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有过,且不止一次。
“过去三年,每当夏天来临,我就会情绪格外低落,专注力下降,很难去完成一幅画。而离岛的夏天比别的地方又要长上很多,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一年好像有九个月都是夏天。”可能是身体机制的自我防御令应春和很少回想过去这段痛苦难捱的时光,以至于他现在回忆起来都有几分模糊。
他断断续续地说下去:“我只能逼迫自己画画,一天画一点点,最久的一次,我从三月份一直画到了十一月份,才画完那幅画。”
“每当那种时候,我就会感到无比痛苦,画画给我带来的好像只剩下痛苦。”
“我的大脑生了锈,我的手出了故障,我的创作是报废仪器生产出的一堆垃圾。”
这样的状态究竟意味着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好半天,沈流云终于问出声:“看医生了吗?”
“看了,所以现在才好了许多。”应春和回答完,又看向沈流云,目光炯炯好似洞察一切,“那师哥呢,你看医生了吗?”
“还没有。”沈流云回答得有几分艰难,“之前一直没打算看,因为觉得应该算不上是什么病,而且当时我也有别的办法继续画下去,只是现在……”
他不知为何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了。
应春和没有多问,站起身,随意地拍拍自己衣服裤子上沾到的沙子:“不早了,该回去做晚饭了。师哥,我们回去吧。”
“嗯。”沈流云也起身,学着应春和的动作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确认足够整洁后才朝着停车的方向走去。
“师哥,要不我把我的心理医生联系方式推给你吧,你可以先试着跟她聊聊。”应春和扶稳车把后,对沈流云道。
沈流云却没有应下,只说:“我先考虑一会儿。”
他暂时还没有做好接受治疗的准备,固执得像是在等待某种奇迹的发生。
车快到院门口时,应春和与沈流云都隔了老远就看到了外面蹲着的任惟,跟块望夫石一样守在门口。
听到车声,任惟立刻抬起头望过来,很高兴地说着“你们回来啦”,起身时却因为蹲得太久双腿麻木导致身形不稳,差点摔了一个趔趄。
应春和停好车,皱着眉对任惟道:“小心点,你脚又没好多久。”
脚扭伤看起来是小事,但若是治疗不当,恢复不完全,日后容易导致习惯性扭伤,因而应春和对此格外警惕,在任惟养伤期间就经常阻止他的某些过度的动作。
“好点了吗?”任惟对应春和笑笑,随后关切地看向沈流云。
沈流云没回答,淡淡地施舍了他一记白眼。
任惟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好了。”
对他俩的交流方式,应春和心中纳闷又觉得怪有趣,拍了下任惟的手臂:“走了,进去做晚饭了。”
意外的是,自以为做错事的任惟已然将功补过把晚餐做好了,连沈流云那份都做好了——煲了一锅小米粥。
沈流云不怎么喜欢喝粥,但是生病没得选,即使没什么胃口也赏脸喝了一小碗。
吃过饭后,沈流云便回了房间,他呆坐在床上想了会儿事,没想多久又分了神,思绪混乱,很难集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沈流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朝外走去,想找应春和说看医生的事,却没在客厅见到应春和,只见到端了杯水从厨房出来的任惟。
“师弟呢?”沈流云问任惟。
任惟喝了口水才道:“房里,好像准备画画,在打草稿。怎么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们俩都默认应春和在画画不能打扰,而任惟与应春和同睡,沈流云若有什么事,待会儿任惟帮忙转告也是一样的。
“你帮我跟他说一声,让他有空了,介绍他的医生给我。”沈流云将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说了出来。
任惟只当是看手腕的医生,一边惊讶一边掏出手机:“什么医生,是骨科医生吗?沈流云,你手腕也有伤吗?应春和的医生是我给他找的,我有联系方式,你要的话我可以推给你。”
“不是骨科医生。”沈流云及时打断了任惟找联系方式的动作,“是心理医生……总之,你帮我跟他说一下。”
应春和看过心理医生?应春和有心理问题?严重吗?到什么程度?一连串的问题在任惟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又想起他看过的那封应春和的遗书,字里行间对生死的冷淡漠然,对遗产处理的干净果断都令他记忆犹新。这些统统都指向一条他之前没有发现过,或者说发现了也不敢确信的,应春和更没有告知他的事实——
应春和想过死,可能不止生病那一回。
任惟握着手机的手紧了又紧,令手指和掌心都生出了些沉闷的痛意,这才缓缓开口应了声“好”。
沈流云回屋后,任惟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许久,等到应春和拿了睡衣出来去洗漱,他才进了房间。
他在床上枯坐着,直到应春和洗漱完回来他都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老僧入定。
应春和手里拿了块毛巾擦着洗澡不慎弄湿的发尾,奇怪地看了任惟一眼:“任惟,你傻坐着干什么,去洗澡啊。”
任惟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应春和,应春和这才发现他的眼眶是红的,拿着毛巾的手不禁一松,擦头发的动作完全停了下来,眉头轻轻蹙起:“怎么了这是?”
“沈流云让你把你的医生推给他。”任惟口中艰涩,微微停顿后又仰着脸问应春和,“你为什么需要看心理医生,应春和?”
任惟的眼眶不知何时晕开一圈红,眼底倒是一片澄澈,分明没有泪,而这一圈红更似气闷、不甘与悔恨。
应春和心尖发颤,手指微蜷。
“是因为我吗?”任惟哑声问他。
应春和张了张嘴,那句“不是”却没能说出口,仿佛被一团无形的棉花堵住了。
瞧着应春和欲言又止的样子,任惟心下了然,自责与后悔化成一场瓢泼大雨浇在他的心上,顷刻间湿了个透彻,雨里裹着霜雪,又冷又硬,砸得整颗心坑坑洼洼,隐隐作痛。
他张着口,嘴唇颤抖,声音艰涩:“应春和,爱我让你很痛苦,是不是?”
爱应该是美好的、幸福的、甜蜜的,但显而易见,他带给应春和的更多是痛苦的、悲伤的、屈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