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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小麻花

 

哪怕对亲手带大的孩子再有感情,姥姥和何应悟也没办法打着关心的名义去打扰弟弟妹妹们的生活——他们最多只能以曲线关怀的方式,买些衣服、文具一类的礼品,在征求领养家庭的同意后,再以社会捐助的名义寄给小孩们。

何应悟被收养的时间本来就有些晚,三次弃养经历更是让他错过了被收养的适龄期。

作为唯一一个在福利院留到成年的孤儿,何应悟早就断绝了对收养家庭的想往;这么些年下来,何应悟硬是从半大不小的救助对象,长成了能帮姥姥迎来送往、经营奔波的沂州金泰村福利院编外人员。

如果不是这些照片,他都快忘了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

翻到最后一张时,何应悟留意到写着“小乖”的照片旁多了一段用何岑的粉色水彩笔写的,但字迹迥劲、显然并非出自学龄前儿童的祝福语——

“小乖,祝你阔达、烂漫,长岁常安。”

尽管没有落款,但何应悟一看就知道它出自谁手。

简简单单的几个汉字像是有千斤似的,敲得何应悟的脑子里砰砰作响。

他祝我生日快乐!

还和姥姥一样叫我小乖!

何应悟迅速合上本子,把头埋在枕头里冷静了十几秒,又重新翻到最后一页,把短短的一段话从头到尾看了几十遍。

我真想、我真想——

何应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心潮澎湃又小鹿乱撞地裹着被子从床头滚到床位。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楚自己脑袋里炸来炸去的冲动念头究竟是什么,卧室的灯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灭了。

年三十夜里的月亮不上班,关了灯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何应悟原本以为是灯坏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翻下床找拖鞋开灯,烛火先亮了起来。

与电灯这种现代制品不同,烛光的映照范围有限。

风一吹,烛火就猎猎地摇,给寂静平和的黑暗中平添了一丝动态的光影滤镜。

在这一圈暖黄的光晕里,何应悟只能看清谈嘉山从下巴至锁骨的光洁皮肤、明显的喉结滚动时在光照下刻出的阴影,和对方手里像是盛着什么东西的碟子。

走近了,远观时瑰丽得像刚从画上揭下来的人这才沾上凡世的味道。

谈嘉山的左手端着个花色土气的碟子,上头趴了块随着走动晃悠的、约莫六寸大小的圆形蛋糕胚子。

蛋糕的外形虽然朴素,但秉持完美主义的谈嘉山还是坚持用勺子挖了造型,按照中点摆盘的标准,在蛋糕表面悉心码了两圈罐头黄桃片。

他右手拿着的蜡烛更不合时宜——那还是姥姥赶集时贪便宜买的印着“早生贵子”的大红烛,从远处乍一看,何应悟还以为谈嘉山手里杵着根刚出炉的开花大烤肠。

“生日快乐,小鸟。”

见何应悟依旧呆呆的没什么反应,谈嘉山催促道:“搭把手,蜡油快滴我手上了。”

何应悟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跳下床,接过蜡烛歪着倒出些热蜡油在桌上的酱菜瓶盖上,再趁热将红烛牢牢固定住。

“时间和材料有限,吃个小蛋糕将就一下吧,回昆弥市再给你补个大的。”谈嘉山将蛋糕摆在桌子中央,把又恢复待机状态的人一把薅了过来,将呆呆望着自己的何应悟的脑袋扭向蛋糕的方向,“寿星,先许个愿吧。”

福利院的小孩太多,大多数又是没留下任何身份证明的弃婴,往往是什么时候建的档,就以哪天作为生日。

被捡回来的时候何应悟大概四五岁。

那会儿正逢过节,趁着春运人流量大,何应悟好不容易从控制幼童乞讨卖艺的组织里侥幸逃出,顺着高速公路北上流浪到沂州。

初一年集上,跟在商家屁股背后捡白菜帮子啃的何应悟,被好心人用一袋老面馒头、两个冷了的鸡蛋,给“骗”到了姥姥所在的福利院里。

从那以后,大年初一就成了何应悟的生日。

只是福利院里孩子太多,每个月都有几个过生的;再加上建院之初经费有限,姥姥能做到的不过是掐着日子给小孩们做一碗窝蛋的肉丝面。

虽然自从入职《炊金馔玉》以来,何应悟就没挨过饿——八大菜系、中西点心、酒水饮料试了个遍;就算没有谈嘉山审阅,何应悟也能洋洋洒洒罗列出一份质量上乘、评判客观的评审报告。

