了么?”
丁柔仰头笑道:“就是叫她回去问问嚜。上回听她说起好像是看中了一户人家,到底定没定下也不知道。”
池镜原想问看中的谁家,转头想丁柔也未必知道,因此捺住了没问,仍出门往史家去读书。这一日读书读得格外心不在焉,史老侍读很是生气,觉得他是恃才傲物。
吃了几句训斥出来,他仍思忖着玉漏议亲的事,想她爹娘的手脚倒快,才晓得她离了凤家,就马不停蹄地替她张罗起下家了。他们能替她寻什么人?还不是和她二姐一样,寻一位有点家底的老爷,不信她肯答应。
想到这里又有些不急不躁,安稳地骑在马上。叵奈不巧,一下在东临大街上看见个熟悉的人影,定神望去,正是那王西坡,就是烧他成灰池镜也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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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沥沥地斜撩在人家的院墙上,一下映出条灰色的线,转眼又干了,直到那些线连起来,结成网。这时节不下雨就闷热,一下雨又是秋寒。西坡没打伞,走得急,一时没留意到身旁几时走着个人,睐了两眼才认出是池镜。
但池镜显然没认出他,眼睛目空一切,在雨中也走得闲逸,雨水撩在他肩膀上也是没所谓的神气。到头来还是西坡先朝他打拱,“池三爷。”
池镜斜来一眼,上下看他一会,凝着眉笑了声,“你看着面熟。你认得我是谁?”
“听玉漏说过。”西坡含笑点头,一脸不卑不亢的神气,“连家三姑娘。上回在他们家门上,我和三爷打过照面。”
池镜想了一会,勉强笑着点了下头,“噢,是你,的确是见过——”
他继而向前走着,眼睛又望到前头去,脸色给雨水氤氲得苍白,显得肃静凌厉。怨不得玉漏挑中了他,西坡想,但凡女人都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不知道玉漏有没有?
无论如何,她到底是一门心思要嫁给他,成全她像是西坡天然的使命,他从来见不得她窘迫,不得不帮她这个忙,因此趁机搭讪,“玉漏说现今是在贵府当差?”
“是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当差。”池镜轻笑着点头,“她这两日像是告假归家了,你们是邻居,就没瞧见她在家?”
“在家。”可巧走到连家门前,院门紧闭,西坡顿了顿步,“三爷可要找她?”
“我找她做什么?”
池镜一笑便独自朝前走了,倏然那雨陡地大起来,西坡眼皮稍一垂,赶上去请他,“天下着雨,三爷倘或不嫌,请到我家小坐,且等这雨停了再走。”
如今王家不开肉铺了,院内清爽干净许多,再没那些晾肉的杆子,只院角树杈子上横着截竹竿挂着几件衣裳。许多青苔从地上的砖缝里拚命往外冒,像个绿线绘的棋盘。王家老两口在正屋里逗孙子,一见有客临门,上下一照眼,以为是西坡为买卖上的事在外结交的贵人,慌得没处站,忙着瀹了壶茶抱着孙子让出屋去。
两个人在八仙桌旁坐下,池镜在窗上望着他们躲进东屋里,明知故问道:“怎的不见尊夫人?”
“她病故了。”西坡勉强笑了笑。
“是什么病?我上回路过门前,看见她分明还很好。”
“痨症。”西坡给他倒了茶,又立起身来寻了把伞拿在手上,“三爷稍坐,我去去就来。”
随后池镜也立起身来,将这屋子细细打量。难怪玉漏分明和他有旧,又是邻居,明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最终却没能嫁给他。想必是那连秀才因常在富贵之乡走动,自命不凡,瞧不上西坡这样的,想凭着三个女儿和权贵之家攀上关系,即便那关系说出去并不光彩。
不过他这时倒想感激连秀才,要不是他,玉漏也不会兜兜转转碰进他怀里来。
不一时西坡又回来了,看见池镜在屋里闲转 ,笑着进门,“寒窑瓦舍,委屈三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