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许莼想到此处,一时心中酸楚,又饮下了好几杯酒。
却不知就在不远处,刚刚回城的沈梦桢就已被苏槐命人带回了宫里,灌下了一户醒酒茶,洗漱一番,这才将他送到了君前。
沈梦桢原本也没喝醉,此刻被忽然急招进宫面君,早就吓清醒了,上前拜下不提。
谢翊看他道:“平身吧,卿今日赴宴,可择了哪一个为学生?”
沈梦桢借着酒意,大胆道:“臣奉君命考察学生,却见靖国公世子许莼天然美质,未经雕琢,可堪教导。”
谢翊微微一笑,沈梦桢看到君上面露笑容,心下一松,知道猜对了,果然不是谢翡。谢翊却问:“许小公爷荒唐之名满京城皆闻,你却不惧?”
沈梦桢道:“臣也打听了下,他虽有纨绔荒唐之名,却并未做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唯一闹得比较大的还是豪捐了十万两银子为母换诰命,这样的事论理也能算得上是孝。这京里纨绔二世祖还少吗?比许小公爷还荒唐十倍的臣都见过。只靖国公府这荒唐名声传得到处都是,倒像是有人推波助澜。”
谢翊微一点头。
沈梦桢躬身道:“臣回去后就让人传话靖国公筹办拜师宴?”
谢翊摇头道:“不必,此事容后再议。你且先将今日宴会情状都说了,不可隐瞒。”
沈梦桢一一说了。
看皇上一直面容淡漠,无动于衷,他心中忐忑,尤其是说到李梅崖说的那些话时,他也不敢增减,只原样说了。
谢翊笑了声:“然后呢?沈爱卿性烈如火,就没反驳几句?”
沈梦桢迟疑了一会儿,到底不敢隐瞒,只含糊道:“臣即驳斥他只为好名,辜负主人殷勤待客的好意,做个断亲绝友的孤臣,不过是为了沽名钓誉、恋栈权位罢了。”
谢翊淡淡道:“朕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摄政王罢了。”
沈梦桢深深低下头去,谢翊道:“摄政王英年早逝,游猎之时坠马而亡。李梅崖年轻时受过摄政王恩惠,不肯信那是意外,因此只想查出真相。”
沈梦桢不敢再言,谢翊却道:“李梅崖亢直敢言,疾恶如仇,务实能干,是个能臣。朕都不介怀,你也不必介怀。君子和而不同,尔等只当一心为民,襄国辅政,朕便都一般看重。”
沈梦桢心服口服,拜下去:“皇上英明。”
谢翊却又道:“靖国公世子,有经济之才,只是年幼无人教导,学问上有些欠缺,朕欲磨炼其才,故才教你今日去观其品质。你行事虽佻达放旷,但始终不失大节。如今既在礼部学了几年礼,谨慎当差,想来也知错了。不日吏部会有任命,你且去太学任博士祭酒,掌教弟子,掌承问对。望你今后都改了那等纨绔风流习气,既为人师,不可误人子弟。”
沈梦桢连忙再拜领命,心中却暗自揣测,太学?皇上难道要让那靖国公世子入太学?但也不敢问,只在内侍引导下告退了。
谢翊却转头问方子兴:“打听了吗,许莼今夜在城外还是回来了?住靖国公府吗?”
方子兴道:“只留了盛少爷在城外别业收拾安排,许小公爷今夜回了竹枝坊。”
对苏槐道:“去弘文院库房把那《瑞鹤图》取了来,朕要出宫。”
苏槐连忙应了下去,命人立刻去开了库房取画,一边看了眼漏刻,这已接近子时了,宫门早落钥了。哎,不过这位主子什么时候把宫禁放心上过?要不是他一贯喜独处骑马,时常独自随意出宫,哪能那么轻易被暗算呢?只能说,幸好小公爷住得近。
听起来孩子受了大委屈,一腔热诚精心待客反被撅了个冷屁股,扣了顶大帽子,不定这时候多难过呢,是得去哄哄。
作者有话说:
下回“小公爷月下委屈哭唧唧;谢九哥温言抚慰夜漫漫……” 注:《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
慰藉
谢翊忽然到了竹枝坊, 春溪夏潮等人是吃了一惊的,正要上去禀报,谢翊却道:“不必禀了, 我自上去找他, 他睡了吗?”
夏潮道:“并不曾睡, 从城外回来就闷闷不乐,梳洗后就要酒一个人在楼顶阁楼那里喝着……”
谢翊转头看了他一眼, 十分严厉:“你们世子尚年少,又是刚饮宴回来,他说要喝酒, 你们就真给?不怕纵酒过度伤了身体?”