在评审体系的各个维度里,使用例如干冰、碎花和灯带一类的道具来强化用餐氛围,也只是归类于用餐过程中的庸余行为,对口味及分数没有任何加成。

但此时,何应悟不得不承认有些仪式感,能赋予寻常的食物以特殊含义。

就像年夜饭桌上包了糖块的水饺、爆竹声声中塞给返乡晚辈的砂糖桔、在月下与家人分而食之的月饼。

同样的食物,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出现,其扮演的角色、给人带来的感受全然不同。

比如眼下这只等了二十四年——应当是二十四年的,只属于何应悟一个人的生日蛋糕。

“我许了三个愿望。”何应悟睁开眼睛,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不太确定地问:“是不是不能说出口?”

“是,说出来的不灵。”谈嘉山凑近了些,烛光也顺势朝何应悟的方向倒,“现在可以吹蜡烛了。”

呼的一声,蜡烛熄灭,黑暗如同泼墨一般地染黑了何应悟的视野。

视觉尽失时,听觉和触觉会变得格外灵敏。

窗外掐着零点燃放的烟花和盘炮争先恐后地燃亮了半边天,村里已经睡着的狗被吓得跳起来,朝着明明灭灭的天际乱吠。

“生日快乐。”谈嘉山重复了一遍。

耳畔的祝福在五花八门的噪音中并不明晰,像梦呓、又像何应悟自作多情的幻觉。

他若有所感似的抬起了头,眼前人炽热的呼吸小心却毫不犹豫地缠了上来。

不再是浏阳河上意外的触碰、也不再是昨晚心照不宣的闪躲,一只手承托住何应悟的后脑勺,叫他连往后逃遁的空间也没有。

第三个愿望好像实现了,何应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未宣之于口的愿望,好灵。

流浪汉这种职业没有学历和年龄歧视。

只要有一只能嗅出食物馊没馊的机敏鼻子、一条能尝出霉变程度的灵巧舌头,再加上被当成垃圾驱赶时厚到没边的脸皮,好赖总能活下来。

得益于姥姥和弟弟妹妹们如春风拂面的关怀,何应悟已经记不太清那些睡在桥洞底下时被老鼠咬脚趾头的日子了。

不过在流浪过程中逼出来的机灵鼻子和舌头倒是保留了下来,倚仗着它们,何应悟还阴差阳错地获得了留在《炊金馔玉》的工作机会。

与大多数人依靠视觉定义外界不同,何应悟常常会将对外物的嗅觉、味觉印象纳入感知系统中。

第一回见到谈嘉山时,除了对方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何应悟印象最深的就是谈嘉山下颌附近传出的清淡须后水味道。

朝夕相处久了,有关于“谈嘉山”的味道记录册中又增加了护肤后的身体乳淡香、刷完牙的薄荷冽香,还有藏在对方衣服和被子里的形容不上来的肌肤特殊味道。

——当然不是体味。

硬要形容的话,会叫何应悟想起姥姥以前常做给小孩们的、平替超市米粉的一款米浆。

做法也简单,不过是把干净没沾过油腥的剩饭像淘米一样洗散,加入一碗开水、一小把冰糖,丢进豆浆机打成米糊。

米糊温和包容的谷物味道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发暖甜香,哪怕叫最挑食的小孩来也能喝上两碗。

