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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5节

 

周家的人比黄岩的信使慢了几天,方才回到北平。

这时候,已经是阳春三月,天气颇为和暖了。周家的亲友都已经纷纷上门道过别,饯过行,他家的人却还是不见有启程上路归乡的意思,同一条街上的其他住户私底下都在嘀咕:周家莫非是舍不得北平繁华,不打算送灵返乡了?

周家人自己也挺尴尬的,可真的没办法。不等到京城的回音,他们始终不能甘心。老人家要入土了,总要有点什么身后哀荣,最后再风光一回,否则他们回到家族祖地,也没脸面见族亲乡邻啊!

派去京城的人本来早就该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耽误了这许久。周家几位老爷心里都颇为担忧,生怕皇帝对周老大人过于不待见,连这点脸面都不肯给了。想到这里,他们又开始埋怨徐夫人了。

其实周老大人是燕王府老太妃的外甥,当初先帝原配长子燕王世子要进京去参与夺嫡,老太妃是不赞成的,只是拗不过孙子罢了,周老大人站在姨妈这一边,没有掺和燕王世子的大业,被不少人视作懦夫。但等到燕王世子事败身死,只遗下一个侧室与一个庶女回到北平,托庇于老太妃之下,其他追随的人家死的死,败的败,反倒是周家得保万全,仍旧高官厚禄、富贵不断,不少人都反过来羡慕他家当日做了聪明的决定了。可即使如此,由于这些年周家没少支持徐夫人去跟燕王夫妇做对的关系,约摸是惹得燕王的同胞兄长皇上不高兴了。皇上没治周老大人的罪,却要在他死后下他的脸,谁也挑不出错来。

周家心知肚明,只是还存有几分妄想罢了。再怎么说,周老大人也是老太妃的嫡亲外甥,而老太妃,也是当今皇上嫡亲的祖母呀!皇上真的会不给老祖母的亲人留点脸面么……

周家信使回到北平,直奔周家官邸,才到门口,就被得了信的周家人欢欢喜喜地迎了进去。当时刘参政(刘参议年后升了职)家一个管事在周家门外路过,见状跟他家门户搭话:“府上这是有什么好事了么?怎的你家主人个个脸上带笑?”那门房把下巴一翘:“这是自然!皇帝老爷赏给我们老太爷的恩典下来了!先前迟迟没有消息,不过是因为天冷路远,没来得及送过来罢了!”

那门房虽然不清楚自家老太爷得了什么恩典,反正觉得老爷太太们都这么高兴,肯定是好东西,便又重新拣回了过去傲慢嚣张的气派来,冲刘家的管事翻了个白眼:“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且去吧,别缠着我问个没完。咱们周家可不是一般人家,寻常小官小宦的打听这些事也没个啥用,多半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遇见这样的好事!”

刘家的管事原本是有心想要打听得详细些的,冷不妨被周家门房这般奚落,也忍不住翻了白眼:“得,我们老爷也是正儿八经的三品高官,在周家眼里就是寻常小官小宦。你们周家得意着呢,却不知道如今府上当家的几位老爷,身上的官职是几品?!”说罢都不等周家门房回答,直接甩袖就走了。

他用得着听对方的回答么?周家如今活着的人里,一个有品阶的官儿都没有!

周家门房反应过来,却只能看见刘家管事远去的背影,气得脸都歪了。可他又没法驳回去,往上向主人家告状也是无用的。周家都要走了,怎么可能为了下人之间的口角,在这时候跟近邻起冲突?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打骂他这个始作俑者一顿呢。门房顿时就怂了,回头看看,似乎没人瞥见自己与刘家管事的冲突,忙回到门里,关上了大门,然后缩回门房里去,心中好奇着皇帝老儿到底赏了自家老太爷什么恩典?

