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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谢翊从桌上打开茶杯盖,看这一套白玉杯子里沏着嫩绿茶叶,随口道:“叫《重屏会棋图》,宋人摹本,原画是南唐周文矩的。你这是什么茶?有些苦。”

许莼道:“是竹叶的嫩心抽出来的。春天到了,竹枝坊咱们家自己茶叶心摘的,难得一个干净,清火解毒的,九哥先尝尝,若是不喜欢,我们换一种。”

谢翊道:“嗯,你这日进斗金的,就拿这茶敷衍我么。”

许莼头都不回,两只眼睛仿佛只粘在了画上:“九哥,我这只有自家人才用呢。这就吃个春意野意,图个翠翠嫩嫩的好看,九哥不是俗人。一会儿有好菜呢,您上次中了毒,脾胃定然还不好,饭前别喝那些浓茶,就这淡竹叶挺好的,您少喝点儿,别一会儿吃不了正餐。”

谢翊微微一笑,果然只浅浅抿了一口,许莼赞道:“这画好啊,画里又有画,屏风中有屏风,难怪叫重屏呢。这笔法也极瘦极硬,看这衣纹,略带顿挫,应当是传说中的颤笔了。人物画的好,这几个人都丰神如玉,面容闲雅,看起来就很安闲富贵。这是唐时人物的画法,丰肌秀骨。”

谢翊道:“嗯,这四个人,是有名字的。”

许莼忙道:“九哥教我。”

谢翊道:“中间那是南唐中主李璟,就那个写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后主的父亲,你知道李后主吧?就上次你那本南风本子里头那首后-庭花……”

许莼连忙打断:“我知道的九哥,这是李璟,那另外三个呢?”

谢翊心中暗笑,但仍然道:“这另外三人呢,这边和李璟一起观棋的是他的三弟,太北晋王李景遂,前面两人对弈的是排行第四第五的齐王李景达,江王李景逿。”

许莼道:“怎么老二不在吗?”

谢翊道:“嗯,老二叫李景迁,二十多岁的时候死了。据说原本大臣们很支持他为太子,李璟的父亲也一直不太想传位给他,可惜最满意的次子死了,也就还是立了长。但李璟本人呢,是一直推辞太子之位的,并且在继位以后,仍然还是将自己的三弟李景遂立为了皇太弟。”

许莼道:“兄终弟及吗?”

谢翊点头,站了起来,轻轻点了点中主李璟:“中主本人一直表现出并不愿意做皇帝,而是非常想退隐山林的意愿。因此他才授意宫廷画师画了这幅画,向自己的兄弟、向臣子、向天下人、向后世表达自己兄弟有爱,传位于弟弟的决心。”

许莼懵然道:“原来是这样,怪道这棋盘上只有黑子,还摆成北斗样,北斗七星为中天最高星,这是表示君王之位吧?”

谢翊点头:“对,你能注意到此处很仔细了,淮南子云‘帝张四维,运之以斗’,这四个人的位次,便是兄弟传位的顺序,你再看这后头,这后头屏风里又有屏风,画的老者也是有名的。却是江州司马白乐天。”

许莼这却想不到了:“啊,白居易?”

谢翊道:“白乐天有一首诗,叫《偶眠》,‘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谢翊点了点画上侧躺着的诗人:“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这是他妻子,‘妻教卸乌帽,婢与展青毡’,他背后的山水画,也表达了他隐逸的愿望,‘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

“中宗授意让人把白乐天的这首诗入画,画成屏风,这是表达自己隐退山林无心权位之意,好让几个兄弟安心。”

许莼道:“中主看起来确实对兄弟很信任。”

谢翊微微一笑:“但是,最后的结局是,他的长子李弘冀将三叔李景遂毒害身亡,自己惊恐而亡,李景达长时间称病不出,最终,李璟去世后,他的六子李煜继承了皇位。”

许莼看着谢翊有些发愣:“九哥的意思是,这李璟当时这兄弟友爱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吗?”

谢翊摇头:“也许那个时刻,他确实是真心的。”

许莼沉默了,谢翊又道:“这画是宋人摹画的,你看这上头也有宋徽宗的印,你知道为什么宋宫廷要收藏这么一副画吗?”

