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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这后劲竟如酩酊大醉,数日不醒,就连柳升再找他出去耍,他也怏怏不乐,柳升又一连给他推荐了好些个年长体贴又会照顾人的男倌,许莼却坚辞了。柳升暗自称奇,笑道:“料不到小公爷这是洗心革面了,既不愿去那风尘地方厮混,那不如我给你找几个斯文俊俏少年子弟,也是好南风的,两厢情愿,小公爷这般样貌这般家世,断无人会拒的。”

许莼仍是摇头,只拣些奇巧新戏看了,心中却只想着:从前读诗读到曾经沧海难为水只不解,竟是我无知了,却原来是这般光景,见了那人,再见旁人,任再如何,比起那人,真如黄土一般了。

书坊

秋日过得极快,转眼便入了冬,朝廷也辍了朝要过年。过年的时候是难得公府安详宁静的时候,因为上下节礼备办、府里祭祀、宴饮、宴客等等大事,都要靠盛氏这个国公夫人操持。

平素只说平头百姓年关难过,谁知道钟鸣鼎食之家,过年也是大关呢,要知道各地庄子收上来的租子,那是万万不够年下的各种打点宴饮的,因此便是老夫人,对盛氏也会难得的和颜悦色,上下和气地过一个平安年。

今年盛氏得了一品诰命,各方少不得都送了礼来贺,家人和客人络绎不绝,不说盛氏这个当家的,便是连老太太、白夫人都不得不出来会女客,倒是国公府近几年来难得的热闹。而这每一次恭贺,显然都让老太太不太高兴,却也只能强撑着笑脸,白夫人毕竟孀居,只出来过一次二次见过自己娘家的来客,之后便不再会客了。

上下倒成了盛夫人的主场,她有了诰命在身,加上京里高门,互为婚姻,消息灵通。多少都知道盛氏这个诰命,不是礼部按例颁发,而是宫里亲自吩咐出来的,那意义自是大不一样。盛氏还是第一次如此受欢迎,幸而她出身豪富之家,在家便已主持生意多年,倒也不是那等怯头怯脚的深闺妇人,因此迎来送往落落大方,一时在高门中竟然名声还不错。

这日初七忙碌一场回房,盛夫人习惯性又问世子在做什么。盛安回道:“世子一大早便嫌吵闹,去闲云坊那里去了。”

盛夫人道:“倒难为他在家里安生了这些日子,那边生意如何?”

盛安道:“虽说是世子开着玩的,但利润竟也还不错,又送了几本书开印了,只是……”

盛夫人问道:“他要印便给他印罢了,横竖养着那些工人也是白闲着。”

盛安笑了声:“夫人为了世子开这铺子,特特砸钱买下这印书厂,那印书厂之前都开不出工的,如今天天有活干有钱发,正念叨着东主恩德呢,哪有不做的。只是您也知道,世子如今心性越发没个定性,这些日子叫刊刻的,都是些……南风的本子,还有些画本……”

盛夫人脸色青了些,仍然道:“随他玩着开心吧。”

盛安偷偷觑了她脸色:“甚至世子自己还画了一本……”

盛夫人手中一抖,深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了:“和他说了自己画着玩便算了,刊刻拿去卖那是决不许的,将来他是要继承公府的,这种东西岂能流出去。”

盛安笑了:“好,老奴好好规劝世子。”

盛夫人摸了摸手上的镯子,抱怨道:“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混世魔头呢。”

盛安道:“恐怕世子是故意折腾,就等着夫人管教呢。”

盛夫人面色又微微转白,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随他去吧。”

盛安也不知道这母子之间如何疏远隔阂如此,想来这高门背后不知道多少奇怪规矩,他们商贾俗人是理解不来的。也只好躬身道:“那老奴再好好劝劝世子——其实世子虽说是开着玩,但是老奴看着世子开的书坊、还是戏园,都挺赚钱的,老爷子都说咱们老家正经几个公子,怕都比不上咱们世子的经商天赋。”

“单说书坊,这城里不靠着国子监、官学、族学教材刻印,就能赚钱的书坊怕是只有闲云坊了。谁能想到世子能想出收社费便能免费看书,又借着看书的茶室卖茶叶、卖字画、卖书签笔墨纸砚等等,反倒赚回一笔呢。我听说但只是茶水花生瓜子的零嘴,一月盈利就颇为可观,这等小处偏偏获利极丰的。更不用说千秋阁那边的热闹了,多少戏班子杂耍班子捧着银子想要进去演出呢。说起来世子不过十八岁,只做了这两家生意,就已如此轻松,难怪老太爷说起世子来都要高兴的。”

盛夫人苦笑了一声:“国公府世子,要什么经商天赋,咱们自己说说便罢了,千万别说惯了被人听到,要贻笑大方的。”

盛安笑道:“夫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许莼不知道自己母亲又为他的新爱好多么苦恼,他其实只是突发奇想想要印,但被盛安劝阻后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打消了这念头,倒不是为着那所谓的国公世子的身份,他只是想着自己好奇画一画自己看着玩也便算了,若是真印出去了,来日被贺兰公子知道,岂不是觉得自己脏……

从前自己放浪形骸,颇有些肆无忌惮,如今一想到那日贺兰公子那矜持冷淡的情态,他心里似乎也有了一根线,坠住他不再放纵。

一想到贺兰公子,许莼心里又越发猫爪子轻轻挠着一般,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害相思害的,在屋里忍不住持笔又画了几笔,把贺兰公子站在船头那情景略略画了几笔,到底觉得画不出那鸿鶱凤立的洒然风姿来,又掷了笔,在书房里自己叹气。