皇帝——或者说是礼部——赏给周老大人的恩典,并不多,最重要的是一封循例的嘉奖文书,评论周老大人一生功过的。上头的文字写得还算客气,主要赞扬了他壮年时期的政绩,没提晚年身体状况下滑后的懒政情况。只是这语言虽然足够客气,却也没拍什么马屁,并未对周老大人生前功绩大肆夸奖。周家人读着,就有些不太满足了。

文书以外,还有一套内造的炉瓶三事,以及一对玉玦。玉玦的玉质上等,不是顶好,却也不错了,明显是用来供过世老臣陪葬用的。炉瓶三事则是祭祀或供奉时用的。这是照着当今皇上继位以来,中上品阶官员去世时的统一赏赐标准。与先帝时略有不同,但意思都差不多。周老大人,无疑是被视作一群中上品阶老臣中的一员,统一被赐下了这些身后赐物,而非单独被皇帝嘉奖追封的。

周家人一见,心就先凉了三分。等信使说明白这套东西还是多亏了旧时的幕友黄岩牵线,托皇亲国戚说项,才好不容易求到手的,周家人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们本来还有些嫌弃这套东西对于自家老爷子而言,太过怠慢了呢,却原来皇上与朝廷本来连这点东西都不打算给他们么?他们往日支持徐夫人,给燕王夫妇添了那么多的堵,果然都是做错了吧?!可惜,等醒悟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不及挽回了!

周四老爷立刻就向周二老爷发难了:“都是二哥二嫂的错!我当初就劝过你们了,别跟徐夫人走得太近了。她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贵人们就算气她不知礼数,也不会跟她一般见识!我们家却是正经官宦门第,惹恼了上头的人,只有倒霉的份!怪不得我们家这些年一直都未能再出个官呢,必定都是被徐氏连累了!如今连父亲死后,也要被迁怒,都是二哥二嫂害的!”

周二老爷立刻就驳了回去:“胡说!从前难道你们夫妻不跟徐夫人亲近?!她说要带你媳妇去见老太妃时,你是怎么说的?这才过去没三年呢,怎么就忘了?!如今倒撇得清,可惜人人都不是傻子,大家都还记得你从前的嘴脸呢!”

“都少说两句吧!”周大老爷心烦意乱地喝斥两个弟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着吵闹!一家人连心都不能齐,如何能振兴门楣?!”

周二老爷与周四老爷这才闭了嘴,但看着供桌上头的几件东西,都提不起精神来了。

周三老爷拂了拂衣袖,淡淡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既然赏下来了,我们接着就是。父亲与母亲的灵柩已经在城外耽搁太久了,我们赶紧准备起程,送他们返乡吧。二老这一生,什么事没有经历过?怎会在意这点身后虚名?别为了我们自己的面子,连累得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几位周老爷相互对视一眼,都沮丧地叹了口气。

人情

周家终于有了动静,明显是打算要出发回老家了!

整条街上的人家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个事实,都派自家下人在门口明里暗里地观察周家的情况。见他家还真的派出了不少代表前往各亲友家中告知离开的日期,他们就知道,这回周家是真的要走了。

走就走吧,大家早就知道他家要走的,会拖到今日,其实所有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还以为周家要寻个借口赖在这北平城里了呢!

谢家那边再次迎来了周大太太的使者。文氏再次答应了对方请她帮忙照应宅子的要求。反正周家留下了十来个仆从,平日里压根儿就不需要她费心,只要保证没什么不长眼的人占了这座宅子,又或是私闯进门,就可以了,她有什么理由不卖这个人情呢?周家欠下了谢家这个人情,日后无论是谁,都得赞一句谢璞对老上司一家仁至义尽,挑不出半点错来。

周大太太与周三太太还往黄太太那儿送了谢礼。碍于丧家的身份,她们没有上门拜访。黄家如今没有男主人在,周家的老爷们也不好出面。但黄岩在替周老大人争取身后哀荣一事上,是帮了大忙的。哪怕帮忙的结果仍旧没能达到周家人的期待值,但一想到本来结果还会更糟糕,就没人不对黄岩生出感激之心来了。

周二老爷与周四老爷心里仍旧不大看得起父亲这个旧日慕僚的身份,可人家已经高中二甲进士,眼看着前途似锦的,他们这一个老监生、一个白身,似乎也没有看不起人家的资格。周大太太与周三太太作为周家代表,向黄家送去丰厚的谢礼,家里人谁都不敢置喙。

其实他们也不敢想象,要是没有黄岩帮忙说了好话,周老爷子一个追谥都没得、一点儿御赐的陪葬物都没有,就这么入了土,保定老家那些见过世面也读过诗书、通晓礼数规矩的族人亲友,会怎么看待他们家?!