冬海连忙道:“并不真敢给那劲足的酒, 只送了那酸奶酪酿的梅子冰酒, 酸酸甜甜的, 那也就借一点儿酒意,便是孩子都能喝上几杯的,不醉人的。”
谢翊这才微一点头, 直接往上走去,五福和六顺连忙拦住了春夏秋冬几位书童:“走,几位哥哥们, 咱们一边吃点心去,刚带来的新鲜面点。”
谢翊走进去时, 许莼正趴在阁楼上卧榻上已睡着了,显然之前是趴在大迎枕上往下透过琉璃窗看着下边风景边喝闷酒, 屋里只点了一枝琉璃灯在墙边。月光烂银也似, 照得小小阁楼内通明如昼, 能看到旁边榻上放着个矮几, 几上摆着酒壶, 水果,葡萄等。
谢翊看许莼头发散乱,身上仅穿着宽松的银缎袍子,双足也未着袜,一双小腿光着随意压在软被上,毛毯软被一大半都滑落在榻下,他只抱着个大迎枕望着下头,侧面看到睫毛湿漉漉,再一看那枕上已湿了大半,一只手尚且还捏着个空琉璃杯,已快要落到榻下,所幸榻下也铺着厚厚的地毯。
谢翊:“……怎么伤心成这样?”也不盖被子,这天尚且还寒,就这么任性光着脚衣着单薄,素日看着几个童仆尚且伶俐,竟也不知照顾自家公子。
他将带来的书匣放在一侧,挥手命跟从的人都下去了,伸手拿了张毯子替许莼盖了盖,也未惊动他,眼尖却看到自己送他的龙鳞剑正压在枕头下,露出了剑鞘来,也不嫌睡觉硌着。
和下边卧室的宽敞不同,这阁楼很小,两人在就已显得挤窄了,但收拾得纤尘不染,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一只鸟展翅欲飞,寥寥数茎草在一旁,旁边潦草写着“独鹤与飞”,看得出是许莼自己画的。
床边灯下有一张十分舒适的竹躺椅,上面铺着厚软的狐皮褥子。他坐下来,便看到旁边的矮柜上,摆着个八宝盒,盒子打开着,里头一套活灵活现的木雕,雕着小猪、小猫、小狗等憨态可掬,都摸得油光水滑,看着普通,拿起来细看便闻香气沉郁,原来都是沉香木雕的。另杂着几颗很大的宝石原石,虽未经雕琢,仍是看得出成色极佳,与一些精致颜色的贝壳、螺壳、砗磲雕花球等扔在八宝盒里,显然只是孩童随手把玩的玩具。
谢翊拿了几块宝石摸了摸扔回去,看矮几下边隔屉里放着几本书,抽出来一看,果然不是话本子就是画册,他抽了本画册,打开发现上头竟然画着的每一页都是自己,线条都很简单,有的只是一个侧脸,有的是站在院子竹下,有的是闭眼安睡,还有眼睛上蒙着纱布,衣衫半解的……竟然连颜色都上了,肌肤细腻,微微侧着的左肩后还点了一粒朱砂小痣。
谢翊:“……”他几乎想要解衣看看那边是否真有一颗痣。
随手翻看完,顺手纳入自己袖中,然后又拿了本话本翻着看,一边在桌上拣了只水晶高杯,倒了点奶酪酒喝,果然酸甜清冽味道极好。他往后倒入躺椅内,发现脖子肩膀腰背和手肘,都得到了妥当安置,整个人如同陷入云内,十分舒适闲适。
谢翊从未如此没有仪态过,翻了几页话本,又看了眼许莼,他鼻息均匀,甚至打起了小小的呼噜来,这小小的阁楼内,万籁俱寂,月明似水,谢翊闭了闭眼睛,心里冒出来一句宋人的诗:“醉来拥被高眠,恁地有何不可。”(注:贝守一《有何不可》)
他自懂事就是皇帝,懂事起就要读“王用勤政,万国以虔”,天下万民都是他的责任,朝堂臣工都需他来统率,学的是朝乾夕惕功不唐捐,习的是焚膏继晷玉汝于成,竟然是在这小纨绔这里,他感到了放松闲适来。
许莼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翻了个身睁眼忽然看到谢翊坐在床头低着头拿着本书看,只以为自己在梦中,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心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九哥真好看啊。
他怔怔盯着谢翊好一会儿,谢翊便觉察了,转眼看他呆呆的似未酒醒,便问道:“醒了?”
这竟不是梦?许莼吃了一惊,连忙坐起来,却起身猛了一阵头晕,谢翊见状扶了他一把,将他按着坐回了榻上,顺手拉了毛毯替他盖住腰腹:“不必起来了,我听方子兴说了白天饮宴的事,想着你恐怕受了委屈,特意来看看你。”
谢翊没说话还罢,一说便是直戳中许莼伤心事。原本忽然见到九哥,许莼又惊又喜,只想问九哥身体如何,却被问起白日所受耻辱,又是羞又是愧,这等丢人事体竟被九哥知道。想来也对,那沈梦桢是方子兴的朋友,他回去自然要说的,眼睛一酸,不争气的眼泪扑簌簌又落了下来。
他越发恼自己这不听话的眼泪,这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人家还唾面自干呢,但九哥……九哥不比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