外间伺候着的春夏秋冬四小厮已忍不住笑了,秋湖端了杯热茶进来道:“罢咧,大年下的,少爷何必又唉声叹气呢,我看这大年下的,书坊生意也冷清,大概穷书生们都躲债去了,也不看书,不若少爷去千秋阁那边听听戏,热闹热闹,那边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也省得少爷在这大过年的把好运气都给叹走了。”

许莼满脸无趣,将那页画放回绿窗屉下晾着,道:“也没什么新的戏本子,如今书生们都不愿意写这些,一个好本子都没看的。再则过年人多,去了撞见人倒不太好,上次迎面撞到老爷,倒让我没趣,他竟还好意思罚我抄书!若是让他知道那戏园子是我开的,怕不是要打折我的腿。”

夏潮正在靠着炭炉烤板栗,脆声道:“国公爷再不会为这个罚少爷,但老太太那边知道少爷有这么个日进斗金的营生,必要打主意的。”

春溪年岁大些,戳了下夏潮不许他背后掰扯主子,只对许莼道:“上次后千秋阁那边掌柜吩咐着专门修了个后楼梯,保管少爷一路上去包间,撞不到外人。”

夏潮也怂恿道:“我听说千秋阁那边又收了好些戏班子送来的戏本子了,就等少爷您挑了,都说咱们戏园子的戏最好看,都不知道那都是少爷挑的本子好呢。”

许莼袖手道:“罢了那就去一次吧,我看是你们想看戏了才对。”

夏潮吐了吐舌头:“少爷疼我们呐,现在过去正好晚饭时间,再让整治几个精细菜,今晚就打发了。外边下着小雪呢,我给少爷备雪氅去。”

许莼一笑便换了氅衣,刚走出书坊廊下,便看到书坊管事罗禹州正在前边和书童说话,转头看到他眼前一亮,小跑着走过来道:“少爷,有位书生说有书想卖给我们,但又一定要见到东主。我们也说了留着我们自会送给东主,他却等不得,只说一定要见到东主,看他似有急事。这位贺书生是我们书坊的常客了,一直抄书换钱的,因此也都识得我们上下管事,都知道我们不是东家,倒不好太推脱,您看……”

许莼从二楼往下看果然看到一个青年书生站在前边书坊阴暗处,身上衣衫单薄,目光一直看着内外,似是避着人,神态焦虑,想了下道:“请他到内间书房那里吧,上点热茶和糕点、胡饼请他先用,说少东家一会儿到。”

罗禹州愣了下,还是小跑着出去了。

夏潮问道:“少爷一向不是不和这些书生打照面吗?怕他们万一中举了认出你来。”

许莼道:“看那书生只避着人多处,衣着敝陋单薄,想来是遇上了难处,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若是在前厅,文人清高面皮薄,恐怕不好意思。再则天气寒冷,又是大年下的,先让他垫垫肚子,定定神——另外,既然是经常抄书,想必家就住在这左近,夏潮你派人去打听下这个书生家里是有什么难处,尽量不露痕迹。”

他回了里头,又自己喝了一杯茶,夏潮果然派人去打探回来,脸上也十分意外:“掏了点钱问了几个中人、媒婆,打听清楚了。这书生名叫贺知秋,看着只是个穷酸书生,没想到竟然已得了举子功名的,据说今春就要参加春闱了,可惜摊上个赌鬼父亲,欠了一屁股债,过年的时候被人打上门来,其母亲气病了躺在家中,没想到那赌鬼父亲听说讨债被人打断了两条腿,如今瘫在家里养伤,却被债主堵门要求卖房还债。”

许莼有些意外:“既有举子身份,则可挂靠些田地,也得些银两,且难道族中、先生、同学,竟无人帮扶吗?可问了欠了多少债?”

罗禹州道:“光是赌债就已欠了百两之数,他们家早就借光得罪了全族的人,连祖上的田都早就卖光,听说连岳家那边都嫌丢人断绝了关系,他连束脩都还欠着,同学也早就借过了,之前议亲的人家也忙不迭地退了亲,贺举子大概也是借无可借了。如今听说就是族长出面调和,对方债主才许了先收房抵债,过年后再另行筹款。”

许莼点头叹道:“原来是摊上个混账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呢,越是他们读书人,越发不敢摊上个忤逆的大罪,那就越发没前途了,人啊,到底没法选父母,这贺举人已是污泥摊里使劲挣扎出个人样了。”

春夏秋冬四书童在一旁竟全都没敢接话,许莼抬眼看到仆从们的脸色,自己倒笑了:“看什么,国公老爹虽然混账,到底没赌出个烂摊子来,运气无敌呢,爵位、有钱的岳丈、能干的老婆,谁不说他有福呢。看看这贺书生,我已算是投了个好胎了。”

他看了眼墙上钟刻,打量着那书生应当已吃过几块点心,这才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济困

贺知秋在书房里看书童捧了热腾腾的茶点和刚烤过的胡饼过来,又笑着和他道:“先生先用些点心,我家东主还有几笔帐未对完,对账完了便来见您。”

贺知秋一大早粒米未进,又忍耻在风里守了半日,此刻确实早就已饿得全身无力,看那碟子里的胡饼香得发昏,肚子越发饿得挠心挠肺,看那书童放下茶点,鞠躬便出去了,四下无人,书房里炭炉又暖洋洋的,衬托得饥饿更是鲜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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