但越是无害的味道反而越叫人上瘾,如果碰上出差、两人恰好又住在一起时,何应悟总会趁着对方出门跑步的空档,把自己埋在谈嘉山还留有余温的被子里,闻到快缺氧才钻出来。

尽管现在还只是嘴唇相依,但独属于谈嘉山的味道还是沿着微张的齿隙一刻不停地往何应悟的鼻子里灌。

吸气的速度远远比不过味道逸散的速度,叫何应悟贪婪到几乎要产生过度呼吸的症状。

“怎么憋得脸都红了。”谈嘉山后撤一分,按住向前追的何应悟的下巴,“先喘口气。”

跟着眼前人的节奏,何应悟的理智同呼吸一起慢慢回炉,迟到的茫然与难为情这才先后涌上来。

何应悟松开攥着谈嘉山扣子的手,指甲因为紧张在掌心里深深掐出指印。

“你为什么……”突然亲我?

他想不明白。

但哪怕是直白如何应悟,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

他当然想得到对方被自己吸引的答案,但何应悟更害怕对方是因为看过相册,才偶发性地同情心泛滥,再施舍一点点好感给自己。

“当然是因为喜欢。”

与那张冷静自持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谈嘉山从廓尖红到耳垂肉的耳朵。

“按照计划,我应该先放点儿背景音乐,再问问你要不要切蛋糕的……蛋糕底下我还藏了朵雕了好久的萝卜花来着。”

“结果你一转头过来我全忘了。”

何应悟难得见到对方这么懊恼的样子。

理直气壮的偏爱和猝不及防的告白,把何应悟的语言体系搅成了一锅粥,他忙不迭地答应着:“哦哦……谢谢!”

谈嘉山捧起那张局促不安的脸,音调不可思议地升高了,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谢谢?”

“我是指谢谢你的喜欢。”见谈嘉山脸上骤然冒出的收到好人卡的崩溃表情,何应悟连忙补充道,“不是拒绝的意思!”

见对方还是不说话,何应悟凑上前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也好喜欢你的,就是没想到……”

谈嘉山长吁一口气,扣着何应悟的后脑勺,堵上了那张叫他心情大起大落的嘴。

他嘬布丁似的抿了一会儿何应悟的嘴,无师自通地撬开对方的嘴舔了进去。

没有恋爱经历,不代表没有生理常识。

得到了回应的吻,来势比刚刚温柔的嘴唇厮磨要凶猛得多,搅得何应悟只想往后躲。

何应悟本来就怕痒,隔着衣服的皮肤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神经末梢敏感无数倍的黏膜部位。

他的舌系带短,外物侵入后,哪怕是想躲也没地方去;只能仍由那条蛇信子般的舌头卷上来,缠得何应悟无意识哼出声。

听不懂。

但荒谬糊涂的呓语比清晰可闻的情话还要更缠绵,要不是谈嘉山的双手分别控制着何应悟的后颈和后腰、实在空不出来,他非得揉一揉自己那烫得吓人的耳朵。

何应悟感受得到拍打在鼻下的呼吸越来越烫,托着自己后脑勺的手也扣得越来越紧——他甚至产生了可能会被谈嘉山拆吃入腹的错觉。

谈嘉山是真爱咬人啊。

尖锐的犬齿在下巴、嘴唇上都留下不破皮的凹痕也就算了,上颚、舌侧、颊侧肉之类的部位更是被对方舔了个遍。

怎么有人能把标志着情侣间和睦温存的亲吻,搞得这么杀气腾腾呢?

何应悟悄摸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登时又闭上了。

一方面是谈嘉山的这张脸太有蛊惑性,何应悟很难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保持那所剩无几的理智;

另一方面则是出于谈嘉山那小众的接吻习惯——

在外物靠近面部时,出于抵抗潜在伤害的生理保护机制,人们的眼皮总是会下意识地闭紧;而接吻本就是仅次于做爱的亲密行为,高速分泌的多巴胺与肾上腺素更容易叫肢体僵硬紧张。

但谈嘉山太怪了,他接吻不闭眼睛。

哪怕是何应悟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谈嘉山的眼神也依旧会像打了锚似的定在何应悟脸上。

简直就像一条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戒状态、死死锁定猎物的冷血毒蛇。

“嘶!”