黄太太客气地招待了周家的使者,对于谢礼,她全部推辞了,坚持这只是在偿还昔日周家的恩情。送礼的婆子说服不了她,只好带着礼物回了周家。周大太太一见,差点儿没把她骂个狗血淋头。周二太太与周四太太不以为然,反而觉得大嫂当家过于严苛。黄家不肯收礼,是他们知礼,懂得有恩必报。他们周家接受了这份好意便是,何必非得逼着人家收下重礼?又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了!

周大太太看着这两位妯娌,只觉得周家早已分家,真真是她人生最大的幸运,否则将来还要继续跟这样的蠢妯娌打交道,她还哪里有清静日子可过?!

周三太太便替她解释清楚:“倘若黄家不肯收礼,只当是还了昔日的人情,那从前我们家对黄子恒母子的恩情就要一笔勾消了。黄子恒与我们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欠谁的,也没必要再来往了!眼见着他是要进翰林院的人,又识得京中贵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跟这样的人断了往来,难道还是我们周家的幸事不成?!”

周四太太若有所思,周二太太却还抱持着老想法:“就算姓王的将来能高升,那也不知要等到几十年以后了,如今他还未必能考上翰林院呢!即使考上了,还要在院里待三年,三年后再授官,又要再从六七品往上走。他家世不显,父亲只是个寻常京官,又早早病故,亲戚族人一概不能为援,只有谢璞这个岳父还算是个依靠。可谢璞自个儿还只能在北平府里厮混呢!即便能与燕王府搭上关系,也无法在京城成气候!我们怕他怎的?!有这个功夫等黄岩在京城混出头来,我们自家早就东山再起了!”她心里还存着要带着女儿进京,寻个身份高贵的金龟婿,让丈夫儿子借着女婿之力飞黄腾达的念头,自然不把黄岩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放在眼里。

周二太太心里还有些抱怨呢。昔日周老爷子很是欣赏黄岩,一度有流言说他打算把孙女儿许给对方,虽然没有明说是哪个孙女,但只要是有可能阻拦她嫡亲闺女周雅清青云之路的碍脚石,她都不可能给好脸色。

对于她这样的态度,其他三位妯娌都默然不语,也是懒得多劝了。周大太太跟周三太太小声商量着,能不能请隔壁谢太太帮忙,将这份厚礼送出去,好保住周黄两家的友好关系?别的不说,黄岩若要留京任翰林,又与贵人有往来,日后周雅正进京赴会试,也算是多了个照应。周三太太不反对,两人便决定晚些时候再派人去求见谢太太文氏。

周四太太听着她们二人商量事儿,暗暗撇了撇嘴,但又不想跟周二太太多说什么,便清了清嗓子,问:“大嫂,三弟妹,家里还有许多家俱和大件的行李,这回不能跟着我们一起走,只能过后再打发人来搬。我们老爷的意思是,横竖我们四房在北平城里有房产,打算先把我们那边的东西搬过去存放,也省得日后事多忙乱,家里派来运东西的下人不清不楚的,搬错了东西。”

周大太太抬起了眼皮:“家都已经分了,只要是你们四房的东西,随你们夫妻如何处置。倘若你们不想把东西搬来搬去的麻烦,直接将它们用车拉到你们在城中置办的新宅子就好。这些事,不需要跟我们商量。”

周四太太有些讪讪地。他们夫妻确实早就在暗地里寻找北平城中合适的宅子,预备把父母下葬后,就低调地返回城中守孝。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儿女将来还是要在北平生活,才有希望说到好人家。留在保定能有什么好出路?待在通州更不成,他们好歹也是高官之后,难道还要跟商户人家通婚不成?他们丢不起这个脸!

周四太太不再吭声了,周二太太又露出了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然而周大太太与周三太太没有跟她搭话的意思,她只能自己开口:“我们这回是真要走了。我在北平城里也有几家常来常往的人家,想要与他们道一声别……”

周大太太道:“先前已经打发人去传过话了,若是还有心要与我们来往的,出发那日自会前来相送。我们身上还有孝,不好随意上门去做客。”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二太太期期艾艾地,“我说的不是那些亲友家……”

周三太太忽然拉长了脸:“难不成二嫂子还想去见徐氏不成?!”

周二太太吓了一跳,顿时就怂了:“没……不是她……怎么可能呢?”很快就安静了。

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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