许莼道:“为什么?”

谢翊微微笑着:“这又要讲到赫赫有名的烛影斧声,千古疑案了。总之,宋太宗是很想告诉天下,他与他的皇帝哥哥,是感情极好的,兄终弟及,他的即位,是合乎正统的。”

许莼看向谢翊,似乎感觉到了谢翊另有什么言外之意。

然而这时外面秋湖却来禀报:“少爷,国公府那边派人来请少爷赶紧回去。”

许莼有些不满,抬头道:“不是说了任谁来也别理都推了吗?就说我忙着温习功课呢,不回去。”

秋湖低声道:“少爷,今日是会试放榜日,大爷中了,不日就要殿试了。太夫人让你无论如何要回去贺一贺。”

许莼脸上一下沉了下来,转头看向谢翊,谢翊微微一笑:“长兄得中,你该回去贺一贺的,你去吧,我们再找时间再吃,横竖今日我本来就为送画来的。”

许莼看看含笑的他,又看了看那副画,心中忽然一股热气升起:“九哥,是特意找了这副画说给我听的吧?”因为昨夜自己抱怨兄弟?

谢翊笑了:“也许也有真心的时候,但无非都是利字当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为人极聪明,世情也通,自己当心就好。”

添花

许莼回到靖国公府的时候, 脸上表情并不高兴。大门还在响着鞭炮声,他从角门进了内院。

盛夫人却已提前侯在内院二门附近接着他,看了眼许莼衣着, 微微松了口气:“衣服还行, 你祖母和你阿爹都在前面了, 你兄弟也在,你多少贺上一贺, 切莫露出不高兴的样子,礼物我都准备好了。”

许莼满心不自在:“多谢阿娘,我知道的, 大哥得中了第几名?什么时候殿试?殿试以后就授官了吧?”

盛夫人道:“说是五十三名, 名次不错了, 听你伯娘说, 今上因为年轻,亲政后点的三甲,大多年轻, 菰哥儿才二十岁,若是殿试卷子答得好,都给试官选中到了前十, 能够亲自御前对答,那一甲出身极有希望的。”

许莼道:“那是好事, 阿娘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与他点钱替他谋京官吧。”

盛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钱是小事, 就是一会儿, 无论你祖母说什么, 你都别在意, 别计较。”

许莼诧异道:“能说什么呢?阿娘怎么这么说。”

盛夫人道:“我也是才知道的, 你祖母之前已和你父亲说过了,说怜你伯父早丧无子继嗣断了香火,你伯母守寡多年,无人供奉养老,你大姐姐在外面也没有个兄弟撑腰,打算将菰哥儿过继给长房,记到你伯父名下承嗣香火。你父亲已应了。”

许莼站住了,满脸匪夷所思转头看向盛夫人:“大哥读了这么多年书,衣食尽皆阿娘供给照应,延师备考,哪样不是阿娘操心,如今好容易中了进士眼看要封官,长房就要摘桃儿?”

“大哥也愿意?大哥也早就知道了吧?大伯母那边是翰林世家,仕宦累世,祖母真是打的好算盘,先用二媳妇娘家的钱读了书,养大了孩子,然后再用大媳妇娘家在仕林中的关系给大哥哥疏通官场。两个儿子都后继有人,这可真是许家好光彩!”

盛夫人轻轻咳了声,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你大哥过继出去,对你是好事,少了个庶长子压在你头上,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了。你一会儿仔细回话就好,莫要忤了你祖母和你父亲,横竖这事对你有好处。”

“至于钱不算什么,莫说菰哥儿一个人用不了多少,便是整个靖国公府的用度,也用不了多少,菰哥儿虽然性子清高些,倒也不会忘恩负义,他是要做官的,官声重要。再说阿娘也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许莼站着不动,眼圈却微微红了:“阿娘是生意行中难得的女陶朱,心胸又如孟尝君一般宽大高义,自然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莫说不过是个庶子,便是我这个……”

他喉咙却哽住了,说不下去,又怕落泪,直接转了身就往内院走去,盛夫人心中大惊,料不到许莼反应这么大,连忙快步跟上去,然而已到了太夫人院门口,她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整了整衣服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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