在对方的舌尖掠过臼齿位时,何应悟没忍住呼痛出声。

谈嘉山抹掉何应悟因为被迫张开嘴太久从嘴角溢出来的唾液,轻声问:“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何应悟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是昨天拔丝地瓜吃多了,有点牙疼。”

“张嘴,”谈嘉山捏开何应悟的嘴,仔细检查,“是哪一颗疼?”

乖乖张大嘴巴的何应悟勾起舌头,去够右后方的臼齿,示意给谈嘉山看。

“应该不是龋齿。”谈嘉山伸手进去,绕着让何应悟牙根酸软的牙齿细致摸了一圈,“待会睡前再刷一次牙,没带电动牙刷的话就用我的。”

被中指压着舌面的何应悟唔唔点头。

哪晓得他这一点头,蓄在舌下肉阜的口水没能存住,决堤似的顺着谈嘉山的掌根流向了手腕。

何应悟尴尬地合上了嘴。

他口中被拢住的手指却没抽出来,反而在何应悟的口中本能地屈了一下,又伸直。

接着,两根手指钳住了乱动的舌头。

谈嘉山将覆向下的手掌向上翻,以无名指和小手指托起何应悟的下巴。

大拇指蹭上来,揉开何应悟本来就不太坚决的唇瓣,绕着何应悟的舌侧拂拭。

哪怕舌头不是性器官,何应悟也快被这种暧昧意味十足的隐晦盘弄撩拨得有些意动。

毕竟舌头这种东西,说敏感也敏感:作为味觉感受器,只要沾了酸甜苦辣咸,味道便会第一时间化作生物信号,忠实地往神经中枢传输。

尽管谈嘉山的手已经洗得足够干净,但他毕竟揉了那么久的面,蛋糕的甜香味若有似无地挨着味蕾,勾得本来就爱吃甜食的何应悟的喉结上下滚动。

但它同时又耐造得厉害:热汤的烫、火锅的辣、白酒的扎,哪怕胃和肠子快要尖叫了,铁打铜铸的舌头总是不以为然。

谈嘉山的手指灵巧,湿润厚实的舌头在他手里听话得像条被鞣制过无数次的韧性皮面,实在太适合把玩。

不过十指连心,谈嘉山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游刃有余。

舌头被玩得越软,顶着何应悟大腿的东西硬得越快。

都是男人,何应悟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做了好久的心理斗争,用了些力气缩回舌头,亲了亲谈嘉山湿淋淋的指关节,后撤几步站在床边,缓缓跪坐了下去。

何应悟用脸蹭了蹭谈嘉山两腿之间无所遁形的鼓包,抬头向上望去。

“你不需要为我做这个。”尽管身体的反应明显得厉害,但谈嘉山还是立马扶着人往上站,“现在是我在追你,应该由我来讨好你才对。”

是了,何应悟的确是那种没什么安全感的性格,他早就习惯了用十分付出换一分回报。

即使会感到为难,何应悟也总希望通过取悦他人,来获得微不足道的被认同的喜悦。

他习惯在姥姥面前扮演不让人操心的听话晚辈、在弟弟妹妹们面前装成有求必应的大人、在同事面前饰演好说话的可靠同事。

这一套很好用,至少何应悟靠着它把孤僻不合群的帽子给甩得远远的。

但谈嘉山不吃这套——他似乎很看不惯何应悟带着完美假面扮演好好先生的样子,总变着法子半恶劣半悲悯地激出他的真实情绪。

原来是可以不需要讨好,也会被偏爱的。

没有安全感的隐秘心思被戳破、被看透,难以言喻的恐惧感顺着何应悟的背脊往上爬,一直顶到何应悟的天灵盖。

“我想的。”

害怕与兴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混乱萦绕在何应悟胸口,叫他魂不守舍。

何应悟掰开谈嘉山的手,重新趴回对方并拢的膝盖上,手往里滑,声音坚定——

“哥